桃园择居说心性
偶读郑板桥《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二书》,说“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原来这郑兄是早有心思,另有一番盘算的。他说:“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官制五十钱便可买地一大段,他日结茅有在矣。”
于是,郑板桥早就在心里筑就了他的未来居所——房共八间,俱用草苫。“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高处,便见烟水平桥……”
原来择居,除了是否有官制五十钱外,就决定于心性,愚兄心思旷远,是宅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所以不乐居。心性也虚构了他的心仪之所,倾泻于笔端,已经是非常详实具体。卑人择居桃园,娱作《桃园新居记》,也曾说:“半百至矣,心力劳累,有倦鸟思林之感,置身桃园,此感尤烈。又丙戌一载,房产地价之飙升亦疯矣。……择一久居之所,终生之望也。乃商于妻,流连桃园,揣度半载。妻尝日:‘今待贾之楼房满目,何独钟于桃园耶?’答日:‘独钟其胜状,感其境意焉。’’’似乎,我也早就筑就了心仪之所,所以一见钟情,尽管楼盘林立,妻子唠唠叨叨着货比三家,也勉强到几个楼盘去跑马看花,就是非桃园不娶。究竟这胜状这境意又决定于怎么样的心性呢?
板桥老兄自己说的是心思旷远,观燮之生平,确也实在。并且,燮的心思旷远,是幼而有之的,幼时饮酒其旁,见这意中之地,便在心里偷偷的乐了。卑幼住乡间,父辈几兄弟居房一问,逼仄不言而喻,母亲则一天劳作过后,披星戴月挑沙子拌水泥打房砖,她心里有个目标。相比之下我还没有母亲的心思旷远。也到过城里,是姨妈家,八九口人居一斗室,还搭住了几个乡下的外来工,那就是当时很向往的广州市的居住状况。这种状况是不会培养想象力的。后来到城里读书,跟一个同学到他老乡家,是个一房一厅的居所,尽管厨房卫生问等是公用,却已经认为很理想。毕业后分配到机关去工作,正好单位在建房,杂活分到科室来干,我这个学机械的被抽调去安装水管电灯。在楼房居室间穿行,心灵也不时被震动,最大的有三房一厅七十多平方米,这起码是当科长的住的,真叫人羡慕不已——如此足矣!
走过来的这种心迹,绝不能讲什么心思旷远。人家郑老兄,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举进士后在山东做潍县知县,一晃十几年终于识破世情,挂冠而去,仍回到“二十年前旧板桥”落拓于扬州,以卖画为生,虽贫敝动荡,却逍遥自在。敝人浪迹尘世,漂泊官场三十载,终能混了个不人品的芝麻官来当,呕心沥血,诚惶诚恐,履如薄冰,为的是不打破一家老小的饭碗。岁数半百下来了,也就有了上文说的“半百至矣,心力劳累,有倦鸟思林之感……”。我想,我这个官当起来,就心性就才能而推之,肯定比不上板桥兄这个知县来得痛快。而郑兄一旦看破世情,就挂冠而去。自己只能老牛伏枥,走着看,混到那一天就那一天,自嘲“水平低,态度好,能干多少就多少”,徜徉在出世人世的路口,持一种半进半退,随进随退的心理状态。
郑兄的决绝,潇洒,识破世情,挂冠而去,是有底气的,这底气就是他的才气才情。板桥一手好字一手好画,能卖钱,能卖画为生。老人常有教诲,做人要有把锐利的刀子防身,身上携十把刀子没有一把利,这个人大概就不中用了。官差30年,不要说十把刀子,就是那三两把刀子,也没有一把锐利,早就手无抓鸡之力,足无一蹴之功。无爪牙之利,带这一家老小哪儿觅食去?板桥是有才情的,不要问这秀才,举人,进士怎么来,看他画的“竹”,“石”,写的《竹》《石》文章,就感到一种魅力一种情调。怎么个扬州八怪了得呢!不才也可称半个读书人,算是七考八考考出来的,没点功名,那来这个芝麻小官当呢?而这个小官却是个缉匪捉贼的行当,我这个修身细腿,花拳绣腿,又怎么个扎得稳当这马步呢?好读书不求甚解,爱书画不知柳王,附庸风雅不谙平仄,有下属说“老板是位儒将,能文能武。”这十成是在奉承,讨我高兴,说实了就是窝窝囊囊“不文不武”。
郑兄的决绝,潇洒,还在他仍回20年前旧板桥。回老家去,解甲归田,似已成为一种很泰然很通达很潇洒的代说法,过去有当官者说:“做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前几任的广州市市长说:“得就得,唔得返顺德”,电影电视不少这样的场面,南征北战的战士们在谈自己的理想,打完仗,回家乡,“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尽是回老家。我可是坦然地说,谁都有思乡思里的情结,但生活很难发生逆转。说这些话的人,没几个回了老家去种红薯。问过几个同事,在城里的石屎森林里住烦了,到田园村里去住一住好不好,回答是在农村过几十年了,坚决不干。回老家去的大概有三:一是落泊潦倒,被迫回去的;二是荣归故里,生活的状态已不一样;三是落叶归根,把几根白骨送回故里掩埋。郑兄仍回20年前旧板桥,实属少见,不然怎叫郑板桥呢?我的乡里情结也很重,我写过《白楼前》,白楼前是我们村子前的那块土地,我眷恋这片土地。城市的生态使我愈来愈厌烦,过两年,我是不会过马路了,但肯定地说,我却不能脱离这样一种生态。既脱离不了繁华,热闹,群居,高效的都市生态,又向往朴实、安静、散漫、悠闲的村野生活,或叫作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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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圣月那样对石头说话
赵芳芳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每当圣月眉飞色舞谈论他的石头,总想到参禅的三重境界。我承认,走神是因为心有疑惑,彼时,他达到了哪一重?我看那些石头,虽各有姿态,却永远还是石头,即便在圣月启发下,对某尊大石有所顿悟,下回再见,依然苦想半天,它,究竟何方神圣?
可见,人石对看,得讲究一点缘分。
一个秋阳很好的午后,我们穿过丛丛果树,到乡下去看圣月的石头。“看这个想到什么?”他指着那些宝贝问,表情有些期待,又有点掩饰不住的得意。想到什么?上下端详,有些茫然。他意兴冲冲,滔滔不绝,许是青涩岁月树林里悄悄的约会,许是雨打芭蕉中跳跃的蛙鸣,又可能是一次虔诚的祈祷,茶马古道的驼铃,居然,这满屋子的石头,都跟天文、地理、风月、人情担着干系;天地间种种迤逦萧瑟,都浓缩在静默的石头上。我在其中转悠,仿佛堕入一次奇幻的旅行,其时,夕阳打在一块椭圆形石头上,墨色泛青,中间一抹橘红特别照眼,温润。不久,便读到这段话:“年少母亲穿一袭绯红色长袍,怀抱中的婴儿橘红色的婴袍,母婴俩乌黑的眼睛对视着,脸庞白皙。年轻母亲骄傲地打开了自己的胸襟,挺起胸膛,裸露出雪白而丰满的乳房,粉红色的乳头喂送到婴儿的小嘴里。……画面定格在此刻,此时母婴俩的四周,幻化出朵朵光晕,这朵朵光晕在慢慢飘动——是母婴编织的梦幻斑斓;是母乳弥漫的芬芳;是婴儿酣睡的呼吸;是母亲轻哼的催眠曲?”
这是石头吗?不,在圣月眼中,它是一帧温馨而美丽的画。
无论宏大主题,还是细节描摹,圣月笔下都透着三分洒脱,也许阅世深湛所致,然而有一点不能忽视,他的写作与文坛当下主推的这“派”那“流”背离,完全摈弃名利目的,只为内心驱使,只为“在这个话难说的人的社会里”,有一个“絮语”的平台,而“它的历练,它的冷峻,它的冷静,它的观照,它的个性,它的无语,无不传递着无穷信息的符号和译码”,所以,圣月选择石头,他把这段默然对石的时光,定位为“与当今世间百态碰撞交流的一种独特的方式”。所谓独特,因为融入了圣月的积累、品味和境界,因而,他的石头文本具有特殊记号,清越与厚重,密集与疏朗,信马由缰与沉潜简约,收放自如的文字,自成格局。
说到底,石头只是载体,借这个“不能言”的“可人”之物,圣月砭积弊,晒世相,言天下事,作体己文。《年年有余散记》这篇洋洋大文,从“家里有黄蜡石一块,形如鱼,栩栩如生”开篇,以一条鱼的视角,穿越古今中外,从纸上鱼到腹中鱼,从动物鱼到哲学鱼,从形而下鱼到形而上鱼,从“鱼”到“渔”,既是鱼,又非鱼,通篇有笑声,见泪影,举重若轻,轻取人心。
在这个喧闹混杂的世界上,爱石人似乎不少,由痴石头而写石头,圣月并非第一个。多年前在书店见到贾平凹的《小石头记》,毫不犹豫买下,可渐渐发觉,贾平凹的文字基本属于多余,要不脱离石脚本唱自己的戏,要不泛泛而谈不知所云,反倒那些精美的石头照片令人神往。圣月写石头,文字是唯一的,不可替换的,源于石,又不拘泥于石,更难得的,笔底隐隐透出的书卷气,使冰凉沉重的石头,披上一种温润底色。圣月说,“我只喜欢阅读,阅读和思考是我生活的基本形态”,这种形态,常让他的文字逸出古雅之美。夏夜掌灯时分,细读《荷塘秋意》,遥想秋荷恣意的疏影横斜,如何“分明是张旭怀素的狂草”?这是圣月身边的荷塘,也是那块名为荷塘秋意的奇石,不禁会意一笑。
圣月那一屋子石头,有一尊很喜欢,赭黄色中浮雕般凸现几个黑影,似乎宫女相对,促膝谈心,很有元稹《行宫》意境,圣月命名为“夜话”。这本《对石头的絮语》,其实也是夜话,白天是公家的,只有晚上才能敞开心扉,与石头两相对话。在我看来,石头还是那些石头,而他在“不能言”中,攀越了一重又一重境界,仿佛站到了山的那边,“一纸荒唐言”,也沾了南国夜晚的清风明月,清朗中带几分温婉,一如他的为人。
谦谦君子恋石成痴
——奇石收藏家刘坚明印象
张况
缘于文,我与作家刘坚明兄交契有年。岁末年初,甚或青梅煮酒时节,彼此间总有那么几次小聚。三五知己,围坐孜孜居,坚明兄就泡了几杯热腾腾的上等龙井,分与座中诸友,一室异香,袅袅有韵,恰似心头意绪散开后的尘外野趣,几分逸致闲情便如龙井竖立,清清爽爽,青青绿绿,一杯的清雅浮浮沉沉如人生际遇。座中诸子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嘘寒问暖好不惬意,谈笑闲聊间,一轮秋月已从一块奇石的平湖间升起了悠扬曲调,几分轻快,几许流畅,那是屏退了世俗嚣嚷后从心灵后花园里传出的一首仙乐了。脱了俗的旧时贵族,心间满是些泛黄的情绪在友谊与文字间飘逸、涤荡,熟熟络络的音符,按捺不住雅集的欣喜,润泽了焦虑世道激活了枯涩人心。
坚明兄喜文。
大凡先秦诸子百家唐宋诗词明清小品一类的经典文牍,他都乐意捡来一读,一则消闲,二则遣兴,不求甚解,不带功利,一夕亲炙,几许惬意,便有丝丝感念自胸次流溢而出,那是他与先哲们对话的闲散野趣。坚明兄温馨的文字穿越时空连珠缀玉后,就是一篇滋味悠长的美文,他贴了博客,也不声张,便有“粉丝”如我者第一时间登录,以求一亲芳泽。我想,大抵文人相交,断然少不了这一纸亲切的。
如今网络世界,传书致意似是一种奢侈了。人人了这世,总免不了要消受几分虚拟速度与阅读方便的,而我也总乐于在坚明兄的文章尾巴处贴上三两句无关痛痒的读后感觉,也好让憨厚的坚明兄信了我这“粉丝”如假包换的铁杆热情。
坚明兄恋石。
左瞧右瞧,上看下看,摩挲半日,对坐通宵,竞只为了引申出石中人物景致静默的几许内涵。感慨于他那份执著的“痴”,我时常报之一抹微笑。大抵萝卜小菜各有所爱吧,坚明兄“执迷”如此,让我感慨系之,那是绝了俗念的一份闲情在方寸间遇上连夜风雨后迅即向外消散的心间涟漪。一石一景,丁东有声;万斛俗尘,虑之皆尽。那冷硬中透着的几许哲理,鲜活得像是要随时打湿我心灵的芭蕉夜雨,万家灯火都为之熄灭了白天的疲惫,似乎将心念融于其间,那退隐于江湖后的一石异趣,便可唾手而得。
奇石于我如浮云!但对于山水,我却一直十分迷恋。无关仁者智者的空洞宏旨,只恋着那山青水绿的一份恬适。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论年岁,坚明兄长我一轮,十二生肖的轮回,原本只是传统意义上的认知,一种老规矩的排序而已。周而复始,一忽儿就有一叶旧岁如半老书生作揖辞行。呜呼,人世沧桑如此,心有恻恻,自不待言。
谦谦君子,恋石成痴。坚明兄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位值得敬重和信赖的一等好人,既是人情练达的长者智者,也是同道中颇有建树的儒雅大哥。我俩之间的朴素过从,不含杂质,不着瑕疵,仅仅是一道清茶一壶浊酒一篇美文一块奇石一声问候而已。我想,这就够了。
早想为坚明兄写点文字的,囿于我的怠惰,一直未能动笔。今日,他的赏石美文付梓之际,我无需买票,便搭了这趟尾班车,忝附这么一段小文,也不枉了他对我的一番厚爱。
君子之交,有此境界,夫复何求?
2013年7月9日
于佛山石肯村南华草堂
(张况,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佛山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
圣月所著的《对石头的絮语》以石头为主题。《对石头的絮语》借不能言的石头言事,抒发情感。这部作品,有三大特色让读者颇能受益,体味为人之道:其一是广阔,阅读全书,处处都能感受到作者视野、胸襟,以及趣味的广阔;其二是睿智、澹然,于此纷繁时世,能保持内心的纯真殊为不易;其三是深情,无论行文,或是文字间对石头的痴迷,等等,所体现的无不是作者的深情。
圣月所著的《对石头的絮语》是散文集。本书作者供职于政府机关,业余时间因对文学热爱,常年笔耕不缀,又因近年痴迷于石头,故该散文集名为对《石头的絮语》。所选入文章皆为作者近年新作。全书文字灵动飘逸,所透露出来的是作者的豁达与真诚。是一部让人读来有所悟且性情宁静的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