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河教会学校的旁听生
1927年,是父亲跟从罗先生学习的第七个年头。罗先生对祖父讲:“新一,我想和你商量点儿事:荣瑞这孩子学习天赋好,又沉静,为了孩子的前程,我建议应该接受学校的系统教育,多学些新的知识。社会在不断进步发展,培养孩子能符合时代的需求很重要。我有一位朋友在潞河中学教书,我可以介绍孩子去那儿读书。”祖父听后很高兴,但不无担心地问罗先生:“先生说得对,但我听说潞河中学是教会学校,有很多外国的东西,这孩子能适应得了吗?如果学习跟不上,那岂不丢您的脸面?”罗先生笑了:“新一多虑了,关于学校教育的基础课,孩子现在已经学得很扎实,一开始我只是给他讲些传统知识,练写一些硬笔、毛笔字,后来我托朋友借了汇文小学的课本,试着教他学习。我发现他学习兴趣特别浓,我就采取新知识和历史故事穿插讲述的方法,这孩子不仅听课认真,而且喜欢思考,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他所提的问题似乎超出同龄小孩儿的思考能力很多。这孩子脑子极为清楚,教多少,学多少,我是觉得已经喂不饱他了,所以才向您提出让孩子去潞河读书。”
祖父听后喜形于色,很感激地说:“先生过奖了,这些都是您用心血教育出来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罗先生对祖父讲:“说实话我对孩子只是顺其天性做了一点引导而已,我不太喜欢那种灌输式教育,也没有拿他当学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忘年交的朋友了,所以我俩相处都很愉快。”先生的话虽然是出于客气,但在心里也确实把父亲当成小朋友了。到了他晚年的时候,先生赠给父亲的书画作品均是以朋友称谓题款的。
罗先生接着对祖父讲:“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可以和潞河中学的老师讲一下,先让孩子在初中一年级旁听,如果孩子能跟上,第二年再参加入学考试,但旁听也是要付学费的。”祖父听后,兴奋地说:“太好了,先生为孩子如此费心,只要他能跟上,花多少钱我都愿意(据说当时学费还是很高的)。”说着,祖父站起身来,再三向先生致谢。
那年春节过后的一天,祖父带着父亲去给罗先生拜年,罗先生对祖父说:“孩子就要上学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给他的。”说着将一个半旧的鹿皮书包递给祖父,转身对父亲说:“本来想买个新包送给你,正好在家里找到我小时候读书用过的这个包。我看还能用,你先将就着,这样还可物尽其用,能节约就节约一点,你父亲供你读书不容易,养成节约的习惯,也是一种财富。”祖父接过包后,觉得包很重,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书、本、笔、墨、砚,还有几支铅笔。看到这些,祖父感动的心情溢于言表,紧紧握住罗先生的手,连声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罗先生笑了:“新一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书是我让朋友从学校高年级同学那儿借的,让孩子给人家保护好,到时要还人家的,非正式学生没有新书可买。本儿是用我用过的废纸和旧报纸订的,不影响用背面写字。”
父亲在一旁听着两位前辈的对话,眼睛随着他们的谈话不停地调转视线,身体下意识地给罗老师鞠躬致谢。两位老人看见父亲的样子,不约而同地用手抚摸父亲的头和肩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后来父亲常对我说这样一句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恩无尽,禀承相报。人们常说,小时养成的习惯,会影响一生。真是这样,父亲后来读书直至华北国医学院毕业,除作业本需上交外,练习本、笔记本一直都用废纸、旧报纸装订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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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温度的平常事
我的蒙师,是一位长我四十岁的老人。他慈严、平和,从未讲过数学、语文等课本知识,只是给我说些他曾经历过的“平常事”。这些“平常事”经他和缓声音的传递,有趣味,有温度,更有着光阴的徘徊。仿佛一阵风吹过,天地人心就清清朗朗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每天,年幼的我总爱早早搬出两个小凳,我坐一个,也给老人家准备好一个,只盼日落月升,继续听故事后边还没有讲到的故事……
老人是位医生,他身材单薄,布衣素朴,平日话不多,清眸常蕴笑意,喜做人群中的听者。他眼中,人人皆有佳处,即便面对智障者,他也会说“这人身体很好,待人很忠厚,从不与别人计较什么……”他终年素食简餐,常念人好处已成了护生的本能。
老人八十岁生日那天,我曾问他:“您平生最喜欢什么?”那一天他很高兴,笑着告诉我:“我的一生充满了戏剧性,最喜欢的事就是读书学习和给别人看病。”说到读书学习,在前半生,命运给予了足够的眷顾,让他遇到了比一般人难得的好机缘,受享良师益友无尽恩泽。为人看病,就没有读书学习那样的幸运了。他却将此当作人生的考验,凭着隽永的智慧得到了“人生中的无奈,可以使自己浮华的虚知在不得已中自然沉淀,而别有一番滋味”的体悟。苏轼词中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正是他人生态度的写照。
我十几岁的时候,被他老人家从未重复过的精彩故事吸引着,他的“宝藏”好像永远也淘不完;当我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发现他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三十岁的时候,感觉到有很多我知道的,他已经不知道了;等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发现凡是我做错的事,都是因为没有按照他教我的而行;五十岁时,有了困惑,想去问他,他已经不在了;如今六十岁了,蓦然发现,我越来越像他,他的那些故事,一直在影响着我,甚至又在我的身上重演。
有一位年轻医生问我:“您和老先生比,谁的医术更高?”说实话,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每当自己束手无策时,总能在回忆老人的作为和他留下的文字中寻求到方法和启示,并尽得豁然开朗的快意。然而,这个问题却令我在长久省思后有了答案:我只有一点比这位老人幸运,就是自1969年学医至今四十余年,不论跟师侍诊,抑或独立诊病,始终没有脱离临床。而他却在命运风波的冲击下,不得不数番搁置其爱。在漫长的从医生涯中,我的每一点收获,无不源于他的呵护和引领。可不论是中西医学参合的诊断水平,还是治疗效果屡现的精彩,现在的我仍未企及他的境界。尤其是他反复强调要记住的那句话:“凡事都应在大处着眼,细微处落目”,至今还未能养成习惯。只是如入宝山,隐约刚在“欲臻此境,先尊其德性”的一点上开悟,而在躬行中去觉知更精微的窍要尚需长久地修习。
我听这位老人讲了四十多年的故事,受了太多的濡养。他却从来没有要求我去为他做些什么,只是不停地给予,并且从不计较我的过失。不管我是否在意,他总是不倦地提醒我应做哪些事,不应做哪些事,任我领受纯然沛然的恩惠。
老人生前逢年过节,或遇到高兴事,常絮絮而语:“今日幸福生活,都是先人恩泽。”他虽然走了,但我和家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老人家始终都在。音容历历,至今牵动每个人追念往昔的心怀。当我的两个孩子像我当年渴盼老人家讲述故事一样,也希望我能把过去的事情写一写时,愈勾起了我“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之际静听“平常事”的遥远思绪。
房前的老树清荫下,我掬起这位老人在人生涟漪中持炼的甘露,化润成这章婆娑文字,以延续生命之悲欣交集的启示,更表达对他清尊素影、长愿相随的无限追思。
老人家,一辈子澄澈并活出了自己。他是我的父亲。
薛钜夫
二零一五年书于快雨轩
《国医薛培基》是国医薛培基之子薛钜夫对父亲一生珍重的回忆。这本书中,作者并未把薛培基仅仅看做是父亲,更多的是一位老师、一位长者,一位把生命视为信仰的修行者。传统学问最讲究家学与师承,师承的作用在于点拨与校正,而家学则是一生的浸润和濡染。面对父辈、面对古往今来的先人,解读他们的生命密码就是在不断地鉴照自己。这本书不是一本很专门的中医传记,有趣之处在于从中医的角度把那个时代的有趣的人和事串联在一起,让人感觉到古典时代的“平常”和“温度”,就如作者所言:他慈祥、平和,从未讲过数学、语文等课本知识,只是给我说些他曾经经历过的“平常事”。这些“平常事”,经他和缓声音和传递,有趣味、有温度、更有着光阴的徘徊。仿佛一阵风吹过,天地人心就清清朗朗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国医薛培基》是北京杏园金方国医医院薛钜夫院长,为其父薛培基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写的一本纪念册。
本书乃薛钜夫先生全家生活的真实笔录,追忆先父一生业绩,栩栩如生。通过这本书,可以看到一位活生生的老人的一生轨迹,仿佛又浮现在我们面前,此情此景实难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