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展开看了一遍,不忍埋没了他,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阅者须知,自此以后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j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说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亲见我年纪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门,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了,我就在我母亲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我母亲也是记挂着,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尤,表字云岫,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想着托他伴我出门一定是干稳万当。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请他到家当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应允了。收拾好行李,别过了母亲,上了轮船,先到上海。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一场痛苦,自不必言。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待我哭过一场,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问我道:“你父亲已是没了,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我是小孩子,没有主意的;况且遭了这场大事,方寸已乱了,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是世好么?”我说:“是,我父亲同他是相好。”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这件后事,我一个人担负不起,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你年纪又轻,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却是阅历多了,有点看得出来。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补,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张摇头道:“不妙,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虽是你们骨肉至亲,我却不敢与他共事。”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究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罢,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张道:“既如此,我就照办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话,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交代我说,如果你赶不来,抑或你母亲不放心,不叫你来,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说起,也未可知。”张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出来了。
到了晚间,我在灵床旁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尤云岫走来,悄悄问道:“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他问我讨主意,我说没有主意。”尤顿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父亲没了,又没有见着面,说着一句半句话儿,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以后他再问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说着,去了。P3-5
第一回 楔子
第二回 守常经不使疏逾戚 睹怪状几疑贼是官
第三回 走穷途忽遇良朋 谈仁路初闻怪状
第四回 吴继之正言规好友 苟观察致敬送嘉宾
第五回 珠宝店巨金骗去 州县官实价开来
第六回 彻底寻根表明骗子 穷形极相画出旗人
第七回 代谋差营兵受殊礼 吃倒帐钱侩大遭殃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第九回 诗翁画客狼狈为奸 怨女痴男鸳鸯并命
第十回 老伯母强作周旋话 恶洋奴欺凌同族人
第十一回 纱窗外潜身窥贼迹 房门前瞥眼睹奇形
第十二回 查私货关员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风
第十三回 拟禁烟痛陈快论 睹赃物暗尾佳人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穷官自缢 烽烟渺渺兵舰先沉
第十五回 论善士微言议赈捐 见招贴书生谈会党
第十六回 观演水雷书生论战事 接来电信游子忽心惊
第十七回 整归装游子走长途 抵家门慈亲喜无恙
第十八回 恣疯狂家庭现陉状 避险恶母子议离乡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来满座欢声 变田产惹出一场恶气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没母子动身 冷嘲热谑世伯受窘
第二十一回 作引线官场通赌棍 嗔直言巡抚报黄堂
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遗言嘱兼祧 师兄弟挑灯谈换贴
第二十四回 臧获私逃酿出三条性命 翰林伸手装成八面威风
第二十五回 引书义破除迷信 较资财衅起家庭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欢 老捕役潜身拿臬使
第二十七回 管神机营王爷撤差 升镇国公小的交运
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第三十一回 论江湖揭破伪术 小勾留惊遇故人
第三十二回 轻性命天伦遭惨变 豁眼界北里试嬉游
第三十三回 假风雅当筵呈丑态 真义侠拯人出火坑
第三十四回 蓬荜中喜逢贤女子 市井上结识老书生
第三十五回 声罪恶当面绝交 聆怪论笑肠几断
第三十六回 阻进身兄遭弟谮 破奸谋妇弃夫逃
第三十七回 说大话谬引同宗 写佳画偏留笑柄
第三十八回 画士攘诗一何老脸 官场问案高坐盲人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辞干馆 小书生妙改新词
第四十回 披画图即席题词 发电信促归阅卷
第四十一回 破资财穷形极相 感知己沥胆披肝
第四十二回 露关节同考装疯 人文闱童生射猎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
第四十四回 苟观察被捉归公馆 吴令尹奉委署江都
第四十五回 评古董门客巧欺蒙 送忤逆县官托访察
第四十六回 翻旧案借券作酬劳 告卖缺县丞难总督
第四十七回 恣儿戏末秩侮上官 忒轻生荐人代抵命
第四十八回 内外吏胥神奸狙猾 风尘妓女豪侠多情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气 擒词藻嫖界有机关
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
第五十一回 喜滋滋限期营篷室 乱哄哄连夜出吴淞
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第五十三回 变幻离奇治家无术 误交朋友失路堪怜
第五十四回 告冒饷把弟卖把兄 戕委员乃侄陷乃叔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军门被逐 设施已毕医士脱逃
第五十六回 施奇计奸夫变凶手 翻新样淫妇建牌坊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乡人得奇遇 发狂怒老父责顽儿
第五十八回 陡发财一朝成眷属 狂骚扰遍地索强梁
第五十九回 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第六十回 谈官况令尹弃官 乱著书遗名被骂
第六十一回 因赌博人棘闱舞弊 误虚惊制造局班兵
第六十二回 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 上张下罗也算商人团体
第六十三回 设骗局财神遭小劫 谋复任臧获托空谈
第六十四回 无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纵非因果恶人到底成空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从忽违辩语出温柔
第六十六回 妙转圜行贿买蜚言 猜哑谜当筵宣谑语
第六十七回 论鬼蜮挑灯谈宦海 冒风涛航海走天津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戏提大王尾 恣嚣威打破小子头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野店行沽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说翰苑 周辅成误娶填房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妇难 焦侍郎人粤走官场
第七十二回 逞强项再登幕府 走风尘初入京师
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
第七十四回 符弥轩逆伦几酿案 车文琴设谜赏春灯
第七十五回 巧遮饰贽见运机心 先预防嫖界开新面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骗 遭薄幸淑女蒙冤
第七十七回 泼婆娘赔礼人娼家 阔老官叫局用文案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处有机谋 报恩施沿街夸显耀
第七十九回 论丧礼痛砭陋俗 祝冥寿惹出奇谈
第八十回 贩丫头学政蒙羞 遇马扁富翁中计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惨陷官刑 假聪明贻讥外族
第八十二回 紊伦常名分费商量 报涓埃夫妻勤伺候
第八十三回 误联婚家庭闹意见 施诡计幕客逞机谋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环充小姐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
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瞒天撒大谎 洞世故透底论人情
第八十七回 遇恶姑淑媛受苦 设密计观察谋差
第八十八回 劝堕节翁姑齐屈膝 谐好事媒妁得甜头
第八十九回 舌剑唇枪难回节烈 忿深怨绝顿改坚贞
第九十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结功深葭莩复合
第九十一回 老夫人舌端调反目 赵师母手版误呈词
第九十二回 谋保全拟参僚属 巧运动赶出冤家
第九十三回 调度才高抚台运泥土 被参冤抑观察走津门
第九十四回 图恢复冒当河工差 巧逢迎垄断银元局
第九十五回 苟观察就医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
第九十六回 教供词巧存体面 写借据别出心裁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亲族中冒名巧顶替
第九十八回 巧攘夺弟妇作夫人 遇机缘僚属充西席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讲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仆从
第一百回 巧机缘一旦得功名 乱巴结几番成笑话
第一百一回 王医生淋漓谈父子 梁顶粪恩爱割夫妻
第一百二回 温月江义让夫人 裘致禄孽遗妇子
第一百三回 亲尝汤药媚倒老爷 婢学夫人难为媳妇
第一百四回 良夫人毒打亲家母 承舅爷巧赚朱博如
第一百五回 巧心计暗地运机谋 真脓包当场写伏辩
第一百六回 符弥轩调虎离山 金秀英迁莺出谷
第一百七回 觑天良不关疏戚 蓦地里忽遇强梁
第一百八回 负屈含冤贤令尹结果 风流云散怪现状收场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晚清著名小说家吴趼人的代表作。这类小说,意在针砭时弊,指斥风俗,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名之为“谴责小说”,并推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刘鹗《老残游记》、曾朴《孽海花》与本书为其中之翘楚者。《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是一部奇特的书,它展示了晚清社会各阶层的生活面貌,对晚清政局之腐败,官场之黑暗,人情之浇漓,无不刻画毕露,鞭辟人里。
本书题目中的“二十年”,大略指光绪十年(1884)到光绪三十年(1904)这一时段。当时清王朝刚刚经历了一系列的内忧外患:于内镇压了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军和回民起义;于外则在两次鸦片战争中连遭败绩,还没来得及喘息,1884.年中法之战硝烟又起,紧跟着便是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1900年义和团之变和八国联军入侵。这时候的大清朝内政倾颓,军务废弛,战场上节节败退;整个官场的腐败,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即便是清廷最为重视的海军,军费也屡屡挪作他用,“筹海军军费无虑数千百万,乃朝廷悉以之修颐和园,其拨归海军者仅百分之一耳”(王伯恭《蜷庐随笔》)。中法马江之战中,“驭远”号的管带见到敌军便吓破了胆,居然打开水门将船自沉,逃跑之后谎报被敌军击沉。朝廷只知道割地赔款,丧权辱国,普通百姓完全见不到国家和民族的希望。《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回中,便借主人公“九死一生”之口,悲愤地控诉这个时代:“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
作者吴趼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与他的生平经历是密切相关的。吴趼人原名沃尧,字小允,号趼人。祖籍广东佛山,所以还有一个别号叫“我佛山人”。他出身世家,曾祖父吴荣光是嘉庆年间进士,官至湖广总督。祖父吴尚志曾任工部员外郎,但到父亲吴升福这一代已经颇为破落,只担任了一名从九品的候补巡检。吴趼人出生于同治五年(1866),两年之后祖父去世,全家回到佛山老宅定居。在他十七岁时,父亲也在浙江病逝于任上,将后事委托给了吴趼人的三叔;但这位三叔竟然将遗留的几千金为自己谋求了一个郡佐的职位。吴趼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妹,家计顷刻陷于困顿。《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九死一生”为父奔丧,家产被亲朋好友骗占一空,其实也是他本人的真实经历。
因为生活艰难,吴趼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去上海谋生,当时他只有十八岁。在著名的江南制造局担任抄写工作,收入微薄,月薪仅有八金。江南制造局是当时清政府最大的军工企业,向西方购买设备、生产枪支弹药和小型汽船。其下还设有翻译馆等机构,译介了大量军事、科技、政治、历史相关的西方书籍。在这种气氛环境下,吴趼人虽然生活清贫,眼界却为之大开。他日渐发现科技强国的重要性,同时也察觉到洋务运动的种种弊端:购买了西方的技术却不思钻研进取;假借采买之机中饱私囊;买回的设备不知更新;操作人员训练废弛……名为自强,实则虚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书中对此类事件的描写可谓详尽至极:江南制造局学生用官方拨发的材料私造轮船模型,卖给别人当寿礼;火枪营的宗室子弟操练时也架鹰走犬,火枪和烟枪都是家人代拿着;水师管带完全不懂战术,只知营私舞弊,虚报账目。字字辛辣沉痛,俱是亲眼得见,吴趼人的震惊与愤懑可想而知。
因此,吴趼人也逐渐意识到,国家若想自强,不但要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更要改革制度,整治人心。1897年,“四大谴责小说”中《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伯元在上海创办了《游戏报》,一时间,上海的各类文艺小报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同年,吴趼人也开始了自己的办报生涯,先后担任了《消闲报》、《采风报》、《奇新报》、《寓言报》等多家报纸的主笔。他更容易接触到三教九流的人物,对当时各阶层的社会现状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在报纸上看到当时的社会新闻,吴趼人经常会剪贴誊抄下来,整理成册子,这也成为日后小说中故事的来源。
但是,办报并不意味着就能秉笔直书,在《汉口日报》担任主笔时,“凡仆所为论说之稍涉忌讳者,皆屏而勿录”(《已亡<汉口日报>之主笔吴沃尧致武昌知府梁鼎芬书》)。更有甚者,“闻有不学无术,徒解幸进之纨绔某甲,居然欲开报馆”(《吴趼人哭》)。这些小报容量有限,内容良莠不齐,甚至成为溜须谄媚,博取虚名之人的进身之阶。几年之后,吴趼人决心结束自己的报馆生涯,投身于小说创作。
这正是一个小说勃兴的年代。1902年,梁启超于日本横滨创办了《新小说》杂志,并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在这种风气的激励下,数年之间,各类原创和翻译小说层出不穷。但这些小说的内容可谓良莠不齐,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作品和估屈聱牙的译作,吴趼人颇为不满,认为这些书虽然名为小说,但已经完全背离了梁启超以小说“支配人道”的初衷。既不能打动读者之感情,与“群治之关系”更是杳不相涉。在为《月月小说》创刊号所写的序言中,他说:“吾人丁此道德沦亡之时会,亦思所以挽其浇风耶,则当自小说始。”1903年,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刊发于《新小说》第一卷第八期,后来因为《新小说》停刊,第四十五回之后,陆续由广智书局刊行。从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痛史》《恨海》《电术奇谈》《九命奇冤》《新石头记》《糊涂世界》等作品无不轰动一时,“出君之手,必蔚为巨观”(李葭荣《我佛山人传》)。
此时,小说创作已成为吴趼人唯一的生活来源,这种紧张的卖文生活也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以至于“累喘致疾”(江南烟雨客《吴农絮语》)。1910年10月21日,吴趼人病逝于上海,时年45岁。吴趼人的诸多小说中,名声最为卓著的就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部书以第一人称叙事,讲述了号“九死一生”的青年人在这二十年中的经历和见闻。十五岁的“九死一生”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前往南京,但抵达时父亲已然去世。“九死一生”托人盘卖了父亲的店铺,得了八千两银子和十根金条,交与伯父存放到钱庄生息。半年后,因为家中无钱使用,到南京同伯父讨利息。伯父推三阻四,避而不见,凄惶的“九死一生”却恰好在街头遇见昔日同窗好友吴继之,从此跟随在他身边做书启亲随,眼见官场、士林、商海、世情之种种“怪现状”,均于此书中一一道来。
当时清廷官场黑暗,卖官鬻爵已成寻常事。“九死一生”前往南京途中,便看到一位行李上贴着“江苏即补县正堂”的人在船上偷东西被抓获。原以为是假冒官员,经吴继之解释,才知道真的是个候补的县令,因为无缺可补,无差可办,“官不能做,就去做贼”(第四回)。之后这种事情竟是司空见惯,出身王府的流娼想当太太,便出钱给嫖客捐了个二品道台,俨然诰命夫人。飞檐走壁的贼偷来一笔钱捐了个县官,还是继续偷,甚至偷属下的钱,再装模作样地派差役去捕贼。最后直升到臬台,三个儿子也有两个捐了道员、知府出身,“那捐款无非是偷来的”(第二十六回)。“九死一生”初涉世时,心中暗道“官场中竟是男盗女娼”(第一回),真是分毫不差。
而且,清廷的法令制度已经完全无法制止这种腐败的蔓延。第十四回,吴继之和“九死一生”议论马江之战,讲起南洋水师种种虚报私吞的行径。“九死一生”极为惊愕,便问道:“历来的抚督难道都是睡着的,何以不彻底根查一次?”吴继之答道:“抚督何曾睡着,他比你我还醒呢,他要是将一省的弊窦都厘剔干净,他又从哪里调剂私人呢!”就连书中作为正面人物来塑造的吴继之,也没法脱离这种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只能以一种和光同尘的态度游走其中:“内中我不愿意要的钱,也不知多少,然而历来相沿如此,我何犯着把他叫穿了,叫后来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来舞弊,就算是个好人了。”
难道朝廷中的洋务派就不能改变这种乱局么?答案同样是否定的。江南制造局的司事多是私情委派,“还有连工账都记不来的人,一个字不识的人,都有在里面”。请了个外国工程师打出船样准备照做,有个叫梁桂生的中国工程师指出这样子不对。局里的总办反而恼怒道:“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最后依样造出来的船果然走不动,只好再按照梁桂生的方法改。这些洋务官员虽然信服西洋技术,却不问对错好歹,只要出自洋人之口便奉为金科玉律。非但不知自己钻研,对本国技术人员的培养也全不放在心上。正如书中所言:“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哪怕他是个外国花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官场风气如此,士林又如何能免。此时的士人眼中只剩下名利二字,对家国天下无半点关心。吴继之讽刺说:“那一班斗方名士,结识了两个报馆主笔,天天弄些诗去登报,要借此博个诗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个杜甫不死、李白复生的气概。也有些人,常常在报上看见了他的诗,自然记得他的名字;后来偶然遇见,通起姓名来,人自然说句久仰的话,越发惯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为名震天下了。”(第九回)为了这份名气,很多市侩也要想方设法跻身士林。洋行买办唐玉生自己起了个别号啸庐居士,央人画了幅《啸庐吟诗图》,请了二百多位“名士”题诗其上,于是也俨然以名士自居,得意洋洋地说“此刻那一个不知道区区的小名,从此出来交结个朋友也便宜些”(第三十三回)。即便有留洋归来,身怀真本事的学生,譬如为“九死一生”私造模型轮船的赵小云;在江南制造局只领几吊钱的薪水,被矿师聘去,每月却有二百二十两银子。“九死一生”的友人方佚庐评价道:“从前派到美国去的学生,回来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头当洋行买办,当翻译的。”(第三十回)纵有忧国忧民之心,但在这样的士林之中,又如何能寻觅医国之手?
上行下效,当朝堂的法令制度,士人的风骨精神均已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便是整个社会的风气浇漓。即便骨肉亲情,在金钱面前也全然被抛诸脑后。“九死一生”的亲叔父和同乡亲族,只想着如何算计他的钱财。身为官宦之后的黎景翼,为了谋夺家产,不惜逼死亲弟弟,又丧心病狂地将弟媳卖入妓院。第二十九回“送出洋强盗读西书”,儿子带着强盗明火执仗地抢了自己家,父亲气得想亲手杀了他,被人劝住,无法只得把他送出洋去读书,只当是把儿子撵走了。而在商场之中,则是见利忘义,行骗成风。祥珍珠宝店的东家包道守因为骗术精明,被称为“包到手”。因为珠宝店的掌柜和伙计不肯把中得的彩金转成股份投在店里,便怀恨在心,伙同他人坑害自家店铺,骗去一万六千两银子,反过来要掌柜和伙计们包赔。通过“九死一生”的双眼,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的所作所为,纤毫毕露地呈于读者面前,堪称晚清种种“怪现状”的一幅长卷。
全书由“九死一生”的经历见闻贯穿,讲述了近二百个大大小小的故事。其中篇幅较长的譬如对观察苟才的交代,几乎贯穿了全书的始终,到处投机钻营,为了补缺将新寡的儿媳献给上官做妾,直到最后丧命于亲生儿子之手。篇幅较短的则寥寥数语,只于闲谈间带出,或叙事情始末,或只描写情境,在吴趼人的笔下却都是尖酸辛辣,鞭辟入里。譬如第五回,吴继之转述家人高升的见闻,形容落魄却要撑面子的旗人,在茶馆里喝茶吃烧饼的境况:
后来又看见他在腰里掏出两个京钱来,买了一个烧饼,在那里撕着吃,细细咀嚼,象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个指头儿,蘸些唾沫,在桌上写字,蘸一口,写一笔。高升心中很以为奇,暗想这个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馆里还背临古帖呢!细细留心去看他写甚么字。原来他那里是写字,只因他吃烧饼时,虽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饼上的芝麻,总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头舐了,拿手扫来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见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里假装着写字蘸来吃。看他写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颗也没有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象想甚么似的。想了一会,忽然又象醒悟过来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写字。你道为甚么呢?原来他吃烧饼的时候,有两颗芝麻掉在桌子缝里,任凭他怎样蘸唾沫写字,总写他不到嘴里,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记的样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样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来,他再做成写字的样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这样的描摹真是可叹可笑,虽然有夸张之嫌,却将当时死撑着门面的八旗遗老,活灵活现地呈于人前。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谴责小说“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但正如吴趼人自己在《月月小说》序言中所说:“奈何举社会如是种种之丑态而先表暴之?吾盖有所感焉。”内忧外患,大厦将倾,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又怎能不将一腔愤懑伤痛之情倾而出之呢?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也不乏正面的人物形象。譬如深谙世事、古道热肠的吴继之;心怀国事、忧心天下的王伯述;刚正不阿、清白自守的蔡侣笙;身处闺中却有着进步思想的堂姐;以及虽然在社会上历练得手段圆滑,却毕竟不失良善之心的“九死一生”本人……吴趼人往往借他们之口,传达着自己的社会理想。
吴继之对困窘的“九死一生”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视如兄弟般提携照顾;与自缢而亡的穷官陈仲眉并无深交,却对他遗下的孤儿寡母慨然解囊,并大力相助。在那个骨肉至亲都不惜自相残杀的污浊社会里,这种善意与温情显得格外动人。“九死一生”的堂姐虽然年轻,却极有见识。老太太说年轻的寡妇不要出去抛头露面,姐姐却回答“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我向来最不相信”,并说:“要教化人,除非从心上教起;要从心上教起,除了读书明理之外,更无他法。古语还有一句说得岂有此理的,说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这句话是有所为而言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岂不是误尽了天下女子么?”(第二十一回)俨然已有新女性的胸襟气度,而吴趼人对这种思想也抱持着肯定的态度。
吴趼人寄望于中国的青年,小说中王伯述对“九死一生”说:“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并认为改变中国现状的途径,就是“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第二十二回)。但是这种改良派的主张,在当时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够实现?小说最后,正直爱民的官员蔡侣笙被参劾丢官,“奉旨革职严追”;吴继之的商号垮台,“九死一生”也身负巨债,不得不抽身远避。
小说并没有给当时的中国指出一条出路,主人公们风云散尽,便以“悲欢离合廿年事,隆替兴亡一梦中”而怅然归结。这部书刊发两年之后,孙中山在日本东京倡导成立中国同盟会,成为第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从此之后,民主革命的火种便再未熄灭。吴趼人去世的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这是吴趼人所无法料及的,但也是将他笔下种种“怪现状”彻扫一空的唯一手段。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部书,作为行将就木的清王朝最后的缩影,则成为近代文学史上最好的镜鉴。
吴趼人编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注释本)》以主人公九死一生奔父丧开始。至其经商失败终止。卷首九死一生自白说他二十年间所遇见的只有“蛇虫鼠蚁”“豺狼虎豹”“魑魅魍魉”。本书就是揭露这种怪现状,内容涉及相当广阔的社会生活面。上自部堂督抚,下至三教九流,举凡贪官污吏、奸商钱虏、洋奴买办、洋场才子、流氓骗子等,显示了日益殖民地化的中国封建社会溃烂不堪的现状。
吴趼人编著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注释本)》是晚清四大遣责小说之一,是一部著名的暴露封建专制制度末期政治和社会黑暗的小说,反映了中法战争(1884—1885)到20世纪初期中国官场、商场、以及洋场的无数怪现状,描绘了一幅清帝国行将崩溃的社会画卷。作品暴露了官场的黑暗,嘲讽了洋场才子和斗方名士们不学无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