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召虎对日:“糜,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日糜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日箕箙。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日: “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
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太史伯阳父奏日:“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儆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惑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儆王也。”宣王日:“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伯阳父答日:“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主乱国之祸。况谣言日‘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宣王又日:”朕赖姜后主六宫之政,甚有贤德,其进御宫嫔,皆出选择,女祸从何而来耶?”伯阳父答日: “谣言‘将升’‘将没’,即非目前之事。况‘将’之为言,且然而未必之词。王今修德以禳之,自然化凶为吉。弧矢不须焚弃。”宣王闻奏,且信且疑,不乐而罢,起驾回宫。
姜后迎入。坐定,宣王遂将群臣之语,备细述于姜后。姜后日:“宫中有一异事,正欲启奏。”王问:“有何异事?”姜后奏日:“今有先王手内老宫人,年五十余,自先朝怀孕,到今四十余年,昨夜方生一女。”宣王大凉,问日:“此女何在?”姜后日:“妾思此乃不祥之物,已令人将草席包裹,抛弃于二十里外清水河中矣。”宣王即宣老宫人到宫,问其得孕之故。老宫人跪而答日:“婢子闻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为二龙,降于王庭,口流涎沫,忽作人言,谓桀王日:“吾乃褒城之二君也。’桀王恐惧,欲杀二龙,命大史占之,不吉。欲逐去之,再占,又不吉。太史奏道:“神人下降,必主帧祥,王何不请其剺而藏之?剺乃龙之精气,藏之必主获福。’桀王命太史再占,得大吉之兆。乃布币设祭于龙前,取金盘收其涎沫,置于朱椟之中,忽然风雨大作,二龙飞去,桀王命收藏于内库。自殷世历六百四十四年,传二十八主,至于我周,又将三百年,未尝开观。到先王末年,椟内放出毫光,有掌库官奏知先王。先王问:‘椟中何物?’掌库官取簿籍献上,具载藏荣之因。先王命发而观之。侍臣打开金犊,手捧金盘呈上。先王将手接盘,一时失手堕地,所藏涎沫,横流庭下。忽化成小小元鼋一个,盘旋于庭中;内侍逐之,直入王宫,忽然不见。那时婢子年才一十二岁,偶践鼋迹,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腹渐大,如怀孕一般。先王怪婢子不夫而孕,囚于幽室,到今四十年矣。夜来腹中作痛,忽生一女,守宫侍者,不敢隐瞒,只得奏知娘娘。娘娘道此怪物,不可容留,随命侍者领去,弃之沟渎。婢子罪该万死!”宣王日:“此乃先朝之事,与你何干?”遂将老宫尺喝退。随唤守宫侍者,往清水河看视女婴下落。不一时,侍者回报:“已被流水漂去矣。”宣王不疑。
次日早朝,召太史伯阳父告以龙剺之事,因日:“此女婴已死于沟渎,卿试占之,以观妖气消灭何如?”伯阳父布卦已毕,献上繇词。词日:
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糜弧箕菔!
宣王不解其说,伯阳父奏日:“以十二支所属推之: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其应当在午未之年。据臣推详,妖气虽然出宫,未曾除也。”宣王闻奏,怏快不悦,遂出令:“城内城外,挨户查问女婴。不拘死活,有人捞取来献者,赏布帛各三百匹;有收养不报者,邻里举首,首人给赏如数,本犯全家斩首。”命上大夫杜伯专督其事。因繇词又有“糜弧箕箙”之语,再命下大夫左儒,督令司市官巡行廛肆,不许造卖山桑木弓,箕草箭袋,违者处死。
司市官不敢怠慢,引着一班胥役,一面晓谕,一面巡绰。那时城中百姓,无不遵依,止有乡民,尚未通晓。巡至次日,有一妇人,抱着几个箭袋,正是箕草织成的,一男子背着山桑木弓十来把,跟随于后。他夫妻两口,住在远乡,赶着日中做市,上城买卖。尚未进城门,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喝声:“拿下!”手下胥役,先将妇人擒住。那男子见不是头,抛下桑弓在地,飞步走脱。司市官将妇人锁押,连桑弓箕袋,一齐解到大夫左儒处。左儒想:“所获二物,正应在谣言,况太史言女人为祸,今已拿到妇人,也可回复王旨。”遂隐下男子不题,单奏妇人违禁造卖,法宜处死。宣王命将此女斩讫,其桑弓箕袋,焚弃于市,以为造卖者之戒。不在话下。后人有诗云:
不将美政消天变,却泥谣言害妇人。
漫道中兴多补阙,此番直谏是何臣?
话分两头。再说那卖桑木弓的男子,急忙逃走,正不知:“官司拿我夫妇,是甚缘故?”还要打听妻子消息。是夜宿于十里之外。次早有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拿到即时决了。”方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且喜自己脱祸,放步而行。约十里许,来到清水河边。远远望见百鸟飞呜,近前观看,乃是一个草席包儿,浮于水面,众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将次拖近岸来。那男子叫声:“奇怪!”赶开众鸟,带水取起席包,到草坡中解看。但闻一声啼哭,原来是一个女婴。想道:“此女不知何人抛弃,有众鸟衔出水来,定是大贵之人。我今取回养育,倘得成人,亦有所望。”遂解下布衫,将此女婴包裹,抱于怀中。思想避难之处,乃望褒城投奔相识而去。P2-4
凡读书须知不但为自己读,为天下人读;即为自己,亦不但为一身读,为子孙读;不但为一世读,为生生世世读。——冯梦龙
在中国古代为数众多的历史演义中,影响最大的自是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其次就数冯梦龙编著、蔡元放评点的《东周列国志》了。这部历史演义名著,由明中叶的余邵鱼草创,由晚明冯梦龙编著完成,而其推广流行则与清乾隆年间蔡元放的评点加工关系至为密切。这里谨就相关情况略作说明。
一、余邵鱼与《列国志传》
首部演述春秋战国时期历史的《春秋列国志传》(以下简称《列国志传》),一般认为,其编撰者为余邵鱼,也有学者推测可能是余象斗。余邵鱼,福建建宁府建阳县人,约生活于明朝嘉靖、隆庆年间,是余象斗的族叔。余象斗,字仰止,一字文台,号三台山人,福建建安人,约生活于明朝隆庆、万历年间。除刊印《列国志传》外,余象斗还编著或刊行有《四游记》《全汉志传》《三国志传评林》《东西晋演义》等,是明代通俗小说的著名编著者和刊行者。
《列国志传》起于“苏妲己驿堂被魅”,终于秦一统天下。作者显然参考过宋元讲史话本、戏文杂剧如《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和《秦并六国平话》等,但删除了平话尤其是《七国春秋后集》中的一些与史实严重不符或神怪色彩太浓的情节(比如《后集》“孙乐斗阵”竞让生活时代相距约60年的孙膑与乐毅对垒),又依据《战国策》《史记》等书增添了一些关目,风格简朴、质实。不过,余邵鱼对若干盛行民间的传说仍偏爱有加,大量予以保留,比如“秋胡戏妻”“卞庄刺虎”“伍子胥临潼斗宝”“浣纱女投江”“孙武子吴宫操女兵”“孟尝君养士出关”“田单火牛复齐兵”“孙膑下山服袁达”等。就其总体风貌而言,《列国志传》是一部洋溢着浓郁民间趣味的小说,在梳理历史事实和总结历史的经验方面,余邵鱼所倾注的心力颇为有限。
二、冯梦龙与《新列国志》
冯梦龙(1574-1646),字犹龙,又字耳犹、子犹,别号犹龙子、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顾曲散人、詹詹外史、茂苑野史、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冯梦龙出身书香门第,其兄冯梦桂是一位画家,其弟冯梦熊是一位诗人,兄弟三人在当时的苏州文坛颇有名气,时人称之为“吴下三冯”。“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于名教之外。”(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四《明中叶才士傲诞之习》)冯梦龙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加上他久困于诸生之间,长期不能中举,不免放旷不羁,甚至“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王挺《挽冯犹龙》)。一度与名妓侯慧卿相好,并有白头之约,后被侯离弃。万历三十二年(1604)至三十七年(1609)间,曾与文震孟、姚希孟、钱谦益等七人组织文社,后又与袁于令等人组织“韵社”;万历三十八年前后,与嘉定侯氏三瞻(豫瞻、梁瞻、雍瞻)等过从甚密。这一类结社活动,兼有砥砺德业和扩大声誉的作用。万历三十九年(1611),江夏熊廷弼督学南畿,对冯梦龙赏识有加,特予甄拔,二人从此结下深厚的师生之谊。冯梦龙自早年即酷爱李贽学说,将之“奉为蓍蔡”,并在若干年内将大量精力投入到通俗文学的研究、整理和刊行上。冯梦龙编纂的时曲,其《广挂枝儿》未见传本,现存《童痴一弄·挂枝儿》十卷,《童痴一弄·山歌》十卷,共收作品818首,是明代民间歌曲集中仅见的两部巨制。他还编过两本笑话集:《广笑府》和《笑府》。其中既有来自民间的笑话,也有冯梦龙和其他文人的拟作。万历三十六、三十七年间,冯梦龙见到李贽批定的《水浒传》,心存爱慕,便与袁无涯、许自昌“相与校对再三”,“精书妙刻”。此即现存的《出相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又在友人沈德符处见到《金瓶梅》抄本,不胜欣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五)。还把罗贯中的《平妖传》由二十回增补为四十回。这一时期,冯梦龙在创作《双雄记》传奇的同时,还改定他人的传奇作品达数十种之多,现存(包括后期改定的在内)十四种:《新灌园》《酒家慵》《女丈夫》《量江记》《精忠旗》《梦磊汜》《洒雪堂》《楚江情》《风流梦》《邯郸梦》《人兽关》《永团圆》《三报恩》《杀狗记》,通称《墨憨斋定本传奇》。天启三年(1623)至崇祯三年(1630)间,冯梦龙相继完成《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太平广记钞》《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总集的评纂工作,并把万历四十八年(1620)编印的《古今笑》更名为《古今谭概》再度刊行。崇祯三年(1630),冯梦龙以五十七岁高龄考人国学,选为贡生,大约在次年破例除授丹徒训导。在任期间,曾编《四书指月》一书教授生员。此书后由陈仁锡作序刊行。崇祯七年(1634),冯梦龙由丹徒训导升任福建寿宁知县。崇祯十一年(1638),秩满离任,归隐苏州。这期间冯梦龙以著书自娱,完成了《新列国志》的增补和传奇剧本《万事足》《酒家慵》《三报恩》等的改定。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朱明王朝被推翻,冯梦龙陷入“悲痛莫喻”之中。五月,朱由崧在南京继位,是为弘光。冯梦龙集刊了《甲申纪事》一书,吊“忠节”之士,斥“叛徒”之人,期望朱由崧成为中兴之主。南明弘光王朝灭亡后,朱聿键于闰六月即帝位于福州。冯梦龙又编辑了《中兴伟略》一书,表达复国心愿。隆武二年即清顺治三年(1646),冯梦龙在忧愤中与世长辞。
对于余邵鱼草创的《列国志传》,冯梦龙尤为不满的是其层见叠出的不合史实之处,遂一一据古书加以改订。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说:
小说多琐事,故其节短。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然悉出村学究杜撰,仫锣砬磲,识者欲呕。姑举《列国志》言之:如秦哀公临潼斗宝一事,久以为闾阎恒谈,而其纰缪乃更甚。案秦当景公之世,南附于楚,比于齐之附晋,故交见之役,屈建曰:释齐秦,他国请相见也。哀之初年,楚灵方横,及平继之,而晋益不竞,不得已通吴制楚,于是有入郢之师,而包胥卒借秦力以复楚。是始终附楚者,秦也。延至三晋田齐之际,犹然遇秦以夷,不通中华会盟,孝公于是发愤修政,任商鞅变法而秦始大。然而哀公之世,秦方式微,岂能号召十七国之君并驾而赴临潼耶?夫以桓文之盛,名为尊攘,而威力所及,载书犹寥寥可数,况斗宝何名,哀公何时,乃能令南之楚、北之晋、东之吴,数千里君侯刻日麇至,有是理乎?至伍员为明辅,尤属鄙俚。此等呓语,但可坐三家村田塍上,指手划脚醒锄犁瞌睡,未可为稍通文理者道也。顾此犹摘其一席话成片断者言之。其他铺叙之疏漏,人物之颠倒,制度之失考,词句之恶劣,有不可胜言者矣。墨憨氏重加辑演,为一百八回,始乎东迁,迄于秦帝,东迁者列国所以始,秦帝者列国所以终。本诸《左》《史》,旁及诸书,考核甚详,搜罗极富,虽敷衍不无增添,形容不无润色,而大要不敢尽违其实。
《列国志传》第七卷写秦哀公企图恢复霸业,邀约各国诸侯到临潼斗宝,以收集宝物,向周天子进贡。这与历史事实完全不符,被冯梦龙断然删去;而这类因“铺叙之疏漏,人物之颠倒,制度之失考,词句之恶劣”被删削的情节、语言不在少数。同时,冯氏又据史籍增加了许多重要内容,用五分之四的篇幅叙春秋五霸的争斗,用五分之一的篇幅写七雄的消长。以五霸七雄为主干,穿插若干小国的历史。这样一来,《新列国志》就由《列国志传》的28万字(八卷本)发展为76万字左右,足当“雅俗之巨览”(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的赞誉。
冯梦龙为了让读者相信他的叙述,他甚至不惜在小说中穿插考据笔墨。况周颐《餐樱庑随笔》举的一个例子颇为典型:“开岁无俚,儿辈案头有《东周列国演义》,偶一幡□。是书起周幽迄秦政,胪叙事实,与《左》《国》《史》《鉴》十九符合,绝无向壁虚造之言。其第八十三回有云:‘句践班师回越,载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日:“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后人不知其事,讹传范蠡载入五湖,遂有“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误君王”之句。按:范蠡扁舟独往,妻子且弃之,况吴宫宠妃,何敢私载乎?又有言:“范蠡恐越王复迷其色,乃以计沉之于江。”此亦谬也。’(演义止此)曩余辑《证璧集》(元名《祥福集》,取‘语作吉祥能载福’句义,凡为昔人辨诬之文,皆吉祥文字也),辨西施随范蠡之诬,语儿亭旧说之非,并极详确。惟西施负石沉江,越夫人实主之,则仅见于是书,是亦《证璧》之一说,惜未详其所本耳。”况周颐辑《证璧集》,所收均为考据文字,而《东周列国演义》(即《新列国志》的评点本)中竟有符合其标准的片断,足见冯梦龙对事实真实性的重视。自然,冯梦龙撰《新列国志》,也有少量虚构润色之处,但都限于细节的加工,目的是化正史的简约为演义的详细,或使相关情节更为联贯,并不在大局上影响事件的真实性。李元复《常谈丛录》举过一个例子:“说部之书……凡于各朝代之兴衰治乱,皆有叙述,而《三国演义》最称,其次则《东周列国志》。予谓为《列国志》者尤难,盖国多则头绪纷如,难于联贯;又列国时事多,首尾曲折不具详,难于敷衍,未免使览者厌倦。今观其书,于附会处,每多细意体会。如齐襄公之弑,依《左传》从猎贝丘起,见大豕人立而啼,从者谓是公子彭生,惧而坠车。丧屦之下,添豕唧屦去之语。及贼入,寻公不见,而见一屦于复壁下,乃得而弑焉。谓盖彭生厉魂化豕,取屦置壁下,以报公也。得此而前者豕之见,屦之丧,及诛屦弗得,始为有因。不拘泥于左氏见公足户下之言,斯为善解左文者矣,岂妄为添饰之比哉?”冯梦龙的“添饰”,主要是弥补正史所留下的叙事空白,使之更合情理,而并非对“添饰”本身感兴趣。
冯梦龙编著《新列国志》,一方面是要传授历史知识,另一方面是要总结历史经验。这里需要郑重指出的一个事实是:冯梦龙对《春秋》作过极为深入的研究。他的弟弟冯梦熊为冯梦龙所著《麟经指月》所写的序说:“余兄犹龙,幼治《春秋》,胸中武库,不减征南。居恒研精覃思,日:‘吾志在《春秋》。’墙壁户牖皆置刀笔者,积二十余年而始惬……嗟乎,《春秋》非拨乱之书乎!孔子以东迁作,胡氏以南渡传,经传皆有忧患愤发之意焉。高皇帝尊用《儒说》,独取胡氏列学官者,非但以其为严冬大雪独秀之松柏也,取其忧患愤发之意合焉,而可以为异日拨乱之书也。今天下镐京磐石,邈禾黍之离,辫琛叩关,绝金缯之耻,似无所用其忧患愤发,然而纪纲之隳窳也,形势之卑靡也,夷狄之侵陵也,则亦儒臣专以《春秋》人侍时也。”周应华为冯梦龙所著《春秋衡库》所写的跋说:“吾师犹龙氏才高殖学,所著多为世珍,而《麟经》尤擅专门。《指月》既行,嗣有《衡库》。……吾师兹辑,主以经文,实以《左》《国》,合以《公》《毂》,参以子史,证以他经,断以胡氏,辅以群儒,删繁取精,针芒不失,可谓衡矣;采实兼华,字句不漏,可谓库矣。衡而且库,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前源后委,联如贯珠;甲是乙非,炳如列烛,可谓善读《春秋》矣。吾师尝有言日:‘凡读书须知不但为自己读,为天下人读;即为自己,亦不但为一身读,为子孙读;不但为一世读,为生生世世读。作如是观,方铲尽苟简之意,胸次才宽,趣味才永。’“所以屡遭按剑,载被含沙,而口咿笔扫,日夜不辍。故其著述可示于子孙,可惠于天下,而其精诚直可贯于生生世世,非虚语也。”
冯梦龙深入钻研《春秋》,一方面是对春秋战国时期列国纷争的史实了如指掌,他对所写题材的熟悉程度是罗贯中之外的其他演义小说家所不可比拟的;另一方面是对《春秋》义理的深入把握,他由此产生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是余邵鱼这一类演义小说家所不具备的。在《新列国志》的编撰过程中,前一方面具体表现为实录精神,以史料为依据,据实直陈;后一方面具体表现为对历史经验的自觉总结。历史不仅是对一系列事件的罗列,它还意味着阐释或解释,即把种种事件联系起来,从杂乱的往事中找出某种贯穿其中而意义重大的道理。冯梦龙是把《新列国志》当做通俗历史教材来写的,他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很高,即不只是客观准确地叙述政治、军事史实,而且致力于表达他对所发生的历史事件的意义的理解,换句话说,即致力于揭示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以期对读者和社会生活产生影响。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叙》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阐发这部小说的意义说:“凡国家之废兴存亡,行事之是非存毁,人品之好丑贞淫,一一胪列,如指诸掌。”他并且举了许多具体的例证来加以说明:“是故鉴于褒姒、骊姬,而知嬖不可以篡嫡;鉴于子颓、阳生,而知庶不可以奸长;鉴于无极、宰嚭,而知佞不可以参贤;鉴于囊瓦、郭开,而知贪夫之不可与共国;鉴于楚平、屠岸贾、魏颗、豫让,而知德怨之必反;鉴于秦野人、楚唐狡、晋里凫须,而知襟量之不可以隘;鉴于二姜、崔、庆,而知淫风之足以亡身而覆国;鉴于王僚、熊比,而知非据之不可幸处;鉴于商鞅、武安君,而知惨刻好杀之还以自中;鉴于晋厉、楚灵、栾魇、智伯,而知骄盈之无不覆;鉴于秦武王、南宫万、养叔、庆忌,而知勇艺之无全恃;鉴于烛武、甘罗,而知老幼之未可量;鉴于越句践、燕昭、孟明、苏季子,而知困衡之玉汝于成;鉴于宋闵公、萧同叔子,而知凡戏之无益;鉴于里克、茅焦,而知死生之不关于趋避。至于西门豹、尹铎之吏治,郑庄、先轸、二孙、二起、田丹、信陵君、尉缭子之将略,孔父、仇牧、苟息、王蝎、肥义、屈原之忠义,专诸、要离、聂政、夷门侯生之勇侠,介子推、鲁仲连之高尚,管夷吾、公孙侨之博洽,共姜、叔姬、杞梁妻、昭王夫人之志节,往迹种种,开卷了然,披而览之,能令村夫俗子与缙绅学问相参。若引为法诫,其利益亦与六经诸史相埒,宁惟区区稗官野史资人口吻而已哉?”所谓“鉴”,所谓“法诫”,强调的是与正史功能相同的“资治”的作用,冯梦龙是不屑与通常的“稗官野史”为伍的。
三、蔡元放与《东周列国志》
蔡□,字元放,号野云主人、七都梦夫,江宁(今江苏南京)人。乾隆年间,他就冯梦龙的《新列国志》做加工整理,定名为《东周列国志》,刊刻发行。这就是几百年来流行的长篇列国志小说的通行本。
蔡元放的加工,主要在评点方面,文字偶有修改,个别回目较冯梦龙本更为工稳。《东周列国志》实际上是《新列国志》的评点本。这些评点,包括回评和夹评,颇有助于读者厘清史实和理解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
蔡元放还仿效清初写《三国志读法》的毛宗岗,专门写了一篇《东周列国全志读法》。这篇读法,主要强调了《东周列国志》的两个特点:所记的都是真实的事实,有助于读者了解春秋战国的历史;所写的内容于读者有益,有助于读者称为“正经人”。比如读法中的这两段:“《列国志》和别本小说不同。别本多是假话,如《封神》《水浒》《西游》等书,全是劈空撰出。即如《三国志》,最为近实,亦复有许多做造在于内。《列国志》却不然,有一件说一件,有一句说一句,连记实事也记不了,那里还有工夫去添造。故读《列国志》,全要把作正史看,莫作小说一例看了。”“教人子弟读书常苦,大都是难事。其生来便肯钻研攻苦,津津不倦者,是他天分本高,与学问有缘。这种人,于百中只好一二,其余便都是不肯读书的了。但若是教他读论道论学之书,便苦扦格不入。至于稗官小说,便没有不喜去看的了。但稗官小说虽好,毕竟也有不妥当处。盖其可惊可喜之事,文人只图笔下快意,于子弟便有大段坏他性灵处。我今所评《列国志》,若说是正经书,却毕竟是小说样子,子弟也喜去看,不至扦格不入。但要说它是小说,它却件件都从经传上来,子弟读了,便如把一部《春秋》《左传》《国语》《国策》都读熟了,岂非快事?”蔡元放言之谆谆,虽然不免迂腐了一些,但确实说出了《东周列国志》的特点。《东周列国志》之畅销与长销,蔡元放功不可没。
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陈文新
《东周列国志(注释本无障碍阅读权威版)》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依据史传对前人《列国志传》进行修订润色加工而成的,清代乾隆年问,蔡元放对此书又作了修改,定名为《东周列国志》。本书叙述了西周末年至秦统一六国长达五百年的庞大史事。这一时期英雄辈出,群星璀璨,上自各国的气运盛衰,下至个人的荣辱沉浮,几乎成为后世是非成败的理论源头。
《东周列国志(注释本无障碍阅读权威版)》是一部章回体的长篇历史小说,共108回,比较全面地演绎了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斗的故事。
《东周列国志》前半部反映了春秋时期以“春秋五霸”为主的诸侯争斗,众多大小不一的诸侯国经过战争和兼并,演变成秦、楚、齐、燕、韩、赵、魏“七国”,历史上称为“战国七雄”,后半部反映了这七个国家之间的兼并战争,最后六国并于秦,中国复归一统。作者冯梦龙按照时间顺序,把一个个曲折动人的历史事件串连起来,进行了颇具匠心的创造与加工,讲述了许多可歌可泣、悲壮感人的历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