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子反倒指桑骂槐道,我家娃也不长眼,下次晓得躲着点儿人家,学会看人家脸色行事!
本家的长辈,说出这等难听话,让吴敬梓感到探花府笼罩的寒意一天甚于一天了。
有回叔老太爷叫吴敬梓把府上一年的账查算一下。在账房刘老爹帮衬下,吴敬梓总算把一年的开销查弄清了。不过吴敬梓发现,府上入账的钱竟比支出的钱多不出几个了。刘老爹告诉他,府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加工匠杂役,哪个都得银子喂着。每年自家和别家的红白喜宴,节庆打点,礼尚往来,开销总是干八百两的,年景好时,倒能有余,差时老底还要往里贴。
这年冬月,叔太爷吴勖也因病辞世。送葬后的宴席散去不多时,家里就闹翻天了。
三婶子首先向吴敬梓发难,老爷的喜钱,凭什么入账?
二婶说道,这次办事你也看到了,家里破费了不少银两,只怕收的份子还不够呢。
姑姑们明白她们是想分份子钱,一齐嚷嚷,老太爷刚走,就要开折腾?婶子们和姑子们各不相让,惹得外人看笑话,吴敬梓十分生气,拉过媛儿回到自己房里,不理睬她们。媛儿预言,等着吧,好戏在后头呢!
不多时,账房刘老爹便来叫他,说大老爷在议事厅有事候着他。吴敬梓想,吴家一向是有了大事才去那里的,莫不是媛儿预言的好戏现在就要开演?他到了议事厅前,见三婶正站在门外,勉强挤出的笑脸让他觉着很不对劲儿。进了议事厅,只见三个叔叔一个不缺,都正襟危坐在大老爷身边。
吴敬梓一一请过安后,大老爷开口道,敏儿,叫你来,有件大事和你商量。
吴敬梓笑答,家里的事,凭叔叔们做主。
大老爷道,此事非得先跟你商量不可。我们这个家其实早就该分了,只是你叔太爷在世时顾及你长房长孙的面子,我们也不好气他老人家。而今老太爷已走,我和你几个叔叔的意思,反正这件事早晚得办,莫不如早早定了下来,省得大家总不安生。
吴敬梓笑不出来了,问,非分家不可吗?
大老爷道,再大的家也富不过三代,古今如此!我们这个大家,原先有老太爷做主,还勉强维持,如今整天吵闹不休,日子天天走下坡路,如你能做得了主便不分!
吴敬梓道,叔太爷在世时,可从只字未提过分家的事。
三老爷立刻抢白道,你还好意思提叔太爷在世时,那时你爹从家里拿了多少银两补他的官台,若是补好了大家也跟着借光,可他反倒丢了官,大家跟着背黑锅。你哪,也拿着柜上的银子充善人,戏子、泥腿子、乞丐受过你的益,我们眼睁睁看你父子挥霍,吭不得一声。如今老太爷仙去,难不成我们还得眼瞅着这个家一败到底?说着拿出一本账来,数叨起数目。
吴敬梓万没想到,自己和父亲早已成了大家的眼中钉,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陶媛儿曾劝说过吴敬梓,就你个书呆子,有能力保住这么一个大家吗?那些叔婶们哪个不因你是吴家长孙,都以为你不分家是要一个人独吞家产。现在分了,大家便个个有份了!
吴敬梓忍不住气道,我哪有那龌龊想法?
P90-91
作者在史实基础上进行艺术构思,以丰富感人的故事、生动传神的笔触,述说了传主坎坷而又嵚崎不凡的人生。他的苦闷、思虑,以及叛逆精神的成长、思想火花的闪烁,特别是名著《儒林外史》的诞生,深刻反映了一个清醒而孤独并且执着的伟大灵魂,同时也是十八世纪中国社会风俗画卷的充分展示。
——文史专家郑欣淼
封建科举制度对于人性的摧残,对于社会历史的阻滞,深重悠久。史上少有文学对此作辛辣的讽刺,吴敬梓开了历史先河。作者广泛搜寻与辨析,注重人物性格刻画,笔力峻切且不乏生动,描绘了一代讽刺大家的坎坷命运,展现了他不畏强权的个性,也从深广的社会背景中揭示了人生的晦暗与温暖。
——文学专家王必胜
伟大也要有人懂
一向行色匆匆的长江,与总是悠然漫步的历史长河相互牵扯着,流淌到了大清帝国的乾隆五年(1740)。世界最古老的华夏中国,数不胜数的读书人,正在挖空心思为中举进士谋官而呕心沥血之时,长江边的金陵(今南京)清凉山下一座简陋民宅里,年届四十,被祖父与嗣父命名敬梓,却自号粒民的吴姓秀才,正为自己悟出的不惑目标而奋笔书写一部时人所不齿的稗史开篇——《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
这位“头缠长辫,身着青布破长衫,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如画上关夫子眉毛”的痴狂秀才吴敬梓,构思酝酿多年,自诩要写的一部大书,终于开篇了。他正饥肠辘辘,不吸烟,也不喝茶,极其简陋的案头却放了一大杯白酒。他当时已掏不出买半斤酒的银钱,而且严重的消渴病(即糖尿病)已不容许他饮酒,他却全然不顾酒的害处,靠赊来的烈酒将灵感驱动得如山野奔鹿,一时难以收拢。因已酝酿许久,成竹在胸,所以开篇写得别开生面,也十分得意: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以上这段开篇话,能在三百多年前说出,作者虽自谦是老生常谈,其实是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请深思一下,“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这话可是说在封建大清帝国的盛世之年,天下是皇家的,将相神仙除了皇亲国戚之外,都是由皇帝亲自命题,并仅凭四书、五经、八股文来钦定的极少数顺儒,哪里有凡人做的份?一个小小粒民秀才,他竟敢既指责朝廷“功名富贵无凭据”,又敢讽刺成群结队的读书人“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并号召人们要将富贵功名“看得破”!这怎能不是石破天惊,使人振聋发聩的伟大之语?不过这伟大之语当时没人『董,或有人瞳了也装聋作哑而已!
接着,这位已年届不惑的大秀才继续用笔娓娓道来: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嵌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
……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
其实,那个太平盛世,不过盛在风调雨顺,没有战乱,经济有所发展罢了。靠文字狱实行对人的思想禁锢,靠僵死的八股时文挑选庸才为官,对文化与人的精神都是巨大的戕害!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时代的胡适先生说:“不给你官做,便是专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制这种恶毒的牢笼,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提倡一种新社会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当官的丑态,叫人觉得‘人’比‘官’格外可贵,学问比八股格外可贵,人格比富贵格外可贵。社会养成了这种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给你官做’的毒手段了。……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要养成这种社会心理。……这种见识,在二百年前,真是可惊可敬的了!”所以伟大的鲁迅先生才称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是一部“出以公心”的“伟大讽刺小说”,开了中国讽刺小说的历史先河。鲁迅先生还深怀哀国人之不幸、怒国人之不争的沉重心情发出呼唤:伟大也要有人懂!
唯其如此,我们有必要弄懂,出以公心的先知先觉者吴敬梓与他的《儒林外史》何以伟大。
在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读书目的古中国,提倡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是指读方方面面有见识有价值的书都高。那些于封建统治不利的,即便是天才之书,也难跻入高列。对这种难入高列的天才之书,不仅不以为高,且要禁,要焚,连著这种书的儒们也要坑。所以,不仅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和胡适等少数人,读懂了并极力赞美《儒林外史》的伟大,一些外国人如美国著名学者亨利·韦尔斯也大加赞美说:“《儒林外史》是一部极为出色的著作……足堪跻身世界文学史杰作之林,可与意大利薄伽丘、西班牙塞万提斯、法国巴尔扎克或英国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抗衡。”
但是,伟大的《儒林外史》和伟大的小说家吴敬梓,在国内却越来越少有人读,当然也越来越少有人懂,甚至少有人知了。一个没有伟大作家的民族是悲哀的,有了伟大作家却被人遗忘或不懂的民族,更可悲哀。这位崇尚自由平等、蔑视权贵,又出于公心、乐于助人的伟大作家,在写作《儒林外史》的后期,连粥饭都喝了上顿没下顿了。无米下锅,无炭暖足,却伏案茅屋,靠搓手顿足而笔耕不辍,用自己创作的几百个儒林人物传世,以伸张知识分子不应只为科考谋官而读书,呼唤所学知识应对社会和百姓有用的卓见。他本人,是有条件也有能力科考为官的,可他这个史上有名的科举世家有望进士为官的富家子弟,却于最有为之年发出背叛的誓言,不考不宦,甘为“粒民”,一心写作批判腐朽没落科举制度,呼唤读书人觉醒的《儒林外史》了。而这部至今仍闪烁着人类进步思想光芒的不朽之作,在作者死后五十年才得以刊刻行世,好不令人心酸。而那些待此等不朽名著于不屑,却对当下风靡的速朽“名著”须臾不得离开的读者们,岂不更令人心酸?
唯伟大可以消酸!
在《儒林怪杰(吴敬梓传)》中,作者刘兆林以饱含深情的笔触,流畅的文字格调,展现了吴敬梓坎坷不平的人生经历、嵚崎不凡的思想火花以及千古不朽的《儒林外史》的写作过程,生动传神,有很强的可读性。作品在史实基础上进行了艺术构思,以吴敬梓一生年谱为脉络,着力于人物性格刻画,完整展现了历史风貌。
吴敬梓是清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儒林外史》。由刘兆林编著的这本《儒林怪杰(吴敬梓传)》在史实基础上进行艺术构思,以丰富感人的故事、生动传神的笔触,述说了传主吴敬梓坎坷而又嵚崎不凡的人生。他的苦闷、思虑,以及叛逆精神的成长、思想火花的闪烁,特别是名著《儒林外史》的诞生,深刻反映了一个清醒而孤独并且执着的伟大灵魂,同时也是十八世纪中国社会风俗画卷的充分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