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想象不出了,1922的春天是什么样子了。为什么经亨颐先生在白马湖畔一招呼,那么多的文人,现在听起来名声那样显赫的文人,一下子就抛弃了都市的奢靡与繁华,都来到了荒郊野外的这里办起了这所春晖中学?当时号称“白马湖四友”,除了夏丐尊年长一点,1922年是36岁了,朱光潜只有25岁,而朱自清和丰子恺只才有24岁。现在,真的是难以想象了。那毕竟不是短暂的观光旅游。
走出校园的后门,过了树阴蒙蒙的小石桥,终于走到了经亨颐先生和夏丐尊等诸位前辈曾经走过的白马湖畔了。二月春光乍泄,阳光格外灿烂,真的如朱自清先生所说的那样:“山是要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遥远的历史中涌出,蔓延在白马湖中,荡漾起波光潋滟的涟漪,晃着我的眼睛。
经亨颐的“长松山房”、何香凝的“蓼花居”、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夏丐尊的“平屋”……一一次第呈现在眼前。虽然“晚晴山房”是后来新翻建的,“蓼花居”已成废墟,但毕竟还有夏丐尊、朱自清、丰子恺的房子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房子都是依山临湖而建,按照眼下的时尚,都是山间别墅,亲水家居,格外时髦的。但现在的房子所取的名字,能够有他们这样的雅致吗?“富贵豪庭”、“罗马花园”……那些俗气又土气得掉渣儿的名字,怎么能够和“小杨柳屋”、“平屋”相比呢?
名字不过只是符号,符号里却隐含着一代人心里不同的追求。小院里原来是种着菜蔬的,要为日常的生活服务,现在栽满花草,还有郁郁青青的橙树,越冬的橙子还挂在枝头,颜色鲜艳得如同小灯笼。屋子都很低矮,完全日式风格,因为无论经亨颐还是夏丐尊,都是留日归来,当年他们是春晖中学的创办者和主要响应者。走进这些小屋,地板已经没有了,砖石铺地,泥土的气息,将春日弥漫的温馨漫漶着。简朴的家具,能够想象出当年生活的样子。书房都是在后面的小屋里,窗外就是青山,一窗新绿鸟相呼.清风和以读书声,最美好的记忆全在那里了。
在世风跌落、万象幻灭之际,世外桃源只不过是心里潜在理想的一种转换,散发弄扁舟,从来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种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与清纯,首先表现在对理想实实在在的实践上,而不是在身陷软椅里故作的姿态之中。在谈论白马湖和春晖中学的时候,现在的人们都愿意谈论他们的文化成就,夏丐尊确实在他的“平屋”里翻译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朱光潜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和丰子恺的漫画处女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也都完成在白马湖畔。在回顾历史时,白马湖确实成为了一种象征。其实,相比较其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历史转折的时候走向乡间的民粹主义和平民精神,是让现在的人更加叹为观止的。道理很简单,现在谁愿意舍弃大都市而跑到这样的乡村里来呢?跑到藏北的马骅,只是一个另类。而当初却是一批真正的文化精英,他们愿意从最基础做起。而不是舌灿如莲,夸夸其谈于走马灯似的各种会议和酒宴之中。
他们确实是在实实在在做事,夏丐尊建造“平屋”时的一个“平”字,就是寓有平民、平凡、平淡之意。仅朱自清一人每天上午下午就各有两个小时的课要上。而丰子恺一人是又要教美术又耍教音乐得拳打脚踢。现在。在我们的教室里,却难得见到我们的教授一面了,我们的教授正在忙着让自己的学生帮助自己撰稿出书卖文赚钱了。
走进夏丐尊的“平屋”,这种感觉更深。这是他用卖掉祖宅的钱在这里盖起的房子,他要把根扎在这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在这“平屋”里去世。在他的那间窄小的书房里,暗暗的屋子,低矮得有些压抑,只有窗户里透过山的绿色和风的呼吸,平衡了眼前的一切。想象着当年的冬夜里,松涛如吼,霜月当窗,夏先生在这里拨拉着炉灰,让屋子稍微暖和一些,自己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的,在一灯如豆的洋灯下艰苦工作到夜深的样子,直觉得恍如隔世。
夏先生的一个孙侄正在院子里,他已经60多岁,在看守夏先生的“平屋”。院子里夏先生亲植的那株紫薇还在,那时,夏先生常常邀请朱自清到这株紫薇花下喝酒,把酒临风,对花吟诗,他们最大的享受就是这些了,而他们最美好的寄托也就存放在这里了。
“它长得很慢。夏先生在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夏先生的孙侄指着紫薇对我说。
走出“平屋”小院,就是朱自清先生说的小马路,小马路前面就是白马湖。如今,小马路的两边,还是一株间一株地种着树,却不是小桃与杨桃,而是杨柳。杨柳在暖风中不住地摇曳,白马湖水在阳光下不住地闪耀。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白马湖的诗句:“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也想起当年看到湖边系着一只空无一人的小船时候他说过的话:“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想起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真觉物我双忘了。”也许,可以这样说,前者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常常涌起的诗意,后者是他们的追求的境界吧?只可惜,这两样,如今的我们都缺少了,而且不以为渐渐失去的弥足珍贵。
P10-12
文集编好之后,想起放翁的一句诗:四海交情残梦里,一生心事断编中。似乎有些吻合此境此情。
想我交情远不足四海之阔,心事也远没有那样跌宕起伏,但交情和心事毕竟还有,而且,多写进了文字当中。文集给了我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的一个机会,即便走路的姿势不那么漂亮,脚印却或深或浅地印在路上,所谓雪泥鸿爪的意思吧。
我的文字第一次变成铅字,是1963年的暑假过后。那时,我读高一。是北京市的一次少年作文比赛,叶圣陶老先生从中挑选出二十篇作文.逐字逐句修改,并在每篇作文后面写下评语,编成了一本书《我和姐姐争冠军》,我的文章《一幅画像》忝列其中。
我的文字第二次变成铅字,是在九年后的1972年。那时,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的猪号里喂猪。1971年的整个冬天,大雪封门时无处可去,又无事可干,趴在烀猪食的大锅旁,断断续续写了十篇散文。我想请别人看看我写得怎么样,想起了叶圣陶老先生。那时候,他已经被打倒,没敢将稿子寄他,便寄给他的长子叶至善先生。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叶至善先生的回信,而且,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我的十篇散文逐字逐句地进行了修改。1972年的春天,我从中挑了一篇《照相》,很快就发表在新复刊的《北方文学》上。
我实在是幸运的。在迈向文学这条虽不辉煌却迷人的路上,一开始便遇到了属于真正大作家的叶圣陶老先生和叶至善先生两代人。说四海交情,如果不是攀附的话,两位叶老先生,应该是最值得怀念的了。
如果从1963年算起,我的写作年头有52年;如果从1972年算起,我的写作时间有43年。不敢冒充说是一生心事,起码大半生的心事,像树的年轮一样。留存在我斑驳的文字中。
我喜欢放翁说的“心事”这个词。文字生涯,其实注重的就是心事,无论是自己的心事,还是别人的心事,都是心事。自己的心事,需要有勇气和细心去触摸;别人的心事,需要用敏感和善感去沟通。我想,古人所说的剑胆琴心,应该包含着这样的意思吧。
因此,我不像有的作家把文学当成经天纬地之大事,总觉得那样会将文学慷慨而膨胀。文学没有那样的“高大上”。文学还是属于心事的范畴。而不属于政治经济乃至哲学范畴,尽管它可以有它们的因子在内。好的文学,从来都是从心灵走向心灵,曲径通幽,一路落满心事的残花落叶。布罗茨基讲:“归根结底,每个作家都追求同样的东西:重获过去,或阻止现在的流逝。”我以为,这个过去和现在,指的更多的是作家个体化的生命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心事。在文学的创作中,这些最为细小甚至被别人忽略不计的心事,才具有了艺术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些残花落叶,才获得了艺术生命的气息。在大干世界的变化中和漫长历史的动荡中,唯有心事最易于让人们彼此相通,从而相互感动或慰藉,从而重新面对自己和他人,乃至更为广阔的人生与世界。 所以,当我的文集编者敲定下出版意图之后,询问我对编选文集的想法时,我说,不要编的卷数太多,十卷已经足够。这样的想法,便是基于我对文学基本的认知。文学,即便不可或缺,但也没有那样的重要。况且,我自己所写的文字不少是垃圾,或幼稚浅薄,犯不上堆砌一起,滥竽充数。能够有十卷可编,有人可看,已是幸事。这些文字,不敢冒充什么花儿朵儿,不过是一些一闪而过的露珠和草萤,但露珠非珠,却也有‘丝来自内心的湿润;草萤非火,却也有一星属于自己的光亮而已。
我要非常感谢文集的编者张福臣先生。几年前,他曾经对我说:我一定要编一套你的文集。那时候,我没有当回事,以为他只是出于友情说说而已,因为现在的文学并不那么景气,出一套文集,肯定是亏本的事情。没有想到,今年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出版文集的事情都料理妥定,说就等你编好文集交我来出了。我猜得到,运作这一切事情,他所付出的心血劳力,以及友情。
我还要感谢墨人图书公司的老总陈志刚先生,我和他素不相识,却得到他的青睐和鼎力相助,让我十分的感动。这或许正是文学能够给予我一点温暖和温馨的地方。
同时,我要感谢武汉大学出版社和这套文集的责编张璇女士,没有他们的支持,这套文集是出不成的。
这十卷文集,不包括小说、报告文学和理论集,只选取散文随笔部分。为了编选省事,我选择了十本散文集,除《父亲母亲》卷和《老院记事》卷,其余都曾经出版过单行本,只是进行了一些删削和补充。也就是说,这十卷文集,其实只是选集。它们不是结束,只是又一个开始。我希望,能够如君特·格拉斯当年出版他的第一本书之后所说的那样:“从此以后,我就这样生活在一页又一页纸之间,生活在一本书又一本书之间。”我曾经说过:铅华落尽,年老之后,能够有自己喜欢的一束书可读,再能有自己写的一束书可编,实在是堪以自慰的乐事了。
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入,读到这套文集?我的心中充满好奇。如今的出版物实在是太多了,一套十卷本的文集,单摆浮搁在那里,厚厚的一摞,显得很有些成就感,也能够满足一下虚荣心。但在浩瀚的书海里,很容易瞬间就被淹没。心中暗想,不管是什么人,能够在偶然之间遇到并随手翻阅这套文集,都是一种邂逅。我相信,都会触动我们彼此的一点心事。
2015年7月盛夏于北京
肖复兴编著的《我的艺术随笔/肖复兴文集》以音乐家串连起艺术史,从西方几千年的古典艺术史长河中,选取30位代表性艺术家,讲述其生平故事,赏析其优秀作品,让人物在史的背景中有了立体感而显影凸立,让史在人物的衬托下有了生动的细节与血脉的流淌。书中讲了不同时期的艺术,从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浪漫主义时期……一直到现代艺术的诞生。
肖复兴编著的《我的艺术随笔/肖复兴文集》是一本作者以三十余年时间积累的艺术笔记。作家肖复兴自幼热爱艺术,本书从古今中外美术音乐文学几方面谈艺说人,由此论及人生与世事,尤其杂以作者与艺术家交往和到艺术家故地寻访文字,均涉笔成趣,不仅可读性强,又有难得的思想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