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火车的不规则叙事
铁轨是双向的,意味着所有的旅程可以有终点,火车没有。它叹息着穿过一座座城市,坚硬的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干燥的撞响。那声响往复无止,在夜晚有着梦幻般的质感,极易刺穿一个人的梦境,像一柄从远方缓缓延伸而来的剑,带着湿润的夜气、露水的冰凉。
火车庞大的身躯,静止在某一处站台,似乎保持着随时奔跑向前的姿态,可它静止着,等待无数南来北往的旅客将车厢填满,他们在车厢里低语、走动、假寐、读一份报或一本书、搭讪、闲聊、上网、注视窗外或沉思、发呆、微笑、冲着手机喋喋不休、恼火地叫嚷、聚在一起打趣、哄笑……嘈杂的火车,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重重震颤一下,仿佛与铁轨接通感应的按钮,旅程开始。
只有铁轨可以赋予火车轻盈,那些由两条平行线和无数条平行线组合成的线条,呆板,单调,却赋予火车奔跑的可能和纷达的方向。
火车带我去往一座城市,从这个冬天开始。我将熟悉那座城市街头树木的气息,一种南方惯见的落叶乔木,熟悉阳光与灯影的轮廓,它们交替洒落在同一条街道上,熟悉一个人和未卜的未来。火车似乎与这样的未卜相宜,每一次乘坐都是不同的车厢座号,迎面或擦肩的,都是不可预期的陌生面孔。
站在预售窗口前,我等着电脑为我选定一张车票,三座或两座,靠近窗口或过道。提前一天我已拥有了那列火车上的某个座位,怦怦跳动的心先我奔它而去了,留我在原地收拾行装,细数时间。
火车带我去往那座城市。通常,我是沉默的,像一抹填进车厢的影子,或者浓缩为一双耳朵,在关闭的眼帘背后。心总是奔跑得比我迅疾,当我坐上火车,它或许已在远方的灯光树影下徘徊了。失心的我不惯与人交谈,明知道,同一时间同一火车同一车厢去往同一个地方,已是修了几世的缘分,却难以逾越身体的疆界,面对陌生我宁可无声微笑。
十来岁的时候,二十来岁的时候,甚至三十过半的时候,我不曾想过这样的日子,一次次任由火车带我奔往异乡。曾经,我安于静止在一地——命定的故乡,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延伸下去,像春花秋月应时到来,像铺向远方的脉络清晰的铁轨。谁知,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单调的铁轨衍生成错综的迷阵,将生活带向一个难明的未来。我被送至火车车头,握住生硬的手柄,像花瓣一样散开的轨道呵,我痴立一刻,轻挪手柄,随身下的火车奔向命定的那一条。
北京郊外密云,一处废弃的站台,两条并行的铁轨伸进幽深的隧道。夕阳将我的影子弯折在铁轨上,仿佛传自久远的氛围如同淡金的光线,在空气中弥散。散布在四周的朋友或站或立,那一刻,遂成剪影。风掠过站台附近的树林顶端,发出清越的啸声,七个人的身影在褐红色的泥土地上波漾。有什么正随风潜入我的耳膜,那消泯多时的火车的叹息和轰响?仿佛跟随心跳的节奏而来。
震荡的能量从来需要足够时间的蕴积,只是在众人视线之外。当它以摧毁之势出现时,也许只是一个短的瞬间,一个轻渺的手势,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无法诉说,当岩浆奔涌向出口,滚烫的热度早已烧融了喉管。火车正在开来,从看不见的深处远方,叹息着奔向废弃的站台。
铁轨在震荡,桌上的水杯、半开的窗、起伏的鼾声和地上的月光在震荡。夜在震荡,它被火车洞穿了脏腑,将一个旅人的疲惫和憩者的安适强行拼合,又迅疾分离。铁路旁那些放射幽光的窗口,在震荡。居住在铁路沿线的人们被迫经受了如此多的到来和离去,甚至梦中,他们会否不再为真实的离别轻易击伤。而一个醒者,会否坐在火车由远而近的轰鸣声里,突如其来,毫无缘由大放悲声,又在由近而远的轰鸣里,手势果断地抹干眼泪。仿佛一列火车的来去,只是一个梦的倒影。空气在悄悄震荡。某个屋子里,一个带内伤的瓷器会否在不断到来的轰鸣里,挺立到地老天荒?
我从未在深夜抵达陌生之地,黎明到来时火车将我顺利送达。刚刚经历过的那个夜晚,梦在震荡,像铁轨旁那棵梧桐树上的叶子,一次次被火车的叹息声摩挲,惊醒。夜晚的火车,仿佛穿行在一段中空的时间里,光线幽明交替的车厢无关过去、未来,可身后追赶而来的记忆,身前涌流而来的想象,撞击着,将梦境的疆域填满。
水湿气、铁锈气、方便面的霸道气味,交混成车厢特有的气息。一场匆促的离别,或许刚刚发生在人来人往无法驻足的车站。两个人被人群,抑或躲藏在众象之后的一只手,推拥着走向分离。忽然间,满世界只剩陌生,拥挤而荒莽。逼窄的卧铺车厢,空气闷浊,无觉的火车正飞速将两人分离,越离越远。被套里的毛毯姿态僵硬,对面铺上辗转反侧的男人,上铺安静如无物的女人,隔壁包厢里的欢语者,一股不知飘自何处的香息刺激着鼻膜,背对一切可否让一颗心获得安宁……
厢壁上不规则的光影在滑动,一条条信息逆飞奔的火车而来。翻看手机上的短信,如听一个人逆风细语,如握一只渐渐被风吹凉的手。火车震荡铁轨发出轰鸣,是否因为它装载了太多将哭泣封锁在胸口的旅人?
……
P9-12
幽微与辽阔,纯净与斑斓,历史与现实,自我与他者,共同构成王芸散文的多重维度,使之具有复杂与开阔的质感。她的文字能精确无比地潜入到个人心灵的重重起伏和褶皱之中,描摹出生命与自然变化万端的形态与情愫。精炼而灵性的文字,或如清风徐来,娴静美丽,或如风之起舞,气势轰然。其散文作品既有对当下生活复杂情状的凝视叩问,又有对荆楚地域瑰丽神秘的历史想象;既有对天地万物的深情表达,又有对人的精神世界的真切思悟,诗意与悲悯充盈文字间。可以说,王芸是今天很好的散文家之一。
——著名作家邱华栋
东风吹水绿参差
古耜
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的中国现代散文,已经走过近百年的风雨历程。时至今日,隔着历史与岁月的烟尘,我们该怎样描述和评价现代散文的行进轨迹与艺术成就?也许还可以换一种问法:如果现代散文仍然可以新中国成立为时间界标,划作“现代”和“当代”两个阶段,那么,它在哪个阶段成就更高,影响更大?
在散文的“现代”阶段,屹立着伟大而不朽的鲁迅,仅仅因为先生的存在,我们便很难说当代散文在整体上已经超越了现代散文。但是,如果我们把观察的视野缩小或收窄,单就现代散文中的女性写作立论,那么,断定“当代”阶段的女性散文,是异军突起,后来居上,便算不上狂妄。这里有两方面的依据坚实而有力:
第一,新中国成立后的六十多年间,尤其是进入新时期以来,大陆文坛先后出现了若干位笔下纵横多个文学门类,但均擅长散文写作,且不断有这方面名篇佳作问世的女作家,如杨绛、宗璞、张洁、铁凝、王安忆、张抗抗、迟子建等。她们散文作品所达到的艺术水准,并不逊色于现代女性散文的佼佼者。况且冰心、丁玲等著名现代女作家在步入当代之后,依旧有足以传世的散文发表,这亦有效地增添了当代女性散文创作的高度和重量。
第二,借助时代变革和历史前行的巨大动力,从新时期到新世纪,女性散文写作呈现出繁花迷眼、生机勃勃的宏观态势:几代女作家从不同的主体条件出发,捧出各具特色、各见优长的散文作品,立体周遍地烛照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生命;才华横溢的青年女作家不断涌现,其创意盎然的作品,显示了强劲的生命力与可持续性;女作家的性别意识空前觉醒,也空前成熟,其散文主旨既强调女性的自尊与自强,也呼唤两性的和谐与互补;不同手法、不同风格的女性散文各美其美,魏紫姚黄,各擅胜场……于是,在如今的社会和文学生活中,女性散文构成了一道绚丽多彩而又舒展自由的艺术风景线。这显然是孕育并成长于重压和动荡年代,因而不得不执着于妇女解放和民族生存的“现代”女性散文所无法比拟与想象的。
在二十一世纪历史和时间的刻度上,女性散文创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和扎实进步,但也同整个中国文学一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与考验:与后工业社会结伴而来的后现代主义思潮斑驳杂芜,利弊互见。它带给女性散文的,可能是观念的去蔽,题材的拓展,也可能是理想的放逐,审美的矮化,而更多的可能,则是创作的困惑、迷惘,顾此失彼或无所适从……惟其如此,面对五光十色的后现代语境,女性散文家要实现有价值的创作,就必须头脑清醒,坐标明确,进而辩证取舍,扬弃前行。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有一批女作家值得关注——她们出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进入新世纪后开始展露才华,并逐渐成为女性散文创作的中坚力量。对于她们来说,现代和后现代主义自然不是陌生或无益之物,但青春韶华所经历的激情澎湃的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大潮,早已先入为主,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底色。这决定了她们的散文创作,尽管一向以开放和“拿来”的姿态,努力借鉴和吸取多方面的文学滋养,但其锁定的重心和主旨,却始终是对人的生存关切和心灵呵护,可谓鼎新却不弃守正。显然,这是一条积极健康、勃发向上的艺术路径。正是沿着这一路向,习习、王芸、苏沧桑、安然、杨海蒂、张鸿、沙爽、项丽敏、高安侠、刘梅花等十位女作家,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她们以彼此呼应而又各自不同的创作实绩,展示了当下女性散文的应有之意和应然之道。
习习来自西北名城兰州。她的散文写城市历史,也写家庭命运;写生活感知,也写生命体验;近期的一些篇章还流露出让思想伴情韵以行的特征。而无论写什么,作家都坚持以善良悲悯的情怀和舒缓沉静的笔调,去发掘和体味人间的真诚、亮丽和温暖,同时烛照生活的暗角和打量人性的幽微。因此,习习的散文是收敛的,又是充实的;是含蓄的,又是执着的;是朴素本色的,又是包含着大美至情的。
足迹涉及湖北和南昌的王芸,左手写小说,右手写散文。在她的散文世界里,有对荆楚大地历史褶皱的独特转还,也有对女作家张爱玲文学和生命历程的细致盘点,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此生此在,世间万象的传神勾勒与灵动描摹。而在所有这些书写中,最堪称流光溢彩、卓尔不群的,是作家以思想为引领,在语言丛林里所进行的探索和实验,它赋予作品一种颖异超拔的陌生化效果,令人咀嚼再三,余味绵绵。
或许是西子湖畔钟灵毓秀,苏沧桑拥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和丰沛的创作才情。从她笔下流出的散文轻盈而敏锐,秀丽而坚实,温婉而凝重,每见“复调”的魅力。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的散文远离女性写作常见的庸常与琐碎,而代之以立足时代高度的对自然和精神生态的双重透析与深入剖解,传递出思想的风采。若干近作更是以生花妙笔,热情讲述普通人亦爱亦痛的梦想与追求,极具现实感和启示性。
在井冈山下成长起来的安然,一向把文学写作视为精神居所和尘世天堂。从这样的生命坐标出发,她喜欢让心灵穿行于入世和出世之间,既入乎其内,捕捉蓬勃生机;又出乎其外,领略无限高致,从而走近人生的艺术化和审美化。她的散文善于将独特的思辨融入美妙的场景,虚实相间,形神互补,时而禅意淡淡,时而书香悠悠,由此构成一个灵动、丰腴、安宁、隽永的艺术世界,为身处喧嚣扰攘的现代人送上一份清凉与滋养。
供职京城的杨海蒂,创作涉及小说、报告文学、影视文学等多种样式,其中散文是她的最爱和主打,因而也更见其精神与才情。海蒂的散文题材开阔,门类多样,而每种题材和门类的作品,都具有自己的特色:她写人物,善于捕捉典型细节,寥寥几笔,能使对象呼之欲出;她写风物,每见开阔大气,但泼墨之余又不失精致;至于她的知性和议论文字,不仅目光别致,而且妙趣横生。所有这些,托举出一个立体多面的杨海蒂。
驻足羊城的张鸿,既是文学编辑,又是散文作家。其整体创作风格可谓亦秀亦豪。之所以言秀,是鉴于作家的一枝纤笔,足以激活一批风华绝代而又特立独行的异国女性,尽显她们的绰约风姿与奇异柔情;而之所以说豪,则是因为作家的笔墨一旦回到现实,便总喜欢指向远方,于是,边防战士的壮举、边疆老人的传奇,以及奇异山水,绝地风情,纷至沓来。这种集柔润和刚健于一身的写作,庶几接近伍尔夫所说的文学上的“雌雄互补”?
穿行于辽宁和天津之间的沙爽,先写诗歌后写散文,这使得其散文含有明显的诗性。如意象的提炼,想象的飞腾,修辞的奇异,以及象征、隐喻的使用等,这样的散文自有一种空灵趻踔之美。当然,诗性的散文依旧是散文,在沙爽笔下,流动的思绪,含蓄的针砭,委婉的嘲讽,以及经过变形处理的经验叙事,毕竟是布局谋篇的常规手段,它们赋予沙爽的散文深度和张力,使其别有一种意趣与风韵。
项丽敏的散文写作同她长期以来的临湖而居密不可分——黄山脚下恬静灵秀的太平湖,给了她美的陶冶与享受,同时也培育了她对大自然的敬畏与热爱,进而驱使她以平等谦逊的态度和安详温润的文字,去描绘那湖光山色,春野花开,去倾听那人声犬吠,万物生息。所有这些,看似只是美景的摄取,但它出现于物欲拥塞的消费时代,则不啻一片繁茂葳蕤的精神绿洲,令人心驰神往。当然,丽敏也知道,文学需要丰富,需要拓展,人与自然的关系只是文学的无数话题之一,为此,她开始写光阴里的器物,山乡间的美食,还有读书心得,读碟感悟……这预示着丽敏的散文正由单纯走向丰富。
高安侠是延安和石油的女儿。她的散文明显植根于这片土地和这个行业,但却不曾滞留或局限于对表层事物和琐细现象的简单描摹;而是坚持以知识女性的睿智目光,回眸生命历程,审视个人经验,打量周边生活,品味历史风景,就中探寻普遍的人性奥秘和人生价值,努力拓展作品的认知空间。同时,作家文心活跃,笔墨恣肆,时而柔情似水,时而气势如虹,更为其散文世界平添一番神采。
偏居乌鞘岭下天祝小城的刘梅花,是一位灵秀而坚韧的女子。她人生的道路并不顺遂,但文学却给了她极大的眷顾。短短数年间,她凭着天赋和勤奋,发表和出版了大量散文作品,成为广有影响的女作家。梅花写西域历史、乡土记忆和个人经历,均能独辟蹊径、别具只眼,让老话题生出新意味。晚近一个时期,她将生命体悟、草木形态、中药知识,以及吸收了方言和古语的表达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承载了“草木禅心”的新颖叙事,从而充分显示了其从容不迫的艺术创新能力。
总之,十位女性散文家在关爱人生的大背景、大向度之下,以各具性灵、各展斑斓的创作,连接起一幅摇曳多姿、美不胜收的艺术长卷。现在,这幅长卷在中国言实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下,冠以“悄吟文丛”的标识,同广大读者见面了。此时此刻,作为文丛的主编,我除了向十位女作家表示由衷祝贺,向出版社的领导和同志们表示诚挚感谢之外,还想请大家共赏宋人张栻的诗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这是我选编“悄吟文丛”的总体感受,或者说是我对当下女性散文创作的一种形象描绘。
(作者系著名文学评论家、作家)
《此生》一书系作家王芸的散文精品集。她的散文题材宽泛,却有一以贯之的优长:语言是她的,源自她的发现、思悟和感受,极少因袭陈言。写生活亲历,文字温茂幽微,简洁克制,却丝丝入骨;写山川游踪,笔情恣肆激荡,意境宏阔;写观影阅书,视角独特,思悟奇巧;写楚地人文,典雅华贵,奇诡沉雄……
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得主携手中国言实出版社隆重推出中国当代女性散文精品
“悄吟文丛”。《此生》一书即是该文丛之一,收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王芸的散文35篇。
在作家王芸的散文世界里,有对荆楚大地历史褶皱的独特转还,也有对女作家张爱玲文学和生命历程的细致盘点,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此生此在,世间万象的传神勾勒与灵动描摹。而在所有这些书写中,最堪称流光溢彩、卓尔不群的,是作家以思想为引领,在语言丛林里所进行的探索和实验,它赋予作品一种颖异超拔的陌生化效果,令人咀嚼再三,余味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