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
如果有的读者记忆好,当记得我在芸斋小说之五,写到了我的老伴的悲惨的逝世。
她死了不到一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二年,我的处境有了些好的转化。在原来的戍所,给我增添了一间住房,光线也好了一些,并且发还了书籍器物,夜晚,我也可以安然地看看书,睡睡觉了。
人乍从一种非常的逆境险途走过来,他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状态,或者说是一种毫没来由的劲头。我忽然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世界大放光明。于是我吟诗作赋,日成数首,吟哦不已,就是说新病并未痊愈,旧病又复发了。
恢复了原来工资,饭食也好了,吃得也多了。身上的肉,渐渐也复原状了。于是又有了生人的欲望,感到单身一人的苦闷。夜晚失眠,胡思乱想,迷迷糊糊,忽然有一位女同志推门进来,对我深情含笑地说:
“你感到孤独吗?”
“是的。”我回答。
“你应该到群众中去呀!”
“我刚从群众中回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群众中间。不能也不敢稍离。”
“他们可能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价值。我是知道你的价值的。”
“我价值几何?”我有些开玩笑地问。
“你有多少稿费?”
“还有七八千元。”我说。
“不对,你应该有三万。”
她说出的这个数字,是如此准确无误,使我大吃一惊,认为她是一个仙人,有未卜先知之术。我说:
“正如你所说,我原来有三万元稿费,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革命群众说我是资本家,说五个工人才能养活我一个作家,我为了保全身命,把其中的大部分,上交了国库。其实也没有得到群众的谅解,反而证实了我的罪名。这些事已经过去,可是使我疑惑不解的是,阁下为什么知道得这般清楚,你在银行工作吗?”
她笑了一笑说:
“这很简单,根据国家稿费标准。再根据你的作品的字数和印数,是很好推算出来的。上交国库,这也是无可非议的,不过,你选择的时机不好,不然是可以得到表扬的。现有多少无关。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我望之若仙人,敬之如神人,受宠若惊,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不要激动,我知道你的性格。”她抚摩着我的头顶说。
“不过,我风尘下士,只有这么一间小房子,又堆着这些书籍杂物,你能在这里容身吗?不太屈尊吗?”我抱歉地说。
“没关系,不久你可以搬回你原来住的大房子。”
这样,我们就生活在一起了。这位女同志,不只相貌出众,花钱也出众,我一个月的工资,到她手中,几天就花完了。我有些担忧了,言语之间,也就不太协调了。一天,她忽然问我:
“你能毁家纾难吗?”
我说:
“不能。”
“你能杀富济贫吗?”
“不能。那只有在农民起义当中才可以做,平日是犯法的。”
“你曾经舍身救人吗?”
“没有。不过,在别人遇到困难时,我也没有害过人。”
她叹了一口气,说: “你使我失望。”
我内疚得很,感到:我目前所遇到的,不仅是个仙人,而且是个侠女!小子何才何德,竞一举而兼得之!
后来冷静一想。这些事她也不一定做得到吧?如果她曾经舍身救过人,她早已经是个烈士,被追认为党员了。但我只能心非之,不敢明言,以触其怒。因为我发现,美人在欢笑时,其形象固然动人,能勾魂摄魄,但一变脸,也能使人魂飞魄散,怪可怕的。
但我毕竟在她的豪言壮语下屈服了。我有很多小说,她有很多朋友,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看小说,于是我屋里的小说。都不见了。我有很多字帖,她的朋友好书法,于是,我的字帖又不见了。一天,她竟指着我的四木箱三希堂帖说:
“老楚好写字,把这个送给他!”
“咳呀!”我有些为难地说,“听说这东西,现在很值钱呢,日本人用一台彩色电视机,还换不去呢!真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呢!”
“你呢呢嘛?吝啬!”她大声斥责。
渐渐,我的屋子里,东西越来越少了,钱包也越来越空了。心想,我可能是有些小气,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态度,越来越烦琐起来,特别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举例说罢,一件衣服,穿得掉色了,也不愿换件新的。一双鞋子,穿了将近五年,还左右缝补。吃饭时,掉一个米粒,要捡起来放在嘴里,才觉心安。朋友来的书信,有多余的白纸,要裁下来留用。墨水瓶剩一点点墨水,还侧过来侧过去地用笔抽吸。此非大丈夫之所为,几近于穷措大之行动。又回想,所读近代史资料,一个北洋小军阀的军需官,当着客人的面,接连不断把只吸几口的三炮台香烟,掷于地下。而我在吸低劣纸烟时,尚留恋不到三分长的烟头,为陈大悲的小说所耻笑。如此等等,恭聆仙人的玉责,不亦宜乎!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