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过完了，丁冬溪两岸的山民们还在争论春天里那件事。他们说那-个时尚女人断然不是成小娥。那天山雾单薄，在深山老林，算是好日T-T，这样的时光，谁会把一个熟人看走眼呢？那个女人香气袭人，艳丽有如国色牡丹。有丁冬溪第一美女之称的成小娥，毕竟是一朵山花。山花，那就不是牡丹。

牡丹好看，绿叶衬陪。这个粉面红唇时尚女子卡着大墨镜，意大利切纳奇细呢束腰套装裹着修长起伏形体，耀眼得是人间酷女是天上仙女。始终与酷女并肩相陪的那个高大壮实男人，戴着呢帽，皮衣皮裤长筒靴，全是苏格兰格拉斯哥老店存根品牌货，行走的风度，一半美国牛仔一半英国绅士。

其实这个玩酷的女人，真是天堂西村的土生土长的成小娥。她身边时时言行不太正经的那个男人名叫杨雄。也难怪，成天坐老板椅生活在大城市里的杨雄，走进姐上山靠近天堂山，越来越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他瞄着丁冬溪里多得像过兵的一整队一整队娃娃鱼，瞅着老猴驮小猴在天堂石壁上飞跃，还有那山花簪满头的种包谷婆娘，还有热气腾腾挑柴汉子扒光衣裤在泉瀑下酣畅洗澡，这个杨雄一下变成了好奇活泼甚至有些粗口的牛仔少年。

成小娥说：“别老是左顾右盼，你应该抬头看看。”杨雄举目，果然空谷鸣雷大叫一声：“这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小娥说：“这就是我多次跟你--说的‘石小姐出嫁图’。”杨雄震荡身躯震撼心灵，他立刻就要观图看画去。这个城里男人当然不晓得望山跑死马的道理。狼脊梁上的石小姐是赶上浮云初散能见度上好的时光对你嫣然一笑，真要是见上一面，换上笋壳草鞋也得爬个半死。穿马靴的杨雄不信，他才爬了半个时辰，就跟头摔得溃不成军。到了这工夫虽说野心不死，腿脚是服气了。

成小娥笑着说：“不犟了？”她陪着他坐在石坡上，安慰的话很温柔。一双手摩挲着杨雄酸麻麻的腿，也很温柔。

杨雄没有在诱人的气息里，也去抚摸一个女人。他就是一门心思要看石公石婆石小姐。成小娥不吃醋，多年来她都希望老板杨雄慧眼识珠，企盼杨雄能欣赏石小姐胜过本小姐。成小娥就欲扬故抑，她平平淡淡说道：“真要上去，也只有央请李家窑的滑竿了。”杨雄说：“这种碰鼻子石坡路，能抬滑竿？”成小娥就说起了李家窑的李松柏李立春父子，说上他们家的花轿与滑竿，说开李家窑几百年来奇绝的轿艺，说“神州第一轿师”李松柏传奇生涯……说得杨雄如同听神话。

品轿艺际会神州第一轿师李松柏，坐滑竿上狼脊梁拜见石小姐，旅游能游到这份上，此行就真叫不虚了。杨雄转身，滑山崖下坡，上李家窑说走咱就走。

成小娥最终阻止了杨雄，道理老一套：“讲好了此行是神秘之旅，那就不能露脸张扬。”成小娥再一次说到青石坡胡氏兄弟们的野蛮与粗暴，躲避也好，没必要招惹也罢，出门在外，不就是讲究个安全嘛。成小娥就喊司机兼保镖冯豹，要冯豹出头露面上李家窑雇轿办事。

李家窑是个十来户村寨，除了招赘入户的方满仓，其余均是辈分不齐整的李姓人家。竹林掩映着小黑瓦石头墙屋子，偶尔一两栋木楼耸立——那是在表彰祖宗遗产，最好的石板路总是连接着一口深深的井……凡此种种，李家窑和别的村寨没有两样。有区别，很显眼，是李家窑村头那块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坪坝。丁冬溪地无~t平，这么大的坪坝，既是气派与奢侈，也是李氏家族一代一代愚公移山的光荣纪录。李家窑男人，几乎都是轿师傅，闲淡日子里，行人总能看到坪坝上有轿夫练轿，这些人练得汗流浃背，耸动的肩头和扭摆的屁股，都是大力与狠劲的张扬。轿夫们也练抓地脚劲，正骨拉筋练身体平衡，那要会看看门道，看热闹的人是没这个火眼金睛的。逢上二月二、五月五、八月十五、九九重阳、过年过节，李家窑小轿滑竿大花轿，在高挑的桐油宫灯与燃烧的竹篾火把辉映下，搞起了表演和比赛。这时，四面八方山民们及民间锣鼓手唢呐手，潮水般涌到李家窑坪坝。鼓乐齐鸣，轿夫们颠轿、摇轿、栽轿，把“疯轿”表演得山呼海啸叫绝。

就像雁有头雁，猴有猴王，李家窑轿艺翘楚，是李松柏李立春父子。办喜事人家想有个漂亮花轿，又想不光是接接新娘还要图个热闹，他们就会出个好价钱请李松柏花轿，请他们父子疯轿，好把喜事做得鞭炮连天万人空巷。李松柏因此多赚了钱，他就更有资金投资建设。他会用鲜艳绫罗绸缎装饰花轿，镶翡翠玛瑙让轿子珠光宝气。他也舍得花钱请最好的轿夫当帮手，请唢呐王助阵助威。李松柏越做越火，日子越过越暖和。

李松柏还有一条有人眼羡无人可争的生财之道。

这些年，月月总有些日子，城里人或外地人慕名丁冬溪山水风尘仆仆而至，虽说交通不便，不成团队，倒也或一只孤鹜劲飞或一对鸳鸯潜游，这就三三两两进了青山绿水崖沟沟。来时，坐飞机，坐轮船，坐火车汽车，那都是飞。进了丁冬溪山谷，只能走只得爬了。好景致那么多，这山望那山高，两三个时辰过去，腿酸溜溜了，太阳还没偏西，脚板血泡迭起。有经验的轿师傅们，吃了早饭继续困大觉，吃了中饭猛灌罐罐茶猛抽杆子烟，或父子兵或兄弟队伍或亲戚军团，背起滑竿一溜烟钻山林跑山沟。他们呼叫得山应应：滑竿哕……谁要滑竿哕……滑竿哕……竿哕……哕……哕……山应应果然引发人的响应：“我要滑竿哕……”你喊我也喊，谁跑得快谁就抢着了生意。在这样吆喝的结仇结对头的竞争中，李松柏不占优势。李松柏的滑竿是他和儿子李立春抬着的，早些年头，李松柏是和他父亲抬滑竿的，他家的滑竿称作李氏滑竿又称“崖滑竿”。天堂山多绝壁，绝壁之上有绝景，柴郎和药师总有那么几个攀上悬崖绝壁见过绝景，他们亦真亦幻把那些大都没，见过的景致说得美妙诡异鬼神惊叹。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一人传百人，百里传千里，就有迁客骚人，就有城中桃李愁风雨的小姐，就有有钱大佬搜稀奇的饱汉，啥都不看，就是要看悬崖之上绝壁之端，就是要看寻常不见的绝景。这些游客大都保养有方，脚板比山里佬脸蛋还嫩，望一望赞叹赞叹悬崖可以，爬悬崖寸步难行。这时候漫山遍野的“吆喝的滑竿们”退避三舍了，只有李氏的“崖滑竿”有选择地停在某些悬崖边。心痒难熬的猎奇游客，不抱多大希望地随便问问：轿师傅，能抬我们到绝壁上看看吗？

李松柏：能啊。不能，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  游客又冷汗涔涔地看那抬头掉帽的绝壁，大多不敢造次不敢再说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是有那越险越刺激的游客跟李松柏李立春攀谈扯淡，继续试探到底。李松柏就告诉他们，这是丁冬溪独一无二的李氏滑竿，也叫崖滑竿。李松柏说，他家祖祖辈辈代代传人，都是四岁就练“鹰爪脚”，练得可凶可毒了，十只趾头拴上细绳，绳头拴在屋梁上，每天倒吊一两个时辰练趾头功。李松柏说他家屋后，专门请石匠凿了一道数丈高直上直下石壁，李家的男孩长到了七岁，数九寒冬也要光着脚丫爬石壁。开始手脚并用，三年后，不准动手，只用脚攀，无论摔得如何鼻青脸肿，还是要一跟头爬起再攀再练。李松柏说到高兴时也向客人们表演“李家腿”，这些腿功令人眼花缭乱，既能蹲得屁股蹭地双脚依然行走如飞，又能双腿撇开，裆部擦着地皮稳稳当当前进。李松柏说咱老李家人生在穷山恶水命苦啊！一代一代不敢把看家本事传丢了，山里人能吃一口好饭硬是不易啊……游说的李松柏和极少的过把瘾就死拿着玩耍当玩命的游客，合作了。李家父子崖滑竿的奇绝的神腿神脚趾，就不时滴滴答答沾上游客的冷汗，在双赢的绝顶上，轿夫和游客才你获美景我获钱相视开怀一笑。

村说不村，俗话不俗，“光棍不怕死，有钱命干金”，能消闲自在当游客，大抵总有几个钱，有钱惜命，来日方长慢慢玩，玩过把瘾就死便很少很少。李松柏在这样的日子里也用不着着急，他不着急有人敢跟他竞争，只需像丁冬溪边“老等”水鸟，等着欲望之鱼等着那玩命游客。等到一回，就能赚三百四百，这比一般轿师傅的脚钱高出七八倍。

P4-7

在我成为职业写作人的时候，以我个人的生命经历，一直企望写一部现代与传统凄绝冲突、城市与乡村扭曲交叉的长篇。这像一个“鬼”，从此附体，阴魂不散，时刻折磨我折腾我，让我过着不正常的生活：不愿社交聚会，不参加圈子内活动，“闹市孤独”成为常规常态，“呆头呆脑”令人啼笑皆非，东湖寓所旁屈子行吟阁成为长久枯坐之地。狂躁，冲动，沉默，压抑，痛楚，兴奋，浩叹，窃语，失眠……不应有的都“有”着，不应该的都“该”着。

有压抑就应释放。一次又一次试图书写，一次又一次掼笔。

这不是不可能。不应是无准备之仗。就“硬件”而言，是没有重大缺损的。一、我是发表出版几百万字长、中、短篇小说后才想做这件活儿的。二、我有地地道道的二十年乡村生活和三十年的城市岁月，在如是时间长河里，我是柴米油盐谋生者，与高高在上地突然下去“深入生活”毫无牵扯。也就是说我有“原生态生活”的硬件。

生米做不成熟饭，恐怕只能怪自己不是巧妇了。

时光就这样移过了二十一世纪门槛。

二〇〇二年，我应邀写一部三峡移民的报告文学。大约在半年时间里，三次往返宜昌万州，整月整月地在大巴山里翻越。我非常可口地喝包谷酒吃烤红薯焖土豆，非常快乐地听山歌学情歌。在“三窝包谷就算一块地”的田间和山民们一起干活。在木梁木柱石头墙、“一只角起灶，一只角屙尿，一只角养猪，一只角困觉”的山坡房里，作饮食起居。我举目就见石崖上的悬棺，侧耳依稀听见纤夫号子，古栈道上纵深几步，忽然就有喧嚣繁华小镇，一支又一支旅游人马，在红黄蓝绿各色“令旗”下，浩浩荡荡向千山万壑开拔……

这是目不暇接的时光。这是神思飞扬的岁月。在如此时间里，我有一个特别纪念日：那是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山川填纳着宇宙混沌的气息，猿在寒雨连江中啼呜，鸟的湿重翅膀艰险地收拢在枝头摇曳的巢窝。房东家的一只母山羊，不屈不挠咩咩呼唤着尚未归栏的小羊。两头牛却毅然不顾晚雨的加大和夜色趋浓，冲上岭坡寻觅芳草地……我就在如此“自然环境”里，围在火塘边听一位烟杆有多长“龙门阵”就有多长的巴山老爹神秘讲述“六步天堂”的祖传故事。老爹用他的晾衣竿一般的长烟袋锅敲打着距离火塘很远的地面说，不光是我们这地场，咱大中国都喜欢“六”数字爱讲“六六大顺”，我们巴人祈福“六六顺”也晓得“六不易”，我们把“六步天堂”的故事书写在离天堂很近的高耸的石崖上，我们的先祖如不是宣言指路，那就是警言后人……

从大巴山回到武汉后，我的人生长河好像突然疏通了，这“长河”里的浪花，被巴山石破天惊溅起了开放了，我想，我可以写此生相许的这部长篇小说了。

当然，我没想到那又是个漫长岁月，一写就是八年。尊严的保卫和毁灭，幸福的笃实与虚无，人性的束缚与解放，丑恶的轻易产生与美丽的轻易破损，人文精神的集体化沉沦与草根精英的单兵式突击，生存歧路上的醉唱与命运通道上的悲歌……一一缠磨了八年，推演了八年。书卷透露的生活底蕴再厚重些，文章的结构再纵横捭阖章法新颖些……一一追求了八年，惨淡经营了八年。这在“一举手一月一部长篇”“大中国一年成千上万长篇”的电脑化写作时代，我是不识时务了。

那就索性再写点仰望星空般的“不识时务”想法。

先贤们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不敢淡忘的自己是一名专业作家。我的写作出发点不可扭转，它永远是对人类诚笃关怀，对人性殷殷访问，对民族命运的勤谨忧思。文学的任务无论被怎样多维解析，我只认死理地认为是对人的健康精神的呼唤，是人的理想烛照与攀援。

我也认为，无论何时何处，文学的发生都应有批判与抗议的担当。我们应该勇敢拒绝前社会主义的空想英雄情结与所谓集体主义精神的虚伪创作，要真诚书写每条生命的尊严，书写个体价值意义的人文光芒。我要以自己生命对另一群生命深切感知、同情与怜悯，实现文学对心灵的重托和关的眷顾。

我还认为，叙事文学的重量级砝码是独特细节。前人作品没有出现过的且又注入深邃灵魂的细节多与寡，是长篇小说的“真金白银”。作家根基是否厚实，独创的才气是否逼人，通过几个细节就能考量。特别是当下面对受众与市场的检验，任何作品没有养目悦心的独特细节过招，是很难取胜的。

我还要说，长篇小说是结构艺术。我觉得以“人”生发事与以“事”发生事是大不同的故事结构法，前者最有可能实现众望的“塑造人”，后者往往难能逃脱“写出的是生动故事，而不是生动的人”。我用时空为序的块状结构，希图厚重地开发人性，厚实地书写时间过去了的凝固在空间里的历史……我的这些想法，很可能又是“愿望是好的”，“实现是艰难的”。那就让读者评说吧，而我的絮叨理应就此打住。

2012.4，于武昌东湖寓所

楔子

第一步

第二步

第三步

第四步

第五步

后记

《天堂西》由叶明山著，小说借助“旅游”这条连接城乡最是恰到好处的线，状写无论是大都市精英还是深山老林的纯种山民，都逃脱不了时代洪流冲击下的坚守人文精神却岌岌可危的困局。作品在城乡交差的语境中，裸呈着一家现代化大企业在处女地一般的美丽深山开发旅游业的兴衰。物质工厂里的“真金白银”一旦遭遇人心工厂里的“破铜烂铁”，企业殿堂的金碧辉煌便会被腐蚀不再。每个人都仿佛看见了咫尺天堂，每个人又都仿佛永恒存在于天堂之西。崇高理想与卑污私欲的混杂，财富乐园的构筑与精神家园的坍塌，贪腐的泛滥，道德的沦陷……《天堂西》于乱象乱局中，发掘出深层的不易发现的推动历史前进的精神和力量。

《天堂西》由叶明山著：我还要说，长篇小说是结构艺术。我觉得以“人”生发事与以“事”发生事是大不同的故事结构法，前者最有可能实现众望的“塑造人”，后者往往难能逃脱“写出的是生动故事，而不是生动的人”。我用时空为序的块状结构，希图厚重地开发人性，厚实地书写时间过去了的凝固在空间里的历史……我的这些想法，很可能又是“愿望是好的”，“实现是艰难的”。那就让读者评说吧，而我的絮叨理应就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