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天气正好的日子,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姐妹在浣纱嬉戏。我独坐小阁,垂下疏帷,捧了一本洪刍的《香谱》来瞧。书上说降真香出于交广舶上,嗅之如苏枋木,燃之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美。读罢不禁莞尔。
降真,降真,我喃喃道。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自己还没来到秦淮的那段时光。
我出生那年的二月初十,扬州城正遭遇着浩天大劫。地动山摇毁了庐舍无数,道路裂开,涌出大量黑水和不知名的海物。乡亲们四处逃窜,夜不敢寝,大多露宿街头。三日后,京师滦州大震。城内宫殿动摇有声,铜缸之水腾波震荡。至三月初二日,京师又震三次,生灵涂炭,倾覆如灭顶。街坊间有流言,这种种不祥是一个王朝气数将尽的征兆。而我的家族,苏州吴氏,也在这天启四年朝野之变中,随着东林党的失势而逐渐落魄。成王败寇,更是千年如走马,这世俗道理却从未变过。
仓皇之下,母亲将我送往扬州姨母家。昔日将门之后,如今落魄出逃,如同战旗被溅了污血、折了杆子再难挺立。而母亲,一个刚刚生产完的瘦弱的吴越女子,在这舟车劳顿中丧掉了性命。他们说我白皙的肤色像极了她,凝脂般的质地,会耀出光泽。可我早就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有的时候,我会在屋子里端着她留给我的小铜镜看上一两个时辰,直到姨母叫我去园子里陪着做些针线。他们怕我伤心,便极少提起母亲的事。缄默中我望着缝缝补补的姨母,我知道她不敢抬起头,她怕我看到她流泪。她比我更加思念我的母亲。
降真便是打我一来到姨母家便侍候着我的丫鬟的名字。她长我六岁,平淡无奇的眉眼我却记得很深。她怜我寄人篱下,孤身幼小,许多事情便由着我来,也不跑去告诉姨母。
比如和表哥姜疏总是一起玩闹的事。
表哥姜疏长我一岁。他时常陪我在园子里玩,郎骑竹马,妾弄青梅。我知道家里想把我许配给表哥,两姨兄妹,总是比别家亲近。都说女儿家不宜在抛头露面,姨娘还给我讲古时墙头马上的故事以来告诫我。可我毕竟年纪小,怎么耐得住深闺寂寞无人问,便时常来园子里玩耍,侍弄侍弄花竹,喂喂鱼什么的,得了凉快处就酣眠一场也是快事。表哥知道我喜欢在园子里闲逛,也常常来这里找我。两个孩子一拍即合,都不是什么老实的主儿,挖泥巴编草绳,还真是有趣得紧。姨母虽也惩罚过我们俩,让我们以后少这样胡闹,可是表哥嘴很是甜,见姨母生气后便跑去哄,时间久了,大人们见我们年龄尚小,无需避嫌,也未曾出过什么大差错,如此一来,也就作罢不管了。就算是伤着碰着的,有降真帮着我瞒着,私下里处理一下,大人们也不会知道。
姨母闺名中有个桂字,因此她也爱极了桂花。园子里种了许多桂树,因而每每想起自己的童年,就好像有桂花味扑面而来。“暗淡轻黄体淡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人间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这首李清照的词被表哥写在扇面上送我当作生辰礼物。都说小孩子家不宜过什么生日的,且我打记事起便没了娘,我对生辰的日子便更是有种阴影。我总是想起我的母亲,所以每到自己生日便在自己屋子里哭一天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早已逝去的女人有这么深的感情,她仅仅给了我生命,但我仍然感激她,就是这么简单。
一日,姨母突然将我叫去房里,我心下惊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降真替我叩了叩门,我提着裙裾小步跑了进去,见姨母躺在床上,似是身体不适。我伏在床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姨母见我表情严肃,笑了一下,却是勉强。我看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更是不知所措。
“姨娘,您是怎么了,不要吓香儿啊。”我急得几乎哭出声来。来的时候只是觉得蹊跷,并无人告诉我姨娘得了什么病。在家里,因我是外家女儿,嫡家表亲,所以早上的请安也被免了。再加上我性子本就不喜热闹,家中除了姜疏表兄还比较亲近外,其余的少爷小姐都谈不上来往。每日三餐我都是在自己房里用的,与姨母更是许多日才能见一面。
“傻香儿,姨母没有关系,只是从前旧疾犯了,所以才卧床的。几日没见香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在淘气,可有好好读书?”姨母让降真把把自己扶了起来,倚在床头,斜着身子望着我,眼里全是温柔。
“香儿自是记着姨母的训,每日都有读功课。姨母您是什么病?现在可有好些?旧疾?怎么才能治好,可有服药?”我不知道姨母还有什么旧疾,在我看来,她的身子是不错的。前年她刚刚生的小表弟阮儿,是个剔透玲珑,一副聪明样子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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