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于明天启六年,奸佞当道并不太平的年岁。京城之内,年少的熹宗痴迷木匠活,九千岁魏忠贤大权独揽,又勾结客氏,可谓一手遮天,明智之士无不自危,危自己亦危天下。然有一地,既不危天下,亦不危自己。京城之外的金陵城仍以一番麻木的姿态兀自繁华,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而我,便生自这片虚糜的繁华之内。
幼时的记忆少得可怜,也许是因为人年幼的时候记住的东西维持不了太久,也许是因为无忧无虑乏善可陈的日子难以入心。总之,有关自己的童年,大多是听母亲在闲暇时偶尔提及——
春风不来,柳絮不飞。我是出生在寂寞隆冬里的孩子。
那一年的冬天,院落里一片肃杀,连往年的梅花也未有盛开。风常常吹得院子里的枯木枝桠沙沙作响。天气也格外寒冷。金陵城里的冷,不同于北方的寒冷,混杂于朔风之中扑面而来,穿上棉袄裘皮便可挡去一二。那是一种混杂在湿润空气里的冷,毛毯厚衣亦是抵挡不住。那种冷,混杂在空气里,顺着呼吸侵入体内,然后一点一点沁入骨髓。让人无法驱散。
母亲告诉我说,她怀孕的冬天父亲总是叫用人去城南买炭火。并不是因为城南的炭火质量更好,而是因为他相信,南是温暖的方向,城南的炭火也一定可以带来温暖。
而我,便是在南方罕见的寒冷中,在城南买来的炭火里,在用人跑前跑后的身影下,呱呱坠地。
我并不怎么哭,母亲一度怀疑我的健康。她坚信响亮的哭声是婴儿健康的标志。父亲亦叫来郎中替我检查身体,唯恐我身有隐疾。可所幸的是,我并未患病,就只是单纯地不喜哭闹。
因有云:“赛谓报神福也。”父亲愿疾患不幸统统远离我,遂借其神福保佑之意为我取名为“赛”。
也就是那个隆冬,得名卞赛的我开始了凄冷深入命运骨髓的一生。
我并未去过书院。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亲自在家教我。她喜欢读佛经,但却不用佛经教我。她教我认字用的第一本书是《论语》,安静地读给我听,教我识字,讲给我每一个字的意思。她说我很聪明,学得快。
其实我只是无事可做,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温习那一本《论语》和擦书桌上的灰尘。如果你只做一件事,并且经常做,不管资质如何,都是可以做好的。
后来妹妹小敏也到了可以识字的年龄,母亲便请了先生来教我,自己去教小敏。
我总是在母亲教小敏识字的时候在一旁看她们,就好像看见了旧日的母亲与曾经的自己。小敏的性情又与我明显不同,可是每一个孩子在同一个母亲的目光下,总有一些东西是一样的。
母亲瓷样素白的脸上总是不擦胭脂,总穿淡绿色的裙子,戴奶白色的珍珠。削葱根一样的手指上指甲莹莹如玉。如瀑长发轻轻绾成一根长及腰间的水辫,透出三分娴静温婉。
我曾对母亲说:“你就像仙女一样。”她笑着回应我:“以后你和小敏也会这样美。”
我很认真地说:“你不只是美,仙女和凡人是不一样的,和人间的人不一样。你,就像是站在人间之外。”母亲听罢有半晌沉默,道:“最近又看了什么神话故事了?”我垂下头说:“没有。”母亲笑着揽我入怀:“在人间,凡人是最能幸福的了。”我仍垂头,不说话。
那番对话之后与母亲谈话的机会变得更少。我乖乖与先生继续学识字。
识字下棋,我们都是和各自的先生学。唯独画画,母亲是让我们一同学的。
记忆里是别院里满园的梨花,安静的素白色,却也最最难画。
而小敏总是跑去别的院子里画牡丹,她喜欢用粗笔蘸玫红色彩墨,信手几笔勾出牡丹的大致形状,再换细笔染白色勾勒明丽处,染绿色勾勒脉络与花萼,染红色勾勒阴影细节。行笔行云流水,换笔潇洒自如。她说喜欢牡丹的明艳,人若能如牡丹,站在人群中也必定是夺目的。
而我,总觉得浓艳的颜色里有垢亦难察觉,而月白色梨花染了纤尘都可以轻易看出。我爱她的素白,总是坐在别院的石凳上与最最难画的梨花较劲。坚持只用黑墨,配上细笔一点一点勾出梨花的形状。画一幅没有色彩的梨花,往往要花上五倍于小敏画牡丹的时间。没有着墨时信手一勾的潇洒,有的是小心翼翼的细致,因为只要一笔画错便要弃掉重画。然而梨花就算画成,只有墨色也常不起眼,可是自己却欢喜得不得了。
母亲看小敏的画总是带着欣赏的目光,而看我的画,眼神总是那么让人琢磨不透。
幼年的我记不住什么,唯独母亲眼底那丝奇异的神色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知道,那是怜悯,是埋在眼底不轻易显露,却真实存在于那里的怜悯。
可惜年幼的我纵使早慧,也不懂得那怜悯是何意味。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