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多如烟柳,而我,是从一场罕见的大雪中降临这座城。
我出生的那一年,是明天启四年,若是以公元纪年法便是公元1624年。
少不更事的我总是试图想象自己出生时的情景。隆冬腊月,冬季的寒冷混杂在南方特有的湿气里无法驱散,直沁入骨子里去。漫天飘落的大雪倏地落下,院落里的枯枝显现出异乎寻常的萧索。风里夹杂着彻骨的凄寒,吹得院落里的枯枝吱呀作响。然而此时的母亲,心情却是欢喜的。她正倚在门扉一侧,静静地望着院落里簌簌落下的纯白雪花。雪在江南是那样罕见,多年的一场白雪,竟成了这冬日里极美的景致,纵然寒冷,纵然身怀六甲,母亲也还是常常站在门口去看那白色的精灵从天而降。而我出生的那一天,正是那一年里雪下得最大的一次,母亲常说,我就如同那美丽的雪花般,毫无预兆就降临了人世,那是老天给她的最美的惊喜。
我早产了整整一个月,想必注定属于这多雪的一年。
自打记事起,我便没有见过大雪。所能见的,总是飘忽而下的小雪,落到地上便化作水。我总在那翩翩而下的小雪里打转,想凭着衣袖接住一两朵雪花来瞧瞧,然而每次望去总是杳无踪影,徒留一片湿冷在覆着湘绣的衣袖上。
我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
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江南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没有丝毫关于那场雪的记忆。就如同一个绝世美人与你擦肩而过,而你抬头时,却只有一抹背影消失在视野,或许那便是你今生所能看见的最美的女子,听着旁人谈论着她的绝世风华,而你,却不曾看清她。也许这个比喻并不合适,可是我无法找出更形象的比喻来形容我对于那场雪的遗憾。
然而我对姐姐谈起这件事,告诉她我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种近似遗憾的感受时,她却嗤笑着说:“湄儿,怎么这样小的事情,你也放在心上?不过,那确实是江南最大的一场雪,我还记得那一整年,整个世界都染了白妆,真真是极美的……”
看着姐姐陶醉的样子,我并没有回话,只是对姐姐轻轻一笑。 既然无人怜我,我只好以沉默相对。
姐姐长我三岁,名唤寇泗,刚刚九岁便已经长发及腰。她的头发甚是好看,乌黑又柔软。寇家大宅内年幼的女子并不盘发,只是用一根发带将长发绾起。姐姐总是选择那种很正的大红色。那艳如胭脂色的发带里,是姐姐如泓流般的青丝,我总是忍不住想抚摸她的发梢。那发梢从指尖滑开,我便可感受到凉丝丝的快感。姐姐自幼时,便可看出长成后的美。
而我,名唤寇湄。一泗一湄,皆是与水有关的名字。
姐姐告诉我,我们的名字是有典故的,是母亲从《诗经》里得来的灵感。那时的我还没有读过《诗经》,只听说那是一本集大成的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本来是美极了的名字,可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觉得这个名字并不适合我。
寇家很大,大得如果我一个人胡乱逛上一个下午就会找不到回去的路。青石铺就的石板路,总是曲曲折折,年幼的我根本分不清它通向何处。那时我并没有贴身的侍女,终日跟在姐姐身边。就连住处也在姐姐的院落里。
姐姐的院落唤作启祥园,算不上宽敞,但容纳下我们姐妹二人丝毫不显促狭。那启祥园里临窗种着一排高大的柳树,春日里柳枝摇曳。并没有红花相衬,可单单那柳枝,已是万般好看。怪不得总有人称之为烟柳,微风拂过,那柳枝就好似化作一缕袅袅轻烟。
姐姐房间的窗则是在那棵最大的柳树后。屋内一水儿的淡紫色,终日熏沉香。红木制的梳妆台台角用精细的雕工绘着不知名的鸟。临近床铺的地上铺着羊毛制的毯子,走在上面完全感觉不到地底的寒气。每次走进她房间,一缕沉香诱人心神,总让人舍不得离开。而我则住在与她相邻的房间。那大概只是院里的客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陈设,完全无法同姐姐的房间相比。所幸,用得着的家具倒是不缺一样——宽大的书案,用餐的圆桌,不很大却崭新的衣橱,仍然散发着红木本身气味的书架。
因为年纪尚小,我还没有自己的侍女。姐姐的侍女长我七岁,唤作香儿,算是同时服侍着我们二人。姐姐白日里要学艺,我便好言好语地哄着香儿带着我四处去逛。香儿的脾气是极好的,总会带我到不同的院子里去。不同的院子,所植花草也各有不同。寇家花草繁多,香儿总是耐心地告诉我它们的名字,我也只是听听,并不往心里记。她知我心不在花草之上,却还是乐此不疲地给我讲那些花的花期长短、香味特点。
其实,我只是不愿终日困于一隅之内,总要四处走走才不觉得遗憾。年幼的时候,寇家在我眼里已经大得像是整个世界。
然而,我与母亲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模糊的记忆中,只有奶娘带着我的时候母亲会常来看看我。等我长大一些了,母亲便将我安排进了姐姐住的院子中,此后就再也没来看过我。每次见她,都是我跑去她的院子里。然而她总是笑着说我不乖,说姑娘家总这样乱跑不成体统。每次我都被她说得很委屈,我去看自己的娘,怎么能算乱跑?
我娘似乎并没有如寻常家母亲那样疼爱我,然而我却总是想念她。
再后来,我便总是趁着姐姐学艺的时候让香儿带着我去母亲的院子旁玩耍。我在她园子外面偷偷望她。以往在人前,她总是珠光宝气、满脸笑容。可此时此刻的她,一个人倚在门边,满脸落寂。我远远望着她,眼中满是不解,直到我那一次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她园子里去。
“湄儿,你怎地跑到这里来了?”她见我走了进去,脸上瞬间挂上了迎人的笑。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