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过去一个月了，可春天的气息还很遥远。远处的山坡、田野、河滩里一星半点的绿色夹杂在去年的枯枝败草间，似有似无。放眼望去整个大地仍是面色凝重、满眼铅灰。
但春天毕竟来了，偶尔吹过来的一阵风，暖暖的，确有一丝惬意。
事实上有些人对于春天的感知更多地依赖他们的身体，而不是那绿意盎然如烟似雾的垂柳，迎风抖动的迎春花，抑或是饱喝雨水的池塘。每当春的时令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犹如树的躯干一般，慢慢地被风摇醒，一种异样的感觉便开始蠢蠢欲动。人变得敏感而好动，就像种子要破土而出，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人要见、有许多事等着去做，身体和心情就像风吹帆动般。
东风中学的操场上这会儿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操场的入口处悬挂着一条写着“预祝我校运动健儿在全县第五届广播体操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横幅，落款是一九八六年，三月。
操场的红色围墙有好几处都塌开了“V”字形的缺口，但依旧能看清楚上面毛主席手书体“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字迹。操场的二百米炭渣跑道、主席台、国旗杆、篮球架都一应俱全，犹见当年开群众大会时的风骨。而操场偌大的地面则像一个中年人秃了顶的脑袋瓜子，最中间的地面干干净净，越往四周便依次是越来越浓密的杂草。但这并不影响同学们的兴致，他们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参加广播体操比赛的又一次彩排……
架在一棵大美国杨上的喇叭传来了熟悉的音乐。随着音乐声起，一个男声随着大喇叭特有的金属质感响起：“第二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预备——起！一二三四……”
操场中央一个方队的男女同学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伴随着音乐认真地做起了还算整齐的动作。平心而论这些年轻的手足集体而舞还是很有些美感的，只是由于穿在这些学生身上的衣服杂七杂八，色彩各异，使整个队伍看起来乱糟糟的。
不大会儿，队列中正在做操的霍启引起了围观同学和老师的注意。处在队列中央的霍启做得格外卖力，力道用得大得夸张。当“第一节，伸展运动，预备，起！”的声音刚落下时，他的双手如闪电般向天空伸去，整个身体也犹如面条一样向上伸展，想必他想要使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得到伸展，周围的同学都能看到他的一排排肋骨。第三节的扩胸运动时，他的手臂不像是扩胸，倒像是泰拳中的肘击。随着节拍的深入，霍启的体操做得似乎越来越渐人佳境，举手投足间到了忘我的境界……
好不容易第一套体操总算做完了，队伍向前集合了起来。领队老师站在队伍前忍着笑喊道：“霍启、杨成功，出列！”
听到喊声的霍启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由于个头比前面的同学高，当他举着双手从人群中艰难地向前挤的时候，就像在做着逆流而上的自由泳。
“霍启、杨成功，你们俩觉得你们的体操做得怎么样？”领队的大个儿体育老师忍着笑问。
霍启笑了笑说：“刘老师，我觉得应该是差强人意，不过还得多多练习。”
“哟！你懂的词还不少，自我感觉还挺良好，你就不知道你的动作有多难看，咬牙切齿像打架，没有一点美感，累不累？如果劲大得没处使，下午安排你把操场上这草拔一拔……我看你是故意搞怪，刚才出列的时候为什么不从后面绕，非要往前挤？”
“是，听老师的，我这是心情激动所致，动作一时有点大，这叫过犹不及……”
没等霍启说完，身旁的杨成功便接话了，他嘟囔着说：“那动作要是软绵绵的多没劲呀！那样能锻炼身体吗？”
刘老师扭头狠狠地说道：“杨成功，你还说！你那操做得更难看，霍启的动作幅度仅仅是大一些，而你的整个动作不但大，而且都变形了，像练童子功，我听说你看了好几遍《少林寺》了，现在正偷偷练武术呢，难道你想把广播体操和武术结合起来开创一个新门派？告诉你多少遍了，广播体操是把体操和舞蹈结合起来的，不是纯粹为了锻炼身体，知道不？”
领队老师的话引起队列里同学们的一阵骚动，底下笑倒了一大片，霍启忍着笑向领队老师解释道：“老师，杨成功动作是大了些，今天不是惊蛰吗，他这不刚刚冬眠醒来，是要多活动活动筋骨。”
霍启的话引起了更大的笑声，杨成功转向霍启愤愤地说：“我看你才是动物，刚冬眠醒来。”底下又是笑声一片。
体育老师板直了脸：“你们俩都严肃点，干吗啊？给大家表演相声？再不好好做，这次比赛就把你们俩刷下来！”
“刷下来就刷下来，为了集体荣誉嘛！免得到时候说我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毁了老师您的英名。”杨成功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威胁。
霍启和杨成功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他们都讨厌这种拿腔捏调的官话。尤其是杨成功，他是学校不折不扣的刺头，是个敢向任何人叫板的主，领队老师之所以对他这么和颜悦色，那是只有像他这样的刺头才有的礼遇。可最后杨成功还是不领情，一口咬定“我不参加比赛了，发扬风格把机会留给别人”。杨成功的不领情使得领队老师对霍启的批评也不得不暂时告一段落。
对于参加全县每年一届的高中生广播体操比赛，霍启本来是抱着去不去都行的无所谓态度，可他的确想去县城逛一圈，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所以这次活动他显得非常积极，以致动作太大。他总能在同一件事情里发掘出自己想要的主题，这是他的过人之处，同时也是他的痛苦所在。他甚至阿Q般地想，这个方队中的人都是为了陪自己去县城逛逛而忙活着。
四处散开的学生们男女分明地分散在操场各处扎堆聊天。有的男生双臂吊在篮球架子上荡秋千，有的风一般地你追我赶。霍启来到操场边上的主席台上，他弯腰抓起一把土向台下一群男生扔去，被扔到的男生纷纷四下跑开，朝台上的霍启不干不净骂着。霍启高兴得大叫：“好啊！真是惊起一滩鸥鹭。”吵吵嚷嚷的操场就像个投放饲料时的鸭场。
这些年轻的农村后生，现在看起来无论男女都是如此快乐，可如果他们一旦走出学校的大门，在任何一个村庄你都无法把他们和那些年轻的农人区分出来。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许明天就会离开这里，到了明天他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大人，成为那普通农民中的一员。
突然，操场中央有个人用手指着远处叫道：“快看、快看，看那边山上，上头有个东西！”
随着此声叫喊，满操场的人反应出奇地一致，都齐刷刷地仰头朝着那个人指的方向看去。远处山坡上果然有一个淡红色的，圆圆的东西。接着一大群男生纷纷拥上了霍启站的主席台，边看边叫嚷，人群像开了锅的水。有人说是那个东西在天上飘着，有人说那个东西本来就在山坡上放着，其中有一个家伙眯着眼睛说得更邪乎——那东西该不会是外星人的飞碟吧？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