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快要下雪了。她会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初雪吧?
我能想象她下床,穿上拖鞋,慢慢走到窗前的样子:她的额头碰到冷冰冰的玻璃,小而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两只瘦弱的手,插进宽大病号服的上衣口袋里。当她微微眨动湿气氤氲的长睫毛,探头看向窗边的时候,脖子上挂着的狮鹫牌的银色项链便轻轻掠过她的锁骨。她身后的病房干净整洁,加湿器里喷出灰白色的水雾,到达某个特定的位置便消散开来,更加显出了房间里的静寂。天气阴沉沉的。天花板反射着白色荧光灯的光芒,让她所在的三楼病房看起来像是悬浮在虚空里的冰冷的温室。
她在看窗外,却看不见我的身影。我已经跑到医院庭院的松林,忽然又想打道回去。远远地望着她的病房窗户,如果松林里的白雪倾斜飘落,仿佛垂下的帷幕横亘在我们之间,我就能以眼神向那个可能是她的模糊痕迹送去简单的道别。我解开运动鞋的鞋带,然后重新系紧,准备以加倍的速度离开她。
除此以外,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我在走向她,但是我根本就不快乐。
我只在连帽衫上披了件风衣,便带着MP3出门了。空气潮湿,街道彻底被灰色笼罩,默默地等候雪的降临。走出小区,进入僻静的胡同,我戴上耳机,然后开始奔跑。我呼出的口气融化了紧绷绷的虚空的核心,白茫茫地蔓延开去。
行道树都是银杏树,树枝延伸为直线。它们是即使在树叶早已凋零的冬天,我也能说出名字的唯一的树。叶子掉光的赤裸枝干显得无精打采,犹如失去了家人的贫穷的家长。当银杏树还是浓荫蔽日的时候,我第一次跑过这条街道。
有几次了呢?我记得好几个凌晨和夜晚。秋天未了,我们在蜿蜒美丽的金黄色树阴里奔跑。在褪色的脏树叶纷纷飘落街头的时候,我们踩着脚下的叶子奔跑。那些时光,现在都一去不复返了。寒风飕飕地掠过我的脸,我的脸上流汗了。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时间总是沿着特定的方向流淌。如果录像带回放的话,逃跑的人就会气喘吁吁地退回最初的位置,脱下衣服的人也会一件件重新穿起来。然而赤裸裸的银杏树却不会再挂上夏日的碧绿,更不会回到那个时候,一切再也不能从头开始。令人伤心的莫过于此。
如果可以挽回……我想让一切重新开始。是的,我要原封不动地重复她在我身边的那三个季节。我不想追逐未来的漫漫岁月,只想回到今年夏天,无休无止地重复那短短的三季。犹如画在“她”这个特别重要的单词下的无数短而粗的底线。
曾几何时,我和她在公园的长椅上并肩而坐,凝望夕阳在树枝间进出相机闪光灯似的光芒,缓缓西斜。当汽车的声音渐渐远去,周围变得安静而悲伤的时候,陌生的感觉突然令我不安。即使在此时此刻,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依旧在变化,我也不再是须臾之前的我,流逝的时间都被吸进了某个黑洞……
那时候,在某个短短的瞬间,我感觉时间踉踉跄跄,仿佛弯曲着流走了。比如太阳落山的时候,独自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稍不留神踩到人行横道上的凹坑,随后终于保持住了平衡,像不像那种轻微的眩晕感?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陌生而尴尬,耳朵也嗡嗡作响,仿佛自己来到了迥异于从前的世界。
于是我想,时间管道层层缠绕以致水泄不通的机械装置将这个名为“世界”的空间团团包围,难道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通过那个管道供给我们时间?然而在某个刹那,时间的管道稍稍偏离,在那么短暂的瞬间,却出现了犹如喜马拉雅裂缝般的深远而狭窄的缝隙,许多宝贵的东西被吸纳进去,永远不知所终。偏离轨道的时间突然拐弯,很快又重返轨道,然而那再也不是从前的时间了。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和我进入各自不同的时间,越来越远。脚下的土地分裂,将我们分开的时候,我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是的。不是错过。怎么说呢,我连自己的命运也感觉陌生了。反正,我觉得这样很正确。
短短几天,我感觉自己衰老了许多,的确如此。虽然方向固定,但是时间这东西,密度和速度绝对不会平均。
跑了大约十分钟,身体放松了,两腿动作更加敏捷。耳机里传来G一格里芬的声音,可我为什么突然想哭?
我知道会这样,可是我不能流泪。我才是冷漠先生,不是吗?
我很少哭,至少在别人面前是这样。“当你在别人面前哭的时候,他们给你安慰,却会在心里蔑视你。”这是妈妈给我的为数不多的有用忠告之一。小时候我是个爱哭的孩子,妈妈觉得我很烦、很难缠,便主动坦白似的告诉只有六岁的我:眼泪就像放屁和金钱,都需要藏起来。她还说:将来如果有枪或刀,也要藏起来。
现在,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街头奔跑。奔跑的人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么冷的天,如果有人泪眼婆娑地奔跑,的确会给很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不喜欢引人注目,更不想给别人留下丑陋的印象。只有一次,我边哭边跑,不过那是下雨的日子。那天,即使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有理由相信别人会把我的眼泪当成雨水,而现在不是这样。
眼看就要下雪了。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都会有人边跑边哭。这样的话……是泰洙经常挂在嘴边的冷笑话。
这意味着我没成功。我没能从脑海里、从心里彻底抹掉泰洙。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过去几周,这句话不停地在我嘴里打转。我不懂他的心?不是。那也不能这样。意识到走上绝路的时候,应该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停下来。就像有时在深夜兴冲;中地骑着自行车,忽然遇到走出胡同的漂亮女孩。你也说过,结果要是不好,任何理由都说不通。
十七岁的我们是爆炸物,却不危险,因为我们没有导火线。我们没有足够的机会、执行力、金钱和时间去实践我们的想法,我们只是把愤怒和不安想象到极致的安全装置。这又是怎么回事?你只是在口袋里握起拳头,却有人给了你刀。是谁?不是谁,是大家!
只有钻进笼子才安全,世界对我们百般叮嘱,却又漠不关心。他说我们容易破碎,需要保护。他把我们塞进箱子,然后就抛弃了。
我和泰洙曾经在这条路上跑过几次。我们靠着那个商业街拐角的公用电话亭一起奔跑。我依然清晰地记得泰洙的样子,看到我后,他慢慢地弯下腰未,展开踩皱的运动鞋后跟,把脚塞进鞋里。P3-6
2013年10月,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既令人高兴,又让人感慨。感慨的是门罗能在照料孩子之余坚持写作,默默无闻地忍受着家务的负累,终于赢得世界文坛的尊敬。那些特立独行,耽于自我世界,勇于抛弃世俗的女性毕竟太少了,门罗的成功更应看做平凡女性的成功,因为她代表了世界上最普遍、最广大的女性。
早在十年前翻译韩国女作家殷熙耕的短篇小说集《搭讪》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和我们惯常听说的天纵英才、才华横溢等类型的作家大有不同。她也是在和门罗差不多的年纪拿起笔来,开始观察和记录自己对于生活和人生的思考,相对于很多少年成名的作家来说可谓姗姗来迟,然而一发不可收拾,佳作名篇次第发表,很快便攻占了各大文学奖的堡垒,而且在读者中间也赢得了崇高的声誉。惊人的是,短短三年之间,殷熙耕便相继斩获了“文学村小说奖”、“东西文学奖”和“李箱文学奖”,迅速从新人作家跃升为重量级的中坚作家。2000年之后,殷熙耕更是接连获得韩国小说文学奖、韩国日报文学奖、怡山文学奖、东仁文学奖,作品也被翻译成各种语言,成为韩国文学的重要代表。很多2000年后的作家都对殷熙耕的小说烂熟于心,读着她的作品做起了作家梦。小说家金重赫曾说,“殷熙耕这个名字就是品牌”。也许这就叫厚积薄发吧,再三推迟的梦想遇上多年的积累和阅历,笔下的文字怎能不耐人寻味,令人流连忘返呢?
生活中的殷熙耕温暖亲切,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却是那种聪明睿智,辛辣尖锐的作家。短篇集《搭讪》收录了九部代表作,这些作品基本上都以女性主义视角观察女性生活,对于爱情、家庭等传统命题做了认真而颠覆性的探讨。成名作《鸟的礼物》借十二岁少女之眼打量社会,冷嘲热讽问揭露了隐藏于生活表象之下的残酷本质。“我”自幼失去双亲,跟着姥姥生活,周围有小姨、舅舅等人,共同生活在有水井、房客、柿子树的人家。“我”在这个特定空间里洞悉了人的虚伪和爱憎的本质,决定停止继续成长。“我在明白了生活充满敌意之后,便停止了成长。这是因为该了解的事情我已经全都了解了,再也不可能更成熟了”。《鸟的礼物》充分证明殷熙耕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家,观察之深刻、叙事之成熟让她很轻松地将首届“文学村小说奖”收入囊中。
殷熙耕绝不是那种固步自封的作家,总是不断地求新求变,即使成名之后的每部作品也都呈现出新的探索和追求。201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安慰少年》讲述的是母与子的故事:离婚的中年妈妈是个自由撰稿人,十七岁的儿子“延宇”正在读高中。“夏天搬家通常从凌晨开始。因为天气热,而且天亮得早。我们家却是个例外。晴朗而清新的夏日早晨,窗外传来清脆的乌鸣,躺在香喷喷的被窝里享受慵懒的时光,这是妈妈渺小而可爱的奢侈。我想这样说,事实又不是这样。妈妈还没醒酒。她像蛹里的幼虫,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睛。我知道,搬家公司的工人马上就来了”。延宇在刚刚搬家不久的新小区里认识了新朋友“泰洙”,又通过泰洙迷上了高中生说唱歌手G一格里芬的音乐。他们都喜欢上了少女“彩莹”。陌生的音乐、新鲜的节奏扣敲着少年的心扉,新鲜的世界向他走来。如果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宇宙,那么成长中的宇宙难免要和外部的世界发生碰撞,甚至包括自己的妈妈。这对平凡而独特的母子就在矛盾和碰撞中不断修正彼此的关系,相互安慰。这部小说抛弃了殷熙耕原有的简洁叙事,而是致力于纤细入微地刻画少男少女们的内心世界。殷熙耕巧妙地化身为少年延宇的视角,贴心贴肺地尝试沟通和交流,这份精致的努力已经令人感动。
殷熙耕自己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安慰少年》不免带有自传的痕迹,我们来听听作家本人怎么说:“我从很早以前就非常关注那些脱离了人们默许的普遍社会观和特定意识形态的人,甚至觉得我自己也是那样的人。自从懂事以后,我就非常讨厌‘女人样’、‘男人样’、‘孩子样’、‘大人样’这种要求别人表露某种特定态度的说法。我希望能将这些想法写成小说。因此,这部小说的很多人物都被我塑造成了与我们社会的一般规定无关的角色。‘延宇’的妈妈‘申敏雅’是与‘大人样’无关的妈妈,‘延宇’是与‘男人样’无关的少年。这似乎是想推翻迄今为止我们的普遍观念,而不是重新去规定意义。虽然妈妈没有妈妈样,却也能做个好妈妈;少年没有少年样,却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这些正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作家显然是有备而来,通过精心准备的故事向传统的秩序和观念发起了柔软的挑战,这在传统坚固的韩国社会尤为可贵。当然,我们也不难发现作家的良苦用心。“我们都是陌生宇宙里孤独的流浪少年”,“我希望这部小说的人物虽然孤独,却很快乐,虽然不安,却可以冷静”。正是这样悲悯而博大的视角,小说里的妈妈才能放下身段,平等地理解少年的心,因为她也是同样在流浪,同样需要安慰。她对少年的理解就是对自己的理解,她对少年的安慰就是对自己的安慰。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
迄今为止,殷熙耕已有多部作品在国内翻译、出版,除了早期的《搭讪》《汉城兄弟》《乌的礼物》和这部《安慰少年》,另一部长篇小说《秘密和谎言》也将在国内出版。相信中国读者能充分领略这位韩国作家的文学之美。
2013年10月于京东
《安慰少年》由殷熙耕编著。
《安慰少年》简介:
韩国著名女作家殷熙耕化身为少年的视角,纤细入微地刻画少男少女们的内心世界。
来自单家家庭的文弱少年延宇,他的母亲是一个离异的服装专栏作家,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还有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友。这种奇异的边缘家庭在韩国社会备受侧目和关注,因而造就了他的早熟与体贴。入读高中后,他认识了与他性格迥异但同样孤独的海归少年独孤泰洙,以及使他经历了刻骨铭心初恋的李彩莹。于是,他开始经历关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的生命体验,并由此走向成熟。
经历残酷,走过苍凉,少年的内心,唯盼有人对其温柔相待,细语安慰。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
殷熙耕编著的《安慰少年》是讲述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文弱少年的青春期成长故事。他的母亲是一个离异的服装专栏作家,有一套自己的处事原则,有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男友。这种奇异的在韩国社会备受歧视和关注的边缘家庭,造就了他的早熟与体贴。在进入高中生活后,他认识了与他性格迥异但实际上同样孤独的海归少年独孤泰洙,以及使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初恋的李彩莹。于是,他开始经历关于亲情、爱情和友情的生命体验。主人公申延宇是一个跟卡夫卡一样柔弱、孤僻、细腻、敏感的十七岁少年。小说以他为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充满了这个少年有趣又带点稚气与惆怅的自我呓语、心灵探索与独白。文中贯彻了一个主题词就是孤独,类似于《心是孤独的猎手》,都在不遗余力地阐述人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存在和孤独的本质。通过三个成长与不同家庭背景的少男少女的生活轨迹来诠释这个主题。充满了现实主义的意味。生活化的描写也很贴近生活和人心。语言较好,比较深刻地体现作者对于生命和社会的思考,但不显得死板。读来深有体会,使人思考与回味,是一本值得推荐给年轻人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