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炎夏的晚上,空调整夜运转,像个老人,对重复着的轨迹心生厌倦;又如缺乏润滑油的发条,撑不下去却要惯性继续。楼外大约二十米处不知是哪个彪悍的房地产商抢在夜间施工,掘土机、起重机、泥头车等机器操作的轰隆巨响声充斥在小区的四周,甚或传来地震般的爆破声,欲将人的耳膜从睡眠中震破。二十五岁的范远生在竹席上翻来覆去,闭起的双眼仿佛还看得见深夜无尽的黑,又好似有一双长手,从远处缓慢伸来,准备扼住她细瘦的脖。不对,不是手,是一把磨尖的弯刀,亮得晃眼,是谁的刀?为什么是朝着心脏的方向?弯刀一下子又碎成一堆腌酿泡菜的粗盐,毫不客气地砸向范远生。腥咸味浓厚涌来,呛鼻的同时却有一股淹没的气息,原来是凶如野兽的海水。不识水性的范远生迅即弹坐起来:“谁?到底是谁?”
“你怎么了?”旁边的向轩起身从后背拥住范远生。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范远生闪过这个疑问。
这段时间陆陆续续都是这些梦境,又或者被追杀,又或者掉入深渊,又或者茫茫人海中被抛弃。虽然每次从平川到晋城,范远生都有不同程度的噩梦,然而随着毕业日期的临近,梦的诡异程度就以平方速度加快。工作是留平川还是来晋城?母亲是否喜欢大自己近一轮的向轩?向轩会不会变心?如果没有向轩,我要去哪里?这些实质性的问题扰得范远生心烦意乱。
范远生一声不吭地下床,光脚穿过大厅摸向卫生间,用力旋开水龙头,冲洗不安的神经,然后无意识地瞄了一眼右手边的梳妆镜,只用了不到半秒时间。喜欢横冲直撞的范远生并没有勇气在凌晨以后对镜。这个习惯在她五岁那年父亲离家时就已养成。如果一个人独处时保护不了自己,就要铲断害怕的根。
此时卫生间的灯骤然发亮,刺眼的光线勾勒着镜中那张披头散发的长脸,范远生吓了一跳:“谁?”
只见向轩倚身靠在卫生间的门柱旁,睡眼惺忪地问:“远生,你今晚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有你这么吓人的吗?鬼鬼祟祟跟着我干吗?大半夜的。”惊魂未定的范远生呵斥道,“你们这些政府部门也不管一管,还让不让人睡觉?晚上施工还搞爆破,这不明显违法扰民吗?胆子也真大!”
嘟噜完后,范远生就闷闷不乐地返回卧室。
范远生如何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是一个秘密。没有多少人知道范远生有一个大她十岁、交往两年的男友。范远生尝试咨询过母亲“如果我找一个大自己十岁的男友,如何”,老人家严重反对,并且言辞激烈。老人家的理由很简单,此刻他能陪你游山玩水,三十年后呢,四十年后呢?如果他先你离开,以后谁来照顾你?所以坚决不能找一个大自己快一轮的男友,否则你就一辈子单身。范远生担心母亲察觉出苗头,表面唯唯诺诺向母亲作出保证,实际并没有快刀斩乱麻。她承认母亲含辛茹苦的不易,却抵不住爱情浓烈的诱惑。对范远生来说,爱情就像她喜爱的那道糕点——拿破仑米酥,用鲜艳的外表刺激了人的感官,产生了无法遏止的需要,于是下一步就想拥有。
范远生每个月都会乘坐“和谐号”列车,浩浩荡荡行驶七百公里,从平川到晋城,跨省来看向轩。最开始范远生喜欢念叨“爱上一个人,然后爱上一座城”,在范远生逐渐喜欢上晋城的时候,口头禅变成“爱上一座城,然后爱上一个人”。当然,范远生其实会抱怨向轩不去平川看望她。纵然向轩工作繁忙,而自己学业清闲,但范远生顾不得这些,爱情就该是掏空心脏、全力以赴、舍我其谁的。起初向轩会仔细地跟范远生讲道理,计算利益得失。每逢此时,范远生都会跳起来大叫:“我说老向同志,感情可是不能这么计算的。你们法院有没有因为你加班而多付你薪水?你们领导有没有因为你表现突出而给你升官?你们偌大一个晋城,难道就只有你一个向法官吗?你看你这么拼命工作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但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一定会加倍报答的啊。”
过来人的向轩望着尚未走入社会、不知人间险恶的范远生,思量着:“我确定要和这么一个不知柴米油盐的女人结婚吗?”
倒是年轻的范远生终于还是习惯了向轩的生活节奏,从最开始的被催促到后来的主动从平川坐火车到晋城,从最开始的蛮横任性到现在的有条件服从,向轩有时觉得范远生更像自己的女儿,否则为何暴躁的他在范远生面前有时却可以轻易地克制自己的冲动?但凡他要发脾气时,脑海中会立即闪过“她还小”的念头,索性就把怒火往肚子里一口吞下去。从眼神和皮肤表皮就能察觉出年龄差距的向轩,面对任性的范远生,不管从生理或者心理,他有时都会徒然产生微妙的自卑,但又有一种驾驭岁月的快乐:在可以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时,向轩就理直气壮教训范远生,“什么,不能教训你?我比你多吃了十年的饭,你说是你对还是我对?真是年轻气盛,不知好歹,一点儿都不懂事”;在可以变成一个孩子时,向轩会想方设法扮出各种鬼脸,也会叫范远生“小妈妈”,并撒娇“小妈妈,我肚子饿饿,我要吃饭饭”。他的年纪仿佛是弹性的,是可以伸缩的,不需要担心对方是否会介意,也不需要害怕装嫩时会被嘲笑。
范远生时常想,和向轩相处的这两年,如果不奢望一个共同的将来,那这些时日应该是快乐多于痛苦的,连吵架都是艺术性的。有一回晚餐,向轩捣鼓了半天,总算端出一道叫“无水炖鸡”的菜,范远生觉太咸,不肯动筷,向轩嗾使道:“吃一块鸡肉,给你二十块。”
范远生努努嘴,说:“你以为我是你吗?你当然只值二十块,我得在你的基础上翻好几倍呢。”
“二十块能买好几两肋排呢,”向轩说,“况且我这是薄利多销。”
范远生不肯示弱:“我是待价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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