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正对着眷村的一排二楼三的透天厝里,眷村后面是一大片阡陌,连绵不断的稻田。灌溉用的水沟其实很清洁,里面有软泥,长着水草,可以捞到大肚鱼,去稻田边上抓青蛙常常会抓到蛇。
再走得远些,有人种稻米以外的作物:番薯、玉米、甘蔗,蔬菜和水果等。种西红柿要插根架子让西红柿叶往上爬,可是很多西红柿还是重甸甸地卧在柔软的土地上。晒过太阳的西红柿颜色像阳光一样温暖,躲在绿叶里边,也像一个一个橙红色的小太阳。那样的西红柿有股特别的香气,果肉柔软多汁,味道十分浓郁,上下课的途中,我常常偷摘一个西红柿,袖子上擦一擦,就这么边走边吃,那种温暖和甘甜的滋味,比现在超级市场里冷冰冰、硬邦邦、没啥滋味的西红柿,要美味太多了。
那时候,治安比现在好得多,起码报纸上看到的新闻,没有像今时今日这么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绑匪跟虐杀孩子的变态并不常见,也或者是那时候的新闻受到比较多的管制也未可知。家长还放心让小孩自己走两三公里上小学,下课后也由得小孩自己回家,满山遍野乱跑。到了黄昏时刻,差不多是六点钟,每家的妈妈都会站在门口,各自放声高呼孩子名字,回家吃饭,然后玩得满脸泥泞汗垢的小孩就忽然从四面八方窜出,纷纷奔向自己的母亲。
总是有几个小孩,会因为玩得太脏或干了啥坏事被逮到,当场就被老母教训,捏耳朵掐手臂打屁股,或者教育藤伺候,鸡猫子喊叫起来,广东话形容得有趣,叫作:鬼杀般嘈(像被鬼杀那么吵。真是奇妙的形容词)。此起彼落的呼儿唤女声,配合着电视里传出来小甜甜卡通主题曲,乒乒乓乓的炒菜声,打麻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是我记忆里的黄昏奏鸣曲。扰攘一阵子以后,人统统入屋子里吃饭看电视,路上归于沉寂.夜晚来临。
我的同党都挺顽皮,会去偷挖番薯、拔苞谷、摘杧果之类的,也常常被逮。尤其是我,不管跑得多快,苦主只要远远一看到一把长发在身后飘扬,就知道是哪家的女儿。也不必麻烦一一追问,平常我们几个毛孩子玩在一起,淘气的就这几个,人还没到家,妈妈们已经拿着鸡毛掸子站在门口,怒形于色,守株待兔,逃都逃不掉。
挨过好几次打,可下次还是去偷。人的天性本恶啊,所有的坏事都比好事有趣,不劳而获的诱惑,做“错事”的刺激性,跟友伴一起被追逐的惊险,都令人着迷。有几次,生气的农夫还放狗咧,嚎叫着在田地里狂奔逃跑,但这游戏实在太过瘾,故屡劝不听、屡败屡战。非常死性不改的样子。
偷到什么东西都拿来“炕土窑”。烤番薯,烤鸡蛋,大烤特烤,连橘子、甘蔗都拿来过火。大概也不是真的那么饿,只是为了玩火跟“团体活动”的乐趣。某一次,有人偷了只鸡来,一班小皮蛋看着那只扑腾哀叫的鸡,统统不知所措,没有人敢杀鸡。最后某人跑去求救,找来念高中的哥哥,拿出蝴蝶刀,干净利落地割断鸡喉管,鸡血放干净,拿湿泥巴包裹整只鸡,扔进去烤熟,哗,最原始的叫花鸡。后来我在无数餐馆吃过富贵鸡。,都没有那只土法炮制的叫花鸡好吃,或许只是因为偷来的东西比较难得,窃得的战利品比较美味,谁知道?
大人虽然由着我们小孩四处乱跑,可是,还是有禁区,那一片香蕉林,就是谁家的父母也不准孩子去的地方。
人的天性是这样的,越是被禁止,就越是引起好奇,想知道究竟有啥子了不起。又不是说有毒蛇出没,或是农历七月份不准下大沟渠游泳(怕被水鬼抓去当替身嘛)那种可以了解的禁令。香蕉林,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险洼。村子里的一班猢狲,每每忍不住要去探头探脑,彼此激励,非常想打破谜团。可是只要有谁胆敢露出口风,不需要越雷池一步就一定遭到大人狠揍。香蕉林,遂变成我们心目中一个探险的圣地。 不过讲归讲,其实也没有人真的敢进去。一般香蕉林都占地不广.我们村子里的那片却特别大,几乎有正常尺寸的四倍还要广阔得多,香蕉树长得茂盛丰沛异常,树身又都不高,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宽阔的叶子遮蔽光线,更显阴暗。而且,茂密的香蕉林当中,常常传出非常悲哀凄惨的哭声,尤其是夜深人静时,低微细弱的呜咽忽高忽低,游丝般钻人人的耳朵,仔细去听,却又什么也没有,只剩下风吹蕉叶的淅沙,远处几声野狗的长声怪嗥,真是毛骨悚然。
虽然被严厉告诫禁止,我们还是忍不住偷偷犯过规,隔得远远地窥探过香蕉林的秘密。在香蕉林深处,孤零零地站着一间红砖盖的小屋,用砖头砌得四四方方的,连顶都是平的,像个火柴盒。三面有窗,窗子位置颇高,不但比一般的窗户小,上面还有铁栅栏,铁门上拴着两条粗铁链,一点也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样子,又不像仓库,谁会专程跑到香蕉林里存放东西咧?更加不像是养殖动物之处,实在很怪异。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