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跟所有时代普通人的成长经历一样,年轻时他也曾离经叛道、行事乖张,但是对儒家范式人格的追求,让他走了出来,读书,进学,仕宦,也曾受廷杖之辱,在监狱里度过了好多时光,最后终于东山再起,剿匪平叛,威震八方,成就了一世功名。与他的许多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不同,在受尽屈辱、备尝艰辛的谪宦期间,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依然吟诗、唱歌、弹琴,最后大彻大悟,创立了阳明心学。王程强编著的《王阳明(共3册)》这本书是王阳明的一本传记,有史实,有自认王氏私淑弟子的作者对王氏学说的体证。非常浩大,非常恰切,非常私人,非常细腻。与众多类似书比,独成一家。
关于王阳明,人们可能最关心的几个问题是:知和行如何做到统一?在物欲横流的喧嚣红尘,致良知又如何成为可能?带着这些疑问,在六年多的时间里,《王阳明(共3册)》作者王程强翻遍了所有能查阅的王阳明的资料,并行程两万五千里实地考察了王阳明的足迹,采访了诸多阳明学专家学者,试图从小说的视角注解王阳明跌宕起伏的传奇一生。
从世俗的角度讲,王阳明也许无法成就秦皇汉武那样的事功,但是对于时间来说,俱往矣!历万载而不朽的唯有思想的光辉——阳明学,它就像宇宙之光,自诞生之刻起,便永存于天地间,气化流行,生生不息。
第一百一十四章丰城遇险祈祷北风
六月十五午时,王阳明的船来到南昌府境内的丰城县,离南昌城也就百儿八十里地。飘扬着“提督南赣等处地方军务都御史王”官旗的官船驶近丰城城西剑江驿站,早有驿卒报于驿丞翁荣,翁荣已迎候在码头边。船一泊岸,翁荣移步进入官船,在船舷瞭望的萧庾引着翁荣进入船舱。王阳明当过驿丞,对驿丞向来友好,在南赣剿匪战争中,他曾特意选调贬谪到广东的两位驿丞参加指挥剿匪战斗。
翁荣行礼毕,王阳明笑眯眯地问道:“翁驿丞,看你一脸惊慌,所为何事?”翁荣躬身站在一边,答道:“回禀王中丞,省城生变,传闻宁藩反叛朝廷,已经杀害都御史孙中丞和许副宪,三司衙门各官被拘禁在王府。沿江南下的都是逃难的。如今丰城城里人心惶惶,下官尽管不安,也不敢擅离职守。”王阳明闻言心中一惊,但他马上就镇定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怎么应对?消息可靠不可靠?有了确切消息,才好随机应变。王阳明安慰翁荣道:“翁驿丞,你能临变不乱,足见忠于职守。你派人速去叫来丰城知县,就说本院有请。”王阳明被翁荣请到了驿丞衙门稍事歇息,等待丰城县知县。丰城知县顾佖听说南赣巡抚王阳明到了丰城,他就像漂泊在大海中的落水人,看到了救命稻草。江西省三司衙门官员全军覆没,南昌府知府郑献早被朱宸濠诬陷关入大牢,这样的局面,把顾佖一个七品知县变成了没娘的孤儿。面对未知的命运,他真是有些迷茫。现在好了!王阳明是个能人,他剿匪连战连捷的事迹早就传遍了赣江沿岸。顾佖策马而来,到了驿丞衙门,滚鞍下马,疾步来见王阳明。
顾佖,南直隶吴县人,出身军籍,正德九年以四川蜀王府仪卫司的一个校尉身份考中进士,十二年底被分派到丰城做知县,还是个官场上的新手。见了王阳明顾佖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王中丞,您、您来了,就好了!”王阳明和颜悦色地说道:“顾县侯,不要怕!邪不压正,朝廷有上百万大军,天下多有像你一样的忠贞之士,岂能容一个藩王肆意横行!南赣数万名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顺流而下,也就十来天的时间。现在关键是摸清情况。你把了解的情况详细说一说。”顾佖介绍完情况,最后说道:“王中丞,现在面临两个困境:一是叛军一旦南下,小小的丰城危若累卵,不堪一击;二是城里人心惶惶,穷富人家都在逃难。王中丞,下官盼着您给下官、给老百姓做主心骨!”听了顾佖的介绍,王阳明安慰道:“顾县侯,朱宸濠的目标是南京,是北京,丰城离南昌虽然很近,并不是他的进攻目标。你目前的任务有三个,一是做好城防,不能有丝毫疏忽。做好城防,就不怕围城,就能坐以待援。二是沿江与县城四周,多竖兵旗,多张疑兵,迷惑叛军。三是稳定人心,对蛊惑人心者,决不能手软,切记,人心稳,则城防稳。本院奉命前往福建戡乱,虽然没有南昌平叛的使命,但是本院负有提督军务的圣命,有朝廷授予的调集军队的令旗和令牌,对紧急贼情有便宜行事的职责。反叛朝廷,大逆不道,本院岂能坐视不管!只是丰城城内地方狭窄,不便于集兵,你先小心应对,本院一旦召集来军队,发第一支兵,必定是增援丰城,协助防守。顾县侯、翁驿丞,准备船只,本院马上南下,组建勤王军队。”顾佖磕头请求道:“王中丞,下官盼着您来解救丰城合城性命呀!”王阳明郑重应道:“顾县侯,本院答应你!”王阳明的官船向南逆流而上。船行十五里,到黄土脑地界。一直在船尾警戒的龙光和萧庾向北望,看到满江飘扬着五色彩旗,隐约可以听到军人的呐喊声。两岸都是向南逃难的人流。从逃难的人流中,不时传来纷杂的吆喝声:“叛军追来了,快跑呀!”“别牵猪了,逃命要紧呀!”……岸边牵拉官船的纤夫一哄而散,官船在水流的冲击下,打横在江心,并缓缓地顺流向北滑去。
萧庾进入船舱,向王阳明禀报。
王阳明听后,沉吟着,看着雷济。雷济建议道:“王都堂,如今江西无主,您就是平叛的主心骨呀!江西不能没有您呀!”龙光进来说道:“王都堂,远处河汊里有条渔船,还是条撑帆的渔船。我们换渔船吧。”萧庾说道:“可惜渔船太小,坐不了几个人。”龙光说道:“王都堂和夫人、公子先走吧,我们留下来再想办法。”这时,夫人诸翠过来打听情况,站在旁边听大家说话。
王阳明问道:“小渔船到底能坐几个人?”萧庾说道:“三五个人的样子!”王阳明果断地说道:“萧庾和雷济跟本院先走。龙光、黄表陪夫人、公子和家人再想办法。”诸翠取下舱壁上挂着的宝剑,擎在手里,对王阳明说道:“先生不必操心妾身,事急有宝剑在。只要先生能走!”龙光说道:“王都堂只管走吧!小人一定拼死保护夫人和公子。”王阳明看着诸翠,默默地点点头,对龙光说:“你们上岸,疏散到村子里去。”几个人收拾起贵重行李,雷济拎着官印、令旗、令牌,匆匆弃船上岸,一溜儿小跑,来到靠在河汊边的小渔船跟前,一个三十多岁的渔夫正在岸边收拾渔网。
雷济说道:“船家,快送我们去樟树镇,船钱你要多少给多少。”P87-89
序幕:余姚风水诗书传家
在中国智慧的发展史上,大明王朝的成化八年(1472),农历壬辰年,龙年,因为一个后来被称为王阳明的婴儿出生时的一声啼哭,一下子多了些哲学意义。
天地在壬辰,王家的二儿媳郑氏在妊娠,已经足月,马上就要生产了。
王家老先生叫王伦,三个儿子,大儿子王荣,二儿子王华,小儿子王衮,家住浙江余姚县城。
现在,农历九月三十的傍晚,龙泉山山脚北边的王家小院,女人们在后宅,来往穿梭,手忙脚乱,有端盆的,有提水的,激动着,紧张着,她们准备迎接呱呱坠地的新生命;男人们在庭院,高凳端坐,全身放松,有布道的,有听讲的,静着心,他们在延续着一个旧传统。
怀孕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至少今晚上王家小院里的男人们是这样认为的。生孩子是火上房的急事,万一摊上个倒生、难产什么的,男人们总不能不搭把手吧?这几个不知道轻重缓急的老爷儿们在干什么?
今晚是余姚“舜象读书会”的例行活动,每月十六和三十(或者二十九),准时会读一次,按轮转排序,今日正好轮到在读书会成员王华家举办。核心成员有陆恒、黄殉、王华、谢迁等。今晚特邀嘉宾有王伦、举人诸让,诸让是黄珣的朋友,王衮属列席人员,又兼添水倒茶的身份。地点选在王家袖珍型修竹园内一座四面以竹为墙、三面开窗的小轩内。
竹轩北面竹墙靠上方位置,挂着一块木匾,上书两个王右军行书体墨色大字“静学(静学)”,木匾下方斜挂着一把带鞘长剑,东向的剑柄上垂下一束墨绿色的流苏。王伦头戴儒士巾,身穿玄色道袍,面南背北端坐,淡定的目光暂时洒在胸前古琴的琴弦上,他在静坐养神;座下许多人是生员打扮,头戴儒巾,身着一袭圆领青衣;诸让有举人功名,头戴遮阳帽,以帽子区别于几位秀才。会员中陆恒年龄最长,是会长,在左边首位坐,挨肩是黄珣;诸让是客人,与陆恒坐对面,然后依次是谢迁、王华与王衮。
会长陆恒起立发言。陆恒已过而立之年,个子不高,在余姚城东县衙北街办有“拙庵龙门学馆”。
陆恒说:“今天例会,我们请到了竹轩翁。”被称作“竹轩翁”的王伦,听到自己新取的号被称呼到,想到这号的内涵——像竹子一样的气节,心中的笑意不经意问飘到纯净的脸上,于是他长而不削的脸上,在泰然的静气中,活泼着一丝丝的笑意。他扭脸对着诸举人,睁开细长的眼睛,微微颔首,接着扫了一眼在座的晚辈,清和中透着严肃,高高隆起的眉骨,凝聚着一股清贵之气。
陆恒接着说:“我们还请到了诸让诸孝廉,养和先生。”
孝廉是举人的雅称,秀才是府学和县学学生的雅称。 诸让国字脸上,一脸英气,座中他功名最高,别人都敬他三分,他也不免会流露出些矜持。听到点名,诸让马上起身,开言道:“不方便行大礼,请竹轩翁见谅。”说着,向后撤身,斜对着竹轩翁,一鞠躬。王伦随即起身,说道:“地方窄狭,诸孝廉不必客气。”说着话,还要拱手。诸让眼明手快,双手握住王伦的两手,轻轻按扶他坐下,然后拱着手对大家说:“幸会!幸会!”陆恒示意诸让坐下,说:“今天还有德章。德章,给大家端茶倒水,你辛苦了。”坐在下首的王衮慌忙起身,嘴里说着:“应该的!应该的!”因为起身猛,身下的长条凳离桌子太近,身子站不直,一下子急得满脸通红。同坐一条凳子的王华见父亲威严地瞪向弟弟,抬眼发现弟弟的窘态,不动声色地欠起身,把长条凳往后轻轻移了移,让弟弟站稳。
陆恒继续说:“今天的主题有三个,第一,请竹轩翁介绍一些读书体会;第二,请养和给我们讲讲他应举的感受;第三,常规内容,会讲一下上次例会的读书内容,商定下次的会读内容。今天有学坛前辈、老同学、新朋友,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我介绍一下竹轩翁的情况,一会儿大家再自我介绍。”
陆恒说:“竹轩翁诗书传家,高祖讳性常,才兼文武,受终南山道士赠书,精通术数,受到了诚意伯刘伯温先生的景仰和荐举,为国死难岭南;曾祖号秘湖渔隐,隐居终生,人称孝子;祖父遁石翁,精研易经,学问养身,高风亮节,隐遁深山;父亲槐里先生继承我们余姚的传统,专修一门《礼记》,是南京国子监太学生;竹轩翁几十年主修《礼记》,在江浙各地处馆讲学,提携后进,培养英才。我们一会儿请竹轩翁讲学。现在互相认识一下,今天不便作揖打躬,点头为礼,心到礼到。按年龄排序,养和先开始。”
诸让扬了扬矜持的下巴,爽朗地说:“我叫诸让,字养和,今年三十三岁,主修《礼记》,三年前侥幸中举。”说到侥幸,他好像有些卖弄的意味,声调不由自主地有些上扬,有些轻狂。这时他猛然想到父亲的告诫。诸老先生老早就发现这个儿子英气逼人,他在自家兄弟之间争强好胜,又身材高大,特意给他起名“让”,意在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年轻气盛,自然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在“让”的基础上,启蒙老师又给他取字“养和”。师长希望以名字来时时提醒他修身养性。诸让语调一转,谦和地说:“请竹轩翁不吝指教,也请各位学友做我的诤友,知无不言,矫枉纠偏,百尺竿……”诸让因为要表现谦虚,不好再往下说,就打住话头,望着陆恒。
陆恒接口道:“自然是再进一步,遮阳帽换成进士冠。人往高处走,天经地义。正好轮到我介绍:我叫陆恒,字有常,自号‘拙庵’,今年三十四岁,比养和痴长一岁,才却短养和不止两寸吧!”诸让自知陆恒才气不比自己差,甚至比自己还要好,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特意稍低一下头,免得下巴上扬,摆着手,真诚…………
王伦察觉到竹轩内一派沉静之气,几位年轻人脸上和眼神已纯净多了,于是他示意呆愣着的王衮撒下古琴,自己悄无声息地啜饮了几小口茶,随机开讲:“学,就需要我们现在这个心境,就是静。学什么呢?我们分析一下这个‘学(学)’字,上头像一双手捧着一个‘爻’字,大家都知道《易经》,有常是‘《易经》’专家。”王伦说着,看了一眼陆恒。陆恒已经忘掉了刚才的精英架子,对着“爻”字,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意识到《易经》深邃,没有穷尽,马上又摇了摇头。王伦继续说道:“这个爻呢,无须我多说,一长横‘一’代表阳,两短横‘_一’代表阴,一阴一阳谓之道。学,就是要学这个道。一阴一阳,一长横,两短横,互相组合,揭示了天、地、山、泽、雷、风、水、火等自然现象的变化规律。了解运用规律,小则修身养性,大则安邦定国。掌握规律,要靠智慧,有了智慧,先把身心安置好,至于学技术,就容易多了。科举就是个技术活。”科举是大家迫切关心的事,几双眼睛一下子盯住了王伦。王伦注意到了大家的关注,接着说道:“科举就是几篇文章,知识非常必要,经验固然重要,关键还是智慧,知识要靠智慧来组合。这智慧哪里来?就从心静中来。”
王伦停了停,发现大家沉浸在“静”中,在体味和琢磨这个“静”,几个人拘束得不敢动,就启发道:“今天你们这个读书会的名字,提醒了我,舜象读书会,舜和象好像一好一坏,好像各是各,嗯,想不到你们年轻人这么有智慧,首先说向老师学习,不见得老师都要比我们强,见贤者思齐,见不贤者退而自省,这样一来,像象这个一时的落后分子,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一面镜子,也是我们的老师;另外我们自身呢,大多数时间,是好思想、好念头,不少时候,也有不少不好的念头,好的时候就是舜,不好的时候就是象。你们看,一个好人身上还有舜象。我们学习呢,就是扩充好念头,融化不好的念头。同样道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不能一说到静,就连动也不敢,静是心境,一个激烈运动着的人可能心很静,一个坐下不动的人,也可能心动得很厉害。”
听了这话,几位秀才举人活跃起来,黄珣晃了晃因长时间静坐而显得有些僵化的双肩和腰身,问道:“先生说这些,有些像大海,其实我们只需要一瓢水就够了,就需要一个单刀直人的方法。”
王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黄殉,说道:“不见得人人都挤一条道。要学,就大学,《大学》说得最清楚,第一段……”
这时,内宅二楼的产房内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哇啊、哇啊、哇啊……”一个将被称呼为王阳明的婴儿来到了人间。
竹轩内,王伦正在侃侃而谈,他的话头突然被一个女声打断。一个小媳妇一路小跑过来,笑着汇报道:“爹、爹,生了!生了!是个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