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酒词、纪念日……多么美好!只是,即便凑齐这两种美好,也未必能换购一份高兴。比如,在亲人的死亡祭日向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致感谢辞。
此时此刻,苏爱然端着代酒的茶杯,站在那里搜肠刮肚,之前没有人教过她如何“高端大气上档次、优雅得体显关怀”地吃一顿白事饭。特别是,当她是请客的主家,而不是登堂的宾客时。
“婚礼当日,你许下的白首偕老,到头来终究是一场谎言。”—这是苏爱然最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丈夫陈天的照片还摆在钱包里,日夜灿烂地冲自己笑。如今,苏爱然最喜欢的这张一寸免冠照,竟成了陈天的遗像。说些什么好呢?说话前该先笑笑么—就像丈夫在世时,自己无数次下厨请朋友来聚餐的幸福日子那样张罗大家吃好喝好?还是该哭呢—让这些反复安慰过自己的人放下伸向红烧肉、东坡肘子的筷子,跟她一起再度缅怀刚化成一把热腾腾灰尘的陈天?
生命是如此脆弱,还没来得及准备死亡,人生就已结束。对于儿子的葬礼,常桂红并不满意,但又能怎样呢?她的“小天儿”才刚刚三十五岁,儿子结婚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儿。孙子出生那年,丈夫病逝,她只忙着日夜痛苦,是儿子陈天一手操办了葬礼。如今丈夫尸骨未寒,儿子就……常桂红有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积累一些“经验”。虽然落座之前,主事人跟她说过没有必要致辞,但是她坚持让儿媳说点儿什么来感谢大家,毕竟,以后这一家孤儿寡母难免要有事情麻烦大家。
“这些日子,爱然和阿姨都挺累的。”关键时刻,李杏发了话,“我替她说两句吧,我跟爱然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这次车祸来得太突然了……”
饿得快要前胸贴后背的宾客被迫转移目光,不好再觊觎摆在苏爱然附近油光四射的菜肴。他们放下筷子,悲悯中带着一点热切期待地看着李杏,以及离她最近的口味虾。可李杏只不过是好心帮朋友解围,车祸后面具体该说“生得伟大”还是“死得光荣”,她也不知道。宾客的注视让她愈发尴尬,视线无处安置,停在自己的手上—指甲里灰灰的东西,不会是帮苏爱然拾骨灰时留下的一小撮“陈天”吧?!想到这里,李杏手里的茶杯端不稳了。
乐队那厢中西合璧的吹拉弹唱更是让大家坐不住了,领头的一个眼色,众乐手摆弄起了放在一边的二胡、唢呐、萨克斯,一个拿镲的没拿稳,两片大镲都掉在地上,其他人帮着捡,又碰掉了几个鼓锤。韩飞在一边看得直叹气,但他也懒得管了。虽然自己的老婆李杏跟陈天的老婆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但说白了,他跟陈天也只不过是普通关系。要不是李杏死乞白赖地赶着同情人家孤儿寡母,赶鸭子上架般的非让他也出手帮忙,他连这个葬礼都懒得参加。在平时只跟计算机打交道的韩天看来,整个世界都能用“0”和“1”两个数字来表示,何必弄出这么多形式主义呢?多随点儿份子钱让活人好好过日子不就得了。就拿这乐队来说,本来按李杏说的,只是简单办办,请一些亲朋好友,定个火化日期,把讨价还价、结账缴费的事儿都替亲属处理一下就行了。结果老太太说儿子死得够憋屈了,不能再走得憋屈,非要风光大办,车队、乐队一个不能少。结果自己跑了好多地儿,才临时找到一个职工乐队,钱也没少给人家。效果嘛,除了哀乐能合奏之外,其他就只会《月亮之上》、《套马杆》,最擅长的是顺子的《回家》。还好李杏临时出了招儿,让他们把劲歌金曲们拉慢好几个节奏,这才勉强烘托了悲痛气氛。
这时常桂红开腔了,但刚刚说了“我儿子”三个字,老太太就浑身一僵,再次晕倒,砸在苏爱然身上—这已经是常桂红今天第二次晕倒。早晨那次是陈天的遗体被推进高炉之前,旁边哭得快要虚脱的常桂红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扒着儿子的尸体就要一起往高炉里冲,别人怎么拉也拉不住,情急之下,李杏在背后照着常桂红的后脖颈就“劈”了一掌,老太太应声而倒,这才没再惹出事端。现在眼看人又晕了过去,一众宾客乱成一团,铙钹镲手也赶紧上前帮忙,生怕老太太躺错地方,毁了一桌子菜。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泼冷水地忙了半天,常桂红才清醒过来。
韩飞当机立断宣布开席,宾客们一边吃着,一边交头接耳几天前那场上了电视的惨烈车祸。别人的噩梦是车祸现场血淋淋的惨烈,苏爱然的噩梦却是一片空虚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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