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2岁写下这一生第一篇读景美文《枸杞树》到98岁临终前他写下的关于思亲的只言片断,季羡林先生用一颗博爱之心,用尽命力抒写这独属于自然之子的性情文章。每一次读景的心历,对季老而言犹如一次次神秘的天启,它远离了喧嚣与尘埃,在清塘荷韵里,在听雨的幽静中,在故乡黄昏小路上,在燕园的春色里,在丝瓜攀爬的神奇中,在旅行的火车上,在石榴花开的光芒中……季羡林所著的《心里那一片天地(季羡林读景)》中季老用细腻的感受为读者诠释自然本色,展示生命中细小的生长和温暖,一代大学者的丰厚可见一斑,万物平等而恣意,谐和造化自然,必引领读者回归内心的安详。
季羡林所著的《心里那一片天地(季羡林读景)》的作者季羡林先生是著名学者、国学大师、同时它还是著名的散文大家。他襟怀坦荡、学贯中西,读他的散文是一种享受,开怀释卷,典雅清丽的文字拂面而来,纯朴而不乏味,情浓而不矫作,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
《心里那一片天地(季羡林读景)》中无论记人、状物或摹事,笔下流淌的是炙热的人文情怀,充满着趣味和韵味。
黄昏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矮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黄色的消失,鸦背上白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极,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溶入净琮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的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优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黏黏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决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做。我(自然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地沁人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不觉得寂寞么?P2-4
2011年,在季老诞辰一百周年的时候,他生前的好友和弟子、学生们自发撰文,编了一本纪念文集,深情回顾了季老在学术领域以及思想品格等方方面面的成就,他的学生告诉我,“我们了解他,研究他和介绍他,目的就在于更好地学习他,更好地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和传统文化”。
同样的,从2007年选编《季羡林自述》、《季羡林谈公德》及至2009年开始选编《季羡林读书》等系列丛书,我接触季老的思想已经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几乎养成了习惯,那就是经常性的要翻看季老的文字,思维随即进入,或跟随他去读书,或沉进他对恩师的追忆中,或随着他的眼光看世品行……灯亮着,好像心也被点亮……他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怀念,更多的是对人生对学问对世界的开悟。
今年春天,我们拟再次选遍出版一套季羡林经典作品集。这次和以往选编工作不同的是,没有了季老在身边耐心地听我大声读出待选的篇目,只有他的文字在宁静的时光里等着我。
这一次,我对他贯穿了一生的源自德国教授的追求学问的“彻底性”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季老是1935年远赴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的,他的教授是Sieg、Waldschmidt Braun等。季老在文章中写道:这时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在剧烈进行。德国被封锁,什么东西也输入不进来,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我忍受了空前的饥饿,终日饥肠辘辘,天上还有飞机轰炸。我怀念祖国和家庭。“烽火连六年,家书抵亿金。”实际上我一封家书都收不到。就在这样十分艰难的条件下,我苦读不辍。一九四一年,通过论文答辩和口试,以全优成绩,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我的博士论文是:《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动词的变格》。在这一段异常困苦的时期,最使我感动的是德国老师的工作态度和对待中国学生的态度。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青年,他们不但没有丝毫歧视之意,而且爱护备至,循循善诱。
Waldschmidt教授被征从军,Sieg教授以耄耋之年,毅然出来代课。其实我是唯一的博士生,他教的对象也几乎就是我一个人。他把他的看家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传给我。他给我讲了《梨俱吠陀》、 《波你尼语法》、Patanj ali的《大疏》、《十王子传》等。他还一定要坚持教我吐火罗文。他是这个语言的最高权威,是他把这本天书读通了的……
德国老师那种异常认真、严谨的学风深深影响着季老。德国学者的“彻底性”在季老一生的学术追求中同样深深融入他的血脉里,那是一种渗透的力量,它们以真实的存在为一个聪明的中国学生树立起了学术的方向,这方向同样如一盏灯,以持续的耐力和睿智之尊照亮了季老的整个人生。
留德十年之后,季老回国在北大郎润园生活的时候,每天必在黎明时分四点半左右起床读书,他曾被誉为“北大一盏灯”是有着双重含义的。在这盏灯的照耀下,季老在北大工作生活的时光宛如莲花,以内敛的力量坚定地开放在自己的精神高地上。来自内心的那盏灯,支撑起了这位学者保持旺盛创作的原动力,它的光芒是这所高等学府所搭建的最权威的平台保护和激发出来的。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纠结或矮短之目力会突然被智慧之灯点亮,点灯的时刻,是一个人被安放在多元的世界里独自坚守信仰的时刻,是一个人面对多样的博弈力量的一种真正的人格的提炼和安慰。
今春开始选编这套季老精品集,有种隔空相见的感觉。
我在季老生前多次拜见他,越接近,越感觉他像本活字典,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缜密和丰富的思维呢?他的样子并不高大,眉毛全白了,总是习惯坐在一张小方桌的后面,耐心地听我讲选题,时不时点出一两句,不多言,却极为精准,耐人寻味。他曾给我题过梵文中文赠言,也曾帮我修正过文章导语,更点评过某些翻译文章以及当代名家的作品。当我把选编的散文目录一辑一辑地念给他听的时候,他不住地点头,好像又回到了那些青灯下读书的岁月,又回到了那些研究佛教的岁月,那些沉潜进东方学、印度学、民间文学、比较文学的岁月……2009年的7月10目,我走出季老住的医院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照出一地的明亮。生命来去自由,没有一点惊动。仅仅隔了一日,他的学生告诉我,一切自然发生了,只是在弥留之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离去。
所有的怀念都在文字中,也在我亲自录下的老人生前的影像中。他对着镜头说出的年轻人要“爱国、孝亲、尊师、重友”的视频,一度成为网络上最流行的一段视频,性情老者季羡林,想和年轻人谈的真理全部浓缩在这句话中,也全部浓缩进他的作品中,他的人格魅力中。
在选编这套丛书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季老每天必在黎明时分亮起的那盏灯,也总是浮现出那个在哥廷根大学搀扶着他的“像祖父般的恩师”,小心翼翼地踏在雪地上,一直把老师送回家的青年学子季羡林的样子。冬天日短,黄昏早临,雪满长街,寂无行人。我相信他内心的灯早已平静地照亮了从老师那里传承下来的内敛学思和笃定淡然的生命品质。而季老用毕生的精力写下的一行行文字所能带给我们的想象和尊重,也如一盏灯,照亮了这位大家所能带给我们的关于读书,关于做人,关于处世,关于在逆境中如何坚守内心,关于在学术跋涉中如何超越自我的所有的阅读的深入。于是我毫不犹豫的把这套精品集取名为“季羡林点灯系列”。
这套季羡林点灯系列如同以往大家门系列一样,源于对季老的一份承诺,再过多少年,这份承诺也不会变。
这套书的出版同样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除了季老的多位学生如王树英、陈平生等老师的帮助之外,还要特别感谢季承先生的大力支持。文化追求是一代学人永不枯竭的奋进之源,它扎根于心灵的大地上,更会基由认知和感悟而必将扩展为不朽的中国精神。
季诺
二0一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