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泉湖
一群寒鸦飞过,又一群寒鸦。
苦行僧惠生走到这一处山涧时停下了脚步,并选了一处山洞住了下来。
惠生并不打算长住在这里。只要过完冬,他就会选择离开。对苦行僧而言,他们是永远不会有家的。
惠生是来自南方的和尚,很少领教过北方的冰天雪地。所以当寒鸦再次尖叫着飞人山涧时,惠生还是用手裹紧了宽大的僧衣,打了个冷颤。
这只不过是深秋,与滴水成冰的寒冬还差远呢。惠生一面告诫自己,一面开始静心打坐。除了打坐诵经,惠生每日必须爬到山上打一些柴火,然后挑到城里的集市去卖。惠生有一个化缘的钵盂,但惠生基本上只用它盛饭盛汤。在惠生的信念中,和尚必须自食其力,不能一味依赖于乐善好施的施主。试想,一个连自己的肉体凡胎都不能供养的人,谈什么济苍生,又如何度众生呢?
师兄惠原和尚曾取笑过惠生的这一想法,世间万物皆为空,一碗粥,一钵汤又算得了什么?释祖当年若非牧女用牛奶供养,又怎会得成正果?如果释祖也像你这般砍柴耕地,只能被红尘车马淹没。惠原又用手一指,瞧,这寺院脚下全是我们的土地,这金碧辉煌的佛堂也是善男信女捐助修建的。有了这些,你做和尚才没被饿死。惠生没有跟惠原辩论,他知道自己不备佛性,他只想做一个自己意义上的真正的和尚。于是他选择了云游。
数年的云游生活中,惠生还是坚持一粥一饭用劳动换取,闲时读读佛经,设坛讲经这样的奢想只在梦中出现过。但凡做了这样的梦,醒后惠生总要不吃不喝地打坐3天3夜,以惩戒自己。
北方的冬天果然不同凡响,整个冰泉湖都结了冰,惠生要烧水煮饭,须得拿了利斧在湖面上斫冰取水。
冬日慵懒的阳光照射在冰泉湖冰面上,湖面就像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镜子。人走在上面,隐隐可看到模糊的身影。惠生奋力用斧子斫冰时,总看到自己的身影被斫得冰花四溅但却完好无损。惠生就有些神色恍惚,呆呆地想这里头肯定藏着禅机。惠生取水的时候,常常看见有一大群孩子在冰面上嬉戏。也有一些大一点孩子走到湖心,用大石击破冰面,拿根钓鱼竿钓鱼玩。只不过是半条虫尸,也有鱼儿上钩,惠生就又多些感叹。更让惠生不可思议的是那些不知名的山雀:孩子们在冰面上放几只盛满谷物的酒盏,再在冰面上洒些水。那些雀儿居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冰面上啄谷子吃。等吃完谷子想要展翅飞开时,脚趾已被牢牢冻在冰面上,成了孩子们的猎物。看到这些,惠生总要双手合十,念一句佛号。孩童中有淘气包也会学了惠生的样子唱一句“阿弥陀佛”,惠生就有些恼,有些无可奈何。
惠生试图制止孩童们的行为,但这些调皮蛋压根就不听惠生的。惠生没了办法,只好大声诵着佛经,成天守在冰泉湖上,惊飞那些山雀。虽然孩子们气得冲他翻白眼、吐口水,惠生还是乐此不疲。
小寒之后是大寒,大寒一过,天气就转暖了。惠生一边想,一边挑着柴火下山,才走到山脚就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快救命啊,救命,小石头落水了。”惠生忙丢了柴火,急奔向冰泉湖,奔向孩子们围着的一个大冰窟窿。
惠生跑到冰窟窿旁,想也没想就扎入水中,在齐颈深的刺骨寒水中,艰难地摸索着,但怎样也摸不到小石头。惠生一边奋力往深处的冰层下游,一边扬起头拖着浓厚的南方口音着急地问:“小石头在哪儿,在哪儿?”岸上却一片寂静。惠生奇怪地从水面上探出头时,孩子们早逃得一个都不剩了,惠生顿觉眼前一黑……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寒冷,无边的绝望……惠生仿佛沉溺在四面都是粘浆的蛋体中,拼命划也划不出墨黑的泥潭。眼睛上似乎蒙着一层胶,如何也睁不开。口中也像含满了胶质,压根儿就喊叫不出。四肢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往下沉。只有脖颈和胸口,被什么东西捂紧了,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和柔软……仿佛是一个世纪,或者更长。
惠生睁开眼已是数日后,令苏醒过来的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躺在一个女人的怀中!他们捂着一床棉被依偎在一起,炕头是一盆火红的炭火。惠生想挣开女人的拥抱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或者,潜意识中他不想逃离黑暗中的这一丝暖意和柔软。惠生在女人的臂弯里看到了女人惊喜的神色。
“你醒啦?”女人欣喜地问,“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了。”女人的声音柔美而动听。听到女人的一声“阿弥陀佛”,惠生像被火烫了似的动了一下,女人却爱怜地用手拍拍惠生的脸,“别怕,醒过来就好了。”
女人告诉惠生,是几个过路人救了惠生,由于他们要忙于赶路,她主动承担了照料惠生的任务,因为她一直是一个笃信佛缘的人。
惠生望着女人,眼睛有些潮湿,心中充满了温暖。
自此,惠生常常陷于同样的梦境中不能自拔,女人成了惠生每夜睡梦中的主角。在惠生梦中,平静的冰泉湖下总是掀起滔天的巨浪,而女人总站在粉红的雾团中向他微笑着,像母亲,像姐姐,更像是情人……
女人发现了惠生的变化,在替惠生叠床时看到了惠生床单上的驳驳离离。女人就让惠生闭上眼,听她说一个故事,一个《菜根谭》上的故事。
两个和尚碰到了一个要涉水的女子,其中一个和尚就抱着这位女子渡了河。回寺的途中,另一个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那个抱女子过河的和尚心中怎么想,那个和尚说:我早已把她放下了,这么说你现在还抱着她?
女人说完故事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但惠生还是感觉到了,于是惠生闭着的眼睛渗出了两滴大而凉的泪珠。
惠生一生再也没离开过冰泉湖。他一生都没有设坛讲经。只有一位诗人由衷地感叹,惠生大师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僧。其实惠生并没有和诗人说过什么,诗人只听见惠生大师对着冰封的湖面说:
湖面平平,暗浪滔滔。
玉蝴蝶
戚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入落难公子与富家小姐的爱情窠臼,他们戚家家势那样显赫,如日中天,……但一夜之间,一切就都变了,戚府像凋零的花朵,更像忽倏的流星,在残酷的权力争斗中灰飞烟灭。
侥幸逃脱的戚生只好去投亲靠友,受到的礼遇都是冰冷的石狮守卫着的紧闭着的朱红色大门。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叫人间冷暖,戚生终于尝尽。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正是人间美景,可这一切在戚生眼中都是一片凄凉。伤心地,伤心景,伤心绿,伤心人。
戚生的最后一着棋就是去冯府,投奔已告老还乡的冯丞相。冯丞相的孙女珍珍是戚生未过门的妻子。
冯相收留了戚生,还给他安排了一间书房,告诫戚生暂且隐名埋姓,相机而动。
戚生书读倦了,会到冯府的花园走走,偶尔会碰见珍珍小姐和贴身丫环如蝶在园内赏花、扑蝴蝶。珍珍小姐从不主动和戚生说话,一定是女孩儿家怕羞,倒是如蝶像只快乐的花蝴蝶,嘻嘻哈哈,有时还扮几个鬼脸逗戚生。
戚生一直盼望着珍珍小姐能“临走时秋波一转”,给他抛个媚眼,让他心花怒放,但珍珍似乎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戚生就有些闷闷不乐。
如蝶知道了戚生的心事,就取笑他,原来戚姑爷害相思病了呢!如蝶还眨巴着她的大眼睛打趣戚生,要不我做回红娘帮你们牵牵线吧?
如蝶把戚生害相思的事告诉给珍珍小姐,小姐一脸不高兴,训斥如蝶道,这些事你一个丫头瞎搅和什么呀?
如蝶看得出,小姐心里是有戚生的,要不然戚生一来冯府,开朗的小姐怎么一下子就不苟言笑了,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戚生家没出事前,如蝶说起戚生,小姐可是半脸笑,半脸羞,半脸嗔,半脸娇呢。一定是小姐也在为戚生的家门不幸担忧、难过。 戚生同意了如蝶的猜测,作了一首诗托如蝶送给珍珍。如蝶欢天喜地把诗作交给珍珍,珍珍却看也不看,把纸凑到灯火上烧了。如蝶看着戚生的诗文化作黑蝴蝶了,才意识到小姐心里恐怕没有戚生了。
戚生向如蝶打听珍珍读诗后的反应,如蝶随口说,挺好。戚生便问是怎么个好法,如蝶支吾了半天,骗戚生说,小姐看不上你写的诗,说你再不用心读书,就只配写“三句半”了。戚生就追问什么是“三句半”。这下如蝶得意了,拿腔拿调、绘声绘色地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年大旱,县太爷求了三天雨也没见着一丝雨星星,就有人即兴作了一首诗:“太爷来求雨,三天又三宿;昨夜推开窗,月出。”被长舌头告诉给了县官,县官便把作诗的人抓来打了十八大板。这个人挨打后,苦着脸又吟了一首诗:“作诗一十七(全诗十七个字),挨打十八板;若作万言诗,打煞!”太爷又知道了,便把此人充军到辽阳。到了辽阳,此人见到了久别的独眼舅舅,两人抱头痛哭。尔后此人作诗的毛病又犯了,又吟了一首“三句半”:“充军到辽阳,见舅如见娘;两人同落泪,三行。”
戚生笑得直不起腰,对如蝶说,真看不出,你们小姐这般风趣。
戚生涎着脸皮又说,我赠了首诗给你们小姐,小姐可有什么东西回赠我?
如蝶不忍让戚生失望,说,当然有了……可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偷吃了。
戚生有些失望地说,哦,是点心吗?
如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同情戚生,连忙说,当然不只是一盘点心,呶,这儿还有一件宝贝。
戚生的眼睛倏地亮了,快给我!
原来是一只小巧的玉蝴蝶。
戚生激动地捧了玉蝴蝶,忘情地亲了一下,如蝶的脸顿时烧得像火烧云,心中伴着一种奇妙的感觉。
戚生读书果然用功了百倍,累了就抚摸玉蝴蝶一番。虽然这只是块普通的玉,做工也平常,但在戚生眼中无异于奇珍异宝。
这天戚生在花园里捉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正巧珍珍也在扑蝴蝶,戚生连忙让珍珍瞧,珍珍懒懒地瞧了一眼说,让它自在地飞不挺好吗?干吗非要捉住它?浇了戚生一盆凉水。
如蝶抢着说,对呀对呀,你这个呆头鹅,捉住了“梁山伯”,可不让“祝英台”伤心死了?
戚生回过神来,珍珍和如蝶已走远了。戚生就有些怨恨自己,捉蝴蝶伤了珍珍小姐的心。
如蝶发现,戚生更加发奋读书,消瘦了。其实如蝶自己也消瘦了,只是戚生没注意到。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终于落了场大雪。
多么美的雪景,多么美!戚生走在花园里,咯吱咯吱踩出一行脚印。花园里还有更早的人呢,如蝶已在空地堆出了两只玉一般的大蝴蝶。
是珍珍让你堆的吗?戚生兴奋地大叫。
如蝶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
我帮你,戚生跳到雪蝴蝶旁,我们多堆几只。
两只已足够,再多就没趣了。如蝶忽然有些难过。
对,两只最好,不多也不少!戚生表示同意,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如蝶的神色。此时的戚生眼中,这两只玉一般的蝴蝶,一只是珍珍,一只是自己,他们在花丛中快乐地飞呀飞……
如蝶病了,病得还不轻。戚生偷偷去探望如蝶,如蝶高兴得什么似的。如蝶挣扎着要下床,戚生没让,他说我们之间是不该生分的。
如蝶柔柔地笑了,戚生第一次发现,如蝶长得很美,似乎比珍珍还美。 如蝶问,那只玉蝴蝶你还带着吗?
戚生从怀中摸出那只蝶,得意地说,还用问!
如蝶笑了,戚生也笑了。
弹指一挥间,果然如冯相所说的那样,时局发生了变化,戚生家中沉冤得雪。皇上颁下旨来,让戚生袭了戚父生前的官位,待戚生与珍珍小姐完婚后,携妻进京。
新婚夜,珍珍第一次对戚生灿灿地笑,戚生反而有些不习惯,甚至发现珍珍小姐的一颗暴牙。不过戚生还是很高兴,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
戚生拿出珍藏的玉蝴蝶让珍珍看,珍珍说,这么个破玩意儿,亏你还当宝贝!
戚生以为珍珍在考验他,认真地说,这是心爱的人赠的定情之物,能不宝贝?
珍珍尖叫起来,好啊,姓戚的,我冯家待你不薄,你却有别的女人了。
戚生傻了,怎么回事?
戚生眼前闪过一幕幕的往事,终于明白过来。
如蝶,如蝶!戚生呼唤着心爱的人的名字,疯狂地找寻如蝶。
在荒草丛生的花园深处,戚生找到了泪流满面的如蝶。
戚生紧紧地把如蝶拥人怀中,喃喃地抱怨,你真傻,你真傻。如蝶则像雨中颤栗的蝴蝶,听任戚生一遍遍用舌尖舐去她的泪珠。
冯府的叫骂声近了,还有冯相苍老的声音:
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牲,皇上一定饶不过他……
戚生坚定地抱着如蝶,心中忽然有了一个闪念:
梁祝的故事传唱这这么久,究竟讲的是他们死也不能分开,还是到死也不能在一起?
谁能给他们答案?
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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