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套书的选编原则上是以发表、出版的时间顺序排列的,每10年两卷(但在整体统筹中少部分例外)。
第一卷和第二卷精选的是1977年至198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佳作,不同的是第一卷所选的都是这个阶段的获全国短篇小说大奖的作品。郑电波主编的《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2卷中)》为第二卷中卷。书中收录了汪曾祺的《受戒》等著名作品,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 《受戒》描写的内容包括和尚们的宗教生活和民间的世俗生活两部分。有着一种内在的欢乐,浸润着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现世主义精神,令人想起《诗经》和古代乐府中那些欢快的民歌。这是一首人生的赞歌,赞颂了纯朴健康的人性之美。
这套书的1—6卷,精选了改革开放35年(1977—2012)来,中国乡土短篇小说中的名篇力作,其中包括荣获全国大奖的乡土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且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在当时社会上引起轰动或受到广泛关注、在读者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它反映了这个时期乡土短篇小说的整体面貌和最高成就。
郑电波主编的《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2卷中)》全书图文并茂,乡土气息浓郁。它构成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深度变迁的画卷,具有史诗般的价值。
枯 河
莫 言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下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漂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第二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钻,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光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阴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间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权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杆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黑眼睛很亮地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干。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干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干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射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冰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缭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鱼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晕。
“你快下来,小虎,树要倒了!”女孩对着树上的男孩喊起来。男孩已经爬进稀疏的白杨树冠里去了,树枝间有鸦鹊穿梭飞动,像一群硕大的蜜蜂,像一群阴郁的蝴蝶。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鸦鹊翅膀扇起的腥风直吹到他的脖颈子里,使他感到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觉得树干纤细柔弱,弯曲得非常厉害,冰块一样的天空在倾斜着旋转。他的腿上有一块肉突突地跳起来,他低头看着这块跳动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女孩的叫声。女孩说:“小虎,你下来吧,树歪倒了,树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个愣怔,把身体贴在树干上,低眼往下看。这时他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爬得这样高。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青苔上落满斑斑点点的雀屎。街上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尘散后,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辗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小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外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边喊他,他没有听。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杨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个院子的,尽管树下这个眼睛乌黑的小女孩经常找他玩,但爹娘却反复叮咛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吗?他很疑惑地问着自己。他总是迷迷瞪瞪的,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里砌着很宽的甬道,有一道影壁墙,墙边的刺儿梅花叶凋零,只剩下紫红色的藤条,院里还立着两辆自行车,车圈上的镀镍一闪一闪地刺着他的眼。一个高大汉子从屋里出来,在墙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这个人紫红色的脸,吓得紧贴住树干,连气儿都不敢……
P1-3
中国是一个乡土性很强的大国,诚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中国是一个“乡土中国”。
乡土,几乎是每个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在新时期文学中,乡土文学堪称最敏感的文化神经。新时期当代文化思潮的演进变化,许多是从乡土小说中透露出重要信息的。应该说,从中国乡土小说中可以读懂当代中国。
农民在我国的文学中,历来处于一个突出而显赫的地位。农民的社会地位不高,而文学地位不低。这是由于中国作家的乡土情结、生活阅历、审美情趣及价值取向所决定的。在文学对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思中,农民作为民族文化心理的主要载体,自然成为小说家关注和表现的对象,故乡土小说天然地在新时期小说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中国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农村生活的改变,农民心气的勃发,新一代农民在精神、意识、思想上的吐故纳新,新与旧在现实生活中的冲突与较量,以及对于腐败现实的理性批判,随后成为乡土小说在一个时期里反复吟唱的主旋律。作家成了这个时期乡村广大农民理想的抒发者和愿景诉求的代言人。农民在内心理想的感召下奋发向前,作家与之击鼓前行。
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我们称之为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学有三个相互联系的阶段:“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许多作品系统地反映了农村农民生活命运的变化,社会的深层变革,抒写了自己的社会理想。有些作家把思想的锋芒指向乡土文化与农耕文明,以自己的眼光与理性来发现和表现乡土中国的浑重、复杂与嬗变。当然,也有不少作家在作品中多有对自身命运的描述和情感宣泄。
新时期文学初期,印象深、乡土味儿较浓的有何士光的短篇小说《乡场上》,高晓生的《陈奂生上城》、《李顺大造屋》,张炜的《一潭清水》,贾平凹的《黑氏》,铁凝的《哦,香雪》,邵振国的《麦客》,张石山的《镢柄韩山宝》,王润滋的《内当家》,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田中禾的《五月》,乔典运的《满票》等。中篇小说有郑义的《老井》,路遥的《人生》,张贤亮的《绿化树》,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叶蔚林的《在没航标的河流上》,莫言的《红高梁》,张炜的《秋天的愤怒》,映泉的《桃花湾的娘儿们》,王安忆的《小鲍庄》等等。
新时期文学的早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期,是一个重建希望的时代,人的内心如同枯木逢春,激情被时代精神所鼓舞并迅速地再度燃烧起来。人们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昭示下又一次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并热情地期许这一切尽快变成现实。深怀理想主义文化信念的作家,无论用什么样的创作方法,骨子里都潜伏着浓重的浪漫主义基因,时代气氛使这浪漫潜滋暗长。那个时代的作家极少悲观,历经再多的苦难也不能告别乐观。作家几乎对未来用承诺的方式描绘着生活,读者的期待使写出好作品的作家一夜成名,自发阅读小说的人超过以往任何时代。人们最大的自由就是对美好的向往,人们在想象的话语中得到满足。
时间在飞驰,中国的变革在加深、加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引发的经济热潮、商业大潮席卷而来,文学受到很大冲击,一些作家纷纷下海弃文经商,文学创作受到了影响。然而乡土小说的创作,因与政治思潮、商品大潮都有一定程度的疏离,也由于作家的坚守,似乎并没有出现中断或萎缩的情形,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都在坚守中有所拓展,且成就了乡土小说创作的特有景观,其作家创作形成了楚文化群落、吴越文化群落、齐鲁文化群落、燕赵文化群落、秦晋文化群落、中原文化群落、东北文化群落、巴蜀滇黔文化群落等,乡土小说内容丰富,五彩斑斓。
九十年代的乡土小说不再是单色的,而是多色的,很耐人寻味。如陈源斌的《万家诉讼》,李佩甫的《无边无际的早晨》,关仁山的《九月还乡》,余华的《活着》,迟子建的《雾月牛栏》,张宇的《乡村情感》,韩少功的《马桥人物》,杨争光的《公羊串门》,赵德发的《通腿儿》等等。
这一时期的长篇小说数量不太多,但质量很高,作家开始向家族、人生命运深处思考,审察人性、反思历史、反观传统,因此作品更显得有分量。长篇小说取得了重大成就。先有张炜的《古船》初现端倪,继有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阿来的《尘埃落定》的联袂冲刺,掀起长篇小说创作的第二个新高潮,是继八十年代古华的《芙蓉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之后第二个创作高峰。
新世纪阶段比之于前二十年文学文化领域,因面临着商业文化、传媒文化与信息科技的多重冲击,更由于人们价值观的变化,乡土小说读者的减少,作家浪漫情怀的式微,总体来说乡土小说创作出现了下滑和萎缩的趋势。然而,乡土小说并未到这部乐曲的尾声,不少乡土作家还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他们的笔墨自由而灵动,多元的叙事与多元化的观念已出现,令人感到振奋的是长篇小说的进一步繁荣,乡土长篇小说的创作出现了新的景观。贾平凹的《秦腔》,蒋子龙的《农民帝国》,孙慧芬的《歇马山庄》,铁凝的《笨花》,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莫言的《蛙》等,其中有的作品的水平,已达到乡土长篇小说的新高。这是由于一些乡土小说作家一直在创作的深刻思考之中,他们甘于寂寞,其思考已抵达生活、社会、历史、人生甚至哲学的深处。
中国乡土小说可以说是新时期文学的精华与支撑,几乎所有的小说名篇都与“乡土”血脉相连,这不但有广泛的共识,也是不争的事实,它们占据了文学、文化、出版价值的制高点。
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文学形态,具有深厚的人文价值,就中国乡土小说而言,可以说达到了中国文学史上“前无古人”的思想和艺术高度,而且由于我们社会的深度变革,农耕文明的逐渐瓦解,这种形式的文学必将终结,因此可以说,它不仅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它的辉煌如同唐诗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辉煌一样。
乡土小说植根于中华民族精神深处汲取营养,又表现并滋润着民族精神和意识,形成了新时期的文化景观。它不但被中国有识之士充分肯定和赞许,同时也被世界看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多年来,从鲁迅到沈从文,中国作家无不有着共同的诺贝尔文学梦,可是直到去年,莫言才为中国作家实现了这个梦想。我认为,莫言获诺贝尔奖,不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而是一大群中国乡土小说作家的胜利。这片热土,造就了这一批作家;这个时代的气候,滋润了这一批作家的成长。如张炜、贾平凹、陈忠实等一批作家,其文学创作的实绩和水平,也大都进人了这个层面。我们为中国乡土作家的成功而鼓掌,为中国乡土小说的辉煌而欢呼。
这是一套乡土小说的精选本,我们这套书重在推出改革开放35年(1977—2012)来中国乡土小说的精华部分,它们绝大部分是获奖名篇或被小说选刊选载、被评论家和广大读者所关注、极具影响力的作品。这些作品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较深刻地反映了一个时期的社会现实。
本套书重时代感,所选作品的排序按照原作初次发表的时间先后顺延。选篇首重乡土气息、时代精神和文学价值,以作品品质为标杆(作家名气、地位作第二位考虑)以期展示35年中国农村变革,农民精神嬗变的文明进程,使内涵巨大的乡土小说所构成的文字画卷,具有以文学纪录时代史诗般的价值。
虽然过去也有一两家出版社出版过一些乡土小说选集版本,但大多是以作家为标杆选择篇目,规模小,不全面;而这套书以整个大改革时代为着眼点,登高望远,选篇宏观铺陈,将散失于长达35年间奇珍般的乡土小说,用一根乡土彩线串系在一起,这是对乡土小说的寻找与抢救,也是在打造我们中国人共同的心灵家园。
由于书的印张所限,有不少影响大、水平高的乡土小说未能选人,对此我们深感遗憾。我们希望这套书的出版,不但能让热爱乡土小说的读者喜欢,而且能让更多的农民兄弟读到。让农民了解农民,了解农村的变化,关心自身命运,关心社会变革,这是我们的初衷。
郑电波
2013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