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模糊着眼睛看了看几个老太太,都拎着袖口在眼睛上抹着。台下人的脸上也都亮光闪闪。在自家门口的阴影里,陈双又看见了红羽绒。她也哭了。擦完了自己的泪,她还把脸贴在孩子脸上,亲了亲。
陈双也曾经上过一次台的,十岁那年。一个星期六,晚上剧院有戏,她写完作业,早早就去了。在台边上找了个小位置,坐定。这舞台陈双是熟悉的,无论人多嘈杂,她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大幕、二幕、三幕、纱幕和天幕的皱隙间,在面灯、脚灯、侧灯、彩灯和景灯的光影中,在音箱、音柱、调光器、稳压器和配电盘的旮旯里,她总能挖出个合适的角,悄悄地坐下去,看戏。她觅的角度总是无可挑剔,能看见观众,也能看清楚演员,还不碍上下场的事儿。她看台上的戏,也看台下的戏。乌压压的台下,石榴籽一般密密麻麻的脑袋里,她看见两个女人咬着耳根子说着话,一个卖瓜子的小贩溜进来兜售瓜子,一个男人在第七排中间的座位上打瞌睡,右路后排坐着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一丝不苟地照着镜子……当然她也看戏外的戏:小生掐了花旦的屁股,武旦踩了文丑的皂靴,老生和青衣刚刚亲了一下嘴……那天晚上演《秦香莲》。戏到半场,演秦香蓬女儿的那个小女孩突然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急噌噌地被送到了医院,整个团立马都乱成了一锅粥。大小角色都得有,士卒八个不能七,宫娥四个不能三,秦香莲少了一个孩子那可是天大的笑话。正慌着,主演秦香莲的女角突然就看到了陈双,问她:“你中不中?”陈双毫不犹豫地说:“中。”女角倒有些犹豫了,问:“你会跟着假哭吗?”陈双看着她,眼泪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
戏煞了,陈双被男角们挨个儿顶到头上逗着乐,都说是门里出身,自会三分,母亲寻到剧院,也是一脸的光彩。陈双挣了两大口袋瓜子回去,到家就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他只用一个字骂她:“贱!”
只那一次。对戏,陈双以后就只是看和听了。
“唱得不赖。”房顶上又开始评价。
“常香玉的劲儿,崔兰田的味儿。这段戏,只要能把人的眼泪唱出来,就算有味儿。”
“唉,人吃一碗饭老不容易,得遭多少罪啊。”
“可不吃还不中。‘南京到北京,工农商学兵,谁不吃谁不喝?天大的本事,地大的能耐,也不能把脖子扎起来。”’
“哟,台词现在还记得恁清。”
“一辈子都忘不了啦,那个龟孙陈啥导演,我二十出头的大闺女,非得让我演银环的婆婆。不过那词都是口边话,好记。‘我的儿你不要多操心,咱这里年年都是好收成,棉花白,白生生,萝卜青,青凌凌,麦子个个饱盈盈,白菜长得磁丁丁……”’
紫羽绒接着唱的是《打金枝》,也是一出老戏。看的戏多了就知道,还是老戏有看头。经过了岁月的浸泡,就像老酒慢慢品咂着才有喝头。这出老戏是讲皇上家的事:唐王的女儿李君蕊,小名儿金枝,金枝这名字,因为过于直白地扑向公主的身份,反而显出浓重的民间气,简直让人怀疑是一个街头的流民给起的。金枝嫁给了劳苦功高的汾阳王郭子仪的儿子郭暖,自认为是下嫁,谱就摆得格外大,挂上宫灯才允许郭暧进门,进门之后先君臣再夫妻。这一天是郭子仪生日,家里人都去拜寿,独金枝不去:“头戴着翡翠冠双凤展翅,身穿八宝龙凤衣,我的老爹爹,他本是当今的皇帝,我本是金枝玉叶驸马之妻,汾阳王今辰寿诞日,众兄嫂拜寿到宴席,我有心拜寿去,可是使不得,君拜臣岂不是把君欺!”同样年轻气盛的郭暖不能忍受她的骄傲,回去跟她理论:“酒席宴前生了气,要与贱人辩是非。”她若不得他的欢心,也不过就是个贱人。两人言语不合,郭暧打了金枝一个耳光,并宣称大唐江山离不开他郭家。金枝添油加醋状告皇父国母,唐王是何等的老江湖,拨云见雾,一下子就洞见了事情的真相,见劝说对女儿的娇蛮无用,便就势下坡,说要杀郭暖为她出气,一下子击到金枝的软肋,金枝又倒过来求他,他才勉强答应。之后,另一个老江湖郭子仪捆着儿子过来负荆请罪,口是心非地请唐王杀子。唐王对这种游戏规则自然是心领神会,不仅赦郭暖无罪,还对他加官晋爵,然后命皇后做小两口的思想工作,一场矛盾闹到最后皆大欢喜。
P60-63
在这故事世界里
1
据说,小说就是讲故事。
1993年,我开始写散文的时候,就开始在散文里写故事,而且有很多不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故事。我那时太年轻,不知道这是散文的大忌,不过幸好我也没有准备在纯文学刊物发东西,能接纳我的都是一些发行量巨大的社会期刊,以某些标准看,他们不懂文学。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想来也无非就是类似于《一块砖和幸福》的那种款式:一对夫妻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离了婚。吃完了离婚饭,从饭店出来,路过一片水洼,女人过不去,男人捡起一块砖头给女人垫在了脚下。女人走一步,男人就垫一步,走着垫着,两个人便都意识到了彼此的错误:“一块砖,垫在脚下,不要敲到头上。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那时候,我的故事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许多评论家都这么说。我那时候的散文或者说是美文写作,也就是说,二十出头的我是通过讲故事来总结所谓的哲理。那时候每当接到陌生的读者来电或者来信,对我的称呼都是“阿姨”或者“老师”,可见我多么少年老成,过早沧桑。
那时候我就认识到,故事真是一个好东西,大家都爱它。
2
二十年过去,现在,我依然在写故事。我粗通文墨的二哥就说我是个故事爱好者,离了故事就不能活。从《取暖》到《月牙泉》,从《打火机》到《最慢的是活着》,从《拆楼记》到《认罪书》,短篇中篇长篇小说,短的中的长的故事……只是再也不敢用“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已经渐渐知道:那么清晰、澄澈、简单、透明的,不是好故事。好故事常常是暧昧、繁杂、丰茂、多义的,是一个混沌的王国。
也越来越明白:离了故事就不能活的,其实是这个世界。上了网,随便打开一个网页,眼球上就粘着层层叠叠的故事:城管晚上也摆摊,原来不是为赚钱,而是在“卧底”;洛阳新修一座大佛,右手持佛珠,身形是弥勒,发型却是一个大背头,五官则俨然一大老板;女大学生毕业后觉得工作太辛苦求包养,和包养人见面后才发现那人是自己同学的父亲,两人居然也顺利成交;还有那些人,谁都是一个好故事——芙蓉姐姐,袁厉害……
单论故事,生活里的比小说里的要传奇得多,精彩得多,新鲜得多,热辣得多。简直可以说,这个世界里,生活是故事的大海,小说只是故事小小的旋涡。要比的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就是自寻死路。所以啊,还从生活里找什么故事资源来写小说呢?如果不像网络作家一样远离生活八万里,去写悬疑,写穿越,写盗墓,写一女n男或者一男n女的艳情,靠永不能回头的浏览量和永不能下降的点击率去赚银子,作为一个小说家,那怎么还能活呢?
这真有道理。但是这道理,恕我不能苟同。
3
我深信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说家讲述的故事有太多本质的不同,简述如下:
如果说前者是原生态的花朵,那么后者就是画布上的油彩。
如果说前者是大自然的天籁,那么后者就是琴弦上的音乐。
如果说前者是呼啸奔跑的怪兽,那么后者就是紧贴肌肤的毛孔。
如果说前者的姿态是向前,向前,再向前,那么后者的姿态就是向后,向后,再向后。
如果说前者的长势是向上,向上,再向上,那么后者的长势就是向下,向下,再向下。
如果说前者的嗜好是大些,大些,再大些,那么后者的嗜好就是小些,小些,再小些。
如果说前者指着大地说:我的实是多么实啊,就像这一栋栋盖在地上的房子。那么后者就会指着自己的胸膛说:我的实是另外一种实,就像扎在心脏上的尖刀。
如果说前者的样子用一个词形容是:好看。那么后者的那个词就是:耐看。
如果说前者的歌词是:我们走在大路上。那么后者的歌词就是: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
如果说前者的声音是: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那么后者的声音就是:可能不是这样的,可能是那样的,还有另外一些可能……
当然,所有后者都有一个前提:那个小说家,是一个响当当的小说家。
4
听到过太多人感叹,说在这个相亲、选秀、雷人剧和网络推手执掌人们业余兴味的时代,文学被边缘化了,写作者被边缘化了……听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子。我真心觉得——这话说出来会挨骂——被边缘化挺好的。反正我走在无论是哪个城市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我被湮没在人群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宛如鱼翔浅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无比热爱边缘化。要那么中心化做什么呢?事实上,这个世界有公认的唯一的真正的中心么?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中心的话,那该是这世界最荒唐的故事了吧。
——生活在这个故事世界,把这世界上的故事细细甄别,然后把它们改头换面,让它们进入到小说的内部崭新成活,茁壮成长,再造出一个独立世界。我觉得这就是小说写作的乐趣,也是文学生活的活法。
这活法真好。我深信:有人在,就有文学在。有文学在,就有这活法在。它的福泽很绵长,甚至会万寿无疆。
这是一部小说集,收录了作者乔叶的中篇小说10篇,包括《旦角》、《一个下午的延伸》、《我承认我最怕天黑》、《那是我写的情书》、《黄金时间》等。
本书是新力量原创小说大系之一,收录国内文学大奖获得者乔叶的10篇中篇小说。每篇小说都是一个好故事,暧昧、繁杂、丰茂、多义,犹如是一个混沌的王国。
本书以其中的一篇《旦角》为题,讲述了女主人公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青春需要大把的爱情。大把的爱情里,既有她爱的,也该有爱她的,方算得上完整。如同是一场酒席,既有敬她的酒,也有她自罚的酒,才会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