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六六年,是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出版的一个高潮期。十余年间,有大批作品问世,其中数十部影响广泛,极一时之盛。这些作品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满腔热忱和质朴的表现方法,讴歌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社会主义建设等不同历史时期我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代表了那一时期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以特有的魅力,影响了几代读者,经历了时间的淘洗,流传至今。为了较完整地展现当代长篇小说发展的源流和那一时期的长篇小说创作面貌,我们特编辑出版“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本书就是其中之一。
“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32种)自二○○五年出版以后,收到良好的社会反响,广大读者和专家对这套丛书在当代文学史和出版史上的意义和价值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同时提出了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为此,我们对新中国成立至一九六六年间出版的长篇小说做了进一步的研究和梳理,并听取了有关专家的意见,在原有品种的基础上增加了十余部有代表性的优秀作品,使“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藏本”丛书对那一时期长篇小说创作面貌的展示更加完整和全面。
本书坚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以满腔热忱和质朴的表现方法,讴歌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我国人民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和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
第一章
一
梁景春一坐上汽车,就向女司机和蔼地说:
“司机同志,请你开慢一点!”
女司机郝英回头望下厂长赵立明,她晓得厂长一到工厂去办公,就要汽车开的快,这不好违反他的习惯。而这位吩咐她开慢车的,却是第一次坐她开的车,也是第一次到宁南钢铁公司的炼钢厂去的,显然是去参观的客人。客人有吩咐,自然还得请示一下主人。她不知道这位客人,就是新到炼钢厂去的党委书记。
赵立明迅速看下手表,低声说:“可以开慢一点!”汽车开动之后,他便向梁景春问:“你身体不大好吗?”他疑心他有心脏病。“我身体挺好!”梁景春微笑地说,“这个都市怪可爱的,昨晚到来,什么也看不见。”
今天上午在市委开会,会后在食堂吃了饭,便已下午一点半了,现在他们正坐汽车,赶到炼钢厂去。两旁高大的青杨树,枝叶茂密,遮住了天空。一条绿荫笼罩的柏油马路,映着一片树影,伸展在汽车前面。林园似的学校、图书馆,一闪到车后,一座座围着花草的精致住宅,一条条排着柳树杨树的柏油马路,便整齐地摆在两边。像开展览会似的,红的花,白的花,黄的花,在阳光里耀人的眼睛。
赵立明看见梁景春那种欣赏的脸色,想起刚才特意叫司机开慢汽车,便禁不住暗自好笑起来,要是一个熟识的同志,他会打趣他:“我看你去管理颐和园,一定很惬意。”可是,这是一位第一次见面的新同志,不好随便开玩笑。
汽车转入更为宽大的柏油马路,晴朗的阳光,没遮拦地射了下来。两旁的糖槭树,因为受过人工的剪伐修整,全是一样大小,细枝丛生,叶子怒发,庞大的绿伞似的,立在人行道上。糖槭树后面,耸立起楼房,挂着各种招牌:啤酒店、汽水店、剧场、电影院、百货公司、粮食公司,标明这是重要的街市。但马路上、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对面只有喷着水花的洒水汽车,在缓缓地驰来。
汽车随着马路,突然转个方向,无数庞大的建筑物和许多的烟囱就在远远近近的地方,一下子出现。不断升起的黑黄色云烟,好像遮蔽了半个天空。木牌子做的大标语,扑面迎来:“努力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接着又是“为祖国社会主义工业化而奋斗”。载运各种物资的汽车、载运砖头沙子的马车,牵连不断地来往。赵立明和梁景春坐的汽车,就得常常按喇叭,小心前进。在一处转拐地方,耸起一道堤埂,许多汽车停止下来,正等候一列火车通过。堤上正飞奔着电车,喧嚣地叫着。堤埂边一排木牌做的大标语:“全体职工们,团结起来,在毛泽东思想旗帜下奋力前进!”很引人注意地送了过来。
火车轰轰隆隆地奔跑过去了,拦马路的木杆支起,汽车重新开动,顺着堤埂边的马路驰人工厂区域。梁景春却不留意马路上的热闹景象了,只是望着冲天的高炉、庞大的瓦斯库、高耸的水塔、架在空中的煤气管、无数林立的烟囱,以及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感到无限的惊奇,仿佛进入一个童话的国度。他平常无论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总带着想要发笑的神情,这时就更加显著了。当汽车停下,又让前面火车通过的时候,赵立明用略带诙谐的口吻问:
“你觉得这里的风景怎么样?”
“好极了!”梁景春非常愉快地回答。
赵立明也为这个人的热忱感动了,到炼钢厂门口,下了汽车,还不立即进去,他把整个工厂的外貌指点给梁景春看,一面高兴地说:
“我们才来的时候,日本人哪里瞧得起!他们说,你们要开工吗?二十年都恢复不了,还不如种上高梁!现在你瞧,一切都在活动。不到三年,我们的生产,就超过伪满最高的年代!”
梁景春首先看见的,是露天的原料车问。正有一列火车,把好多两人高的大铁罐子运走,同时又有一列火车,把许多菜碗大的黑色矿石运来。架在铁路上空的巨型桥式吊车,轰轰隆隆地吼着走着,吊起四个装矿石的铁槽子,运送到一座庞大房子的平台上去。
这座大房子,全是钢铁修成的,梁景春从来没有看过房子会有这么大。楼上许多地方,没有墙壁遮拦,平炉炉门上冒出的火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楼下一座座窑也似的蓄热室、沉渣室,以及各种弯曲的巨大煤气管子,显得一片乌黑。金红色的液体,从楼上流了下来。空气中散播着轻微的瓦斯气味。在原料场的外边,从平地上,耸立一排高大的烟囱,吐着轻微的颜色不同的烟:有的淡红色,有的淡青色,有的淡黄色,有的淡灰色……
出去的火车一走过,进来的火车一停下,这座庞大的钢铁房子里面,传出来洪大的喧嚣声音,便能清楚地听见,就像里面有条大河,水波汹涌,成天成夜在吼一样。同时又听见一种更为巨大的声音,仿佛狂风刮过山里,吹了过去,又吹了过来。
梁景春忍不住欢喜地想:
“真伟大,咱们这条生产战线!”
二
厂长的办公室,是在大房子旁边的楼上,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两边放着许多椅子,就在室内占了大部分地方。长桌近窗那一面,还安着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四架电话机。赵立明一进屋子,就坐在皮圈椅上打电话。梁景春拉开一张椅子,坐在长桌侧边,他从赵立明背后的玻璃窗望出去,看见远远近近无数的烟囱,耸立在蓝色的天空里。、近处高炉露出一角,吐出轻微的烟子。赵立明刚说完:“你是调度室吗?”窗外一下火车奔来的叫声,把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压下了。屋侧的窗子,有一扇是打开的,雪花也似的铁粉子,一片一片地飞了进来。梁景春好奇地走到窗边,张开手掌接了一片,亮亮的发光。
火车的吼声,响过去了。赵立明便对着电话筒有点焦急地说:“你赶快给我查查,今天有没有快速炼钢?……哪个炉出的?多少时间?”他在等候对方回答的时候,一眼看见梁景春在注视飞进来的铁粉子,就解释地说:“这是铁沫子,铁水里面蒸发出来的。这里挨近混铁炉,那是……”还没说完,立即叫了起来:“又是九号炉吗?
……秦德贵炼的?是他吗?我还以为是袁廷发哩。你再说一遍,是七点五分吗?……好……”他放下听筒,忍不住欢喜地向梁景春说:“七点十分是厂里炼钢的最高纪录,今天突破了!这是一个新手。还有个叫袁廷发的,常常搞出快速炼钢来。了不得,都出在九号炉上。”他随即站了起来,立即走近门口的壁上,拉开一张红布,指着那些用小木块组成的许多行活动数字说:“这是每天的日产量。”随即又指着最下一行说:“这二千三百五十六吨,是昨天一天一夜的日产量,照这样下去,不发生事故,这一月的任务,可以超额完成。只是全国各地基本建设发展太快,钢的需要量大增,公司新近的指示,非增加生产不可。我们一定要提高日产量,鼓励快速炼钢,一切的工作,一切的努力,都要朝着这个目标!”在他发黑、略微瘦削的脸上,现出非常愉快的神色,显然任务的增加,在他生活中是件快乐的事情。听见电话铃响了,赶忙放下红布,一面朝写字台走去,一面很高兴地说:“你来的挺好,这下子就可以各方面配合,把竞赛发动起来。”他敏捷地拿起耳机,立即问:“你哪里?……什么事?”脸色一下变了,急切地说:“那赶快拿担架抬到医疗室去。”
声音有点含怒地说:“你叫值班主任跟我谈谈。……没有在?给我找一找。”随即忍着怒气,向梁景春小声地说:“平炉车间有一个工人晕倒了。” “晕倒了!”梁景春惊异起来,一面又解释似的说:“这几天也实在太热了!”还无意识地望一下窗外晴朗炎热的天空。
“这不单是天热,”赵立明还要解说下去,忽然眉头一皱,大声地向电话里说:“在七号炉上,不要去叫,我直接打电话给他。”把电话机一按,立即摇了两三转说:“接七号平炉……我是厂长,你叫值班主任接电话。”一面向梁景春说:“我再三地叮咛,在这样的暑天,要注意工人的环境卫生,他们硬是不注意。……喂,你是吴克相吗?我问你,工人的工作环境,为什么这样不注意……呵,出钢口打不开?好久了?该死的,有一个多钟头。”一面生气地放下耳机,一面站了起来,向梁景春紧张地说:“你坐一下,我要去看一看。”
“我同你一道去。”梁景春站了起来,把椅子掀拢桌子,才跟着走了出去。经过一节很短的过道,再登上铁做的扶梯,便进入刚才见过的那座大房子。门口立着一人多高的大木牌子,上面画着一个工人,用手指着每一个进门的人,旁边写一句话,表示他在问询:“你完成了日产量吗?”一进门去,喧嚣的声音,更来得大了。楼上全是铺的厚铁板。靠左边,屋子那么大的长方形的平炉,排了一大排,简直望不到头。每个炉子有五个炉门,炉门都关着的,但门缝里还有火焰在冒出。右边是一些安有机械仪器的小屋子,还露出一节一节的敞口平台,原料场上的吊车,正把矿石废钢一槽槽地吊来放上。中间全是一些装料机在活动,伸出大炮筒子一样的铁杆,把装材料的铁槽子,不断地送进炉子去。人走过的时候,不仅要躲过装料机活动的路线,还要绕过矿石堆、石灰堆、镁石堆、白云石堆、黏土块堆。要不是赵立明走在前面带路,梁景春简直不晓得怎样走了。赵立明怕他遇着危险,总是小心地带路,时不时要说,“你等一等,”或者拉下梁景春的手,“走这里。”
梁景春来不及细看了,只在停下足的时候,看一下在面前转动的装料机,或者望一下个个满身大汗正把石灰铲进炉门的工友。
车间里热,尤其炉门打开,火焰射出,就是站在两三丈远,也感到烫人。但工友却要走近炉门口去工作。这使梁景春吃惊地想:“这才真正是火线!”
赵立明、梁景春走到七号炉,晕倒的人已抬到医疗室去了。他们赶忙到炉后去看。四五个工人正在挖出钢口,个个流汗,急得像生了病一样,他们把指头粗、中间空的长铁管子,套上橡皮管,接在大的氧气瓶上,通上氧气,又将铁管子点燃,插进平炉的出钢口去烧。烧的时候,出钢口冒出紫红的烟雾,烧残的铁管子,一取出来,便又黑了。他们急忙再拿根铁管子接上。
赵立明看见还是烧不开,双眉紧皱,厉声地问:
“这是谁堵的出钢口?”
马上就有两三个工人,掉过发红流汗的脸子,抢着回答:“这是他们乙班堵的!”接着还骂一句:“不晓得他们干些什么鬼事!”
赵立明立即转到炉前,去找值班班长、技术员商量,怎样用最好的方法,把炼好的钢水,迅速放出来。
梁景春原是站在炉后的侧边,没有直接受到炉体的烘烤,但汗还是不断地流。伸手摸下铁栏杆,简直热得烫人。因为上边挨近平炉,下边又是铸锭车间,百吨吊车吊的钢水罐子,正把钢水注入钢锭模子,火花不断地四面射出。有的模子,已注完了,钢水还在沸腾,火花冒出口来。另外脱了模的钢锭,一身通红,摆在地坑里。
再过去一点,是初轧厂的均热炉车问,吊车把炉盖揭开,将烧红的钢锭取出,火焰就熊熊地上升。同时,烧红的钢锭,放在一个长槽子里,便自动地奔跑起来,还会自动地转拐,走到轧钢机下,去接受压轧,一条红猪似的钻了进去,立即变成一条红龙似的出来。梁景春心想:“在这个大房子里,真是到处都是火呵!”同时又觉得这里景色奇异而又美丽,是任何地方看不到的。他还试着朝出钢口走去,虽然那里特别安置有吹风管子,冷风不断吹出,但还是抵不住炉体钢板发出的热力,脸简直烫得发烧。挨近出钢口的地方太窄,站在那里,会妨碍他们的工作,他急忙退了过来。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青年人匆匆忙忙朝出钢口跑去。他头上戴着鸭舌帽子,鸭舌前面吊着一副蓝色眼镜,满脸通红,流着汗水,身上穿着脏污的帆布短衣和帆布裤子,足穿着帆布袜子和橡胶拖鞋,手上戴着帆布手套。他一跑到出钢口,就叫工友让开,由他亲自拿铁管子来烧。他嫌一根不够,又叫再拿一根铁管子,套上橡皮管子,接在另一个氧气瓶上。这下两根管子一齐烧,出钢口的火就燃大了,紫红的烟雾,一大股一大股地冒出。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