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人很多,小时候父母岁数还不大。所以家里总是充满活力。我们家有些水田和大片桑田,足够把吃剩的余粮卖掉,用来贴补税金和各种开销。我们家还有自己的山林,从来不缺柴火,一年到头都可以烧火炉。不过,家里最重要的生活来源还是养蚕。
我童年时代的很多回忆都与这样的农村生活有关。小时候我从没干过农活,但是家里人耕作的样子,还有他们训斥我别给大人添乱的情景,至今仍记忆犹新。到田里干农活的主要是哥哥们,父亲不太下田干活,经常出门。母亲和祖母还有姐姐留在家里。我和我上面的那个哥哥都是在天快黑时玩累了才回家,而在田里干活的人们还没回来。夏天的傍晚,为了先让我们垫垫肚子,祖母会从田里摘来玉米烤给我们吃。
家里的蔬菜和水果都是自给自足的,养蚕的数量则大致由家里桑田的面积决定。不过,如果买桑叶养蚕也赚钱的话,我们会直接从外面买桑叶回来。如果人手够、有地方的话,这样做还是比较划算的。我们家地方大,人手也多,所以一般都这么做。在我的故乡,不下雪的时候,很多农户都是边干农活边养蚕来维持生计的。
当时,栽种水稻还远不如现在机械化,完全靠两只手,所以劳动量非常大。一到春天,人们很早就开始下田干活了。翻地是很有效的做法,需要一点一点把土翻起来。有马匹的农户可以进行马耕,让马拉着锄头翻地。然后就是涂田埂,平整水田,从事先准备好的秧田里取出秧苗开始插秧。从早到晚都忙于此,累得精疲力尽,上床就睡着了。
插完了秧,就开始忙着养蚕。蚕一年可以养三次,插秧时节养的蚕叫春蚕,养殖的数量比之后的夏蚕和秋蚕要多很多。刚开始养殖幼蚕时,光靠女人还能忙过来,不过到了最盛期,也就是最后十天左右,即便全家总动员都还缺人手,不得不雇人帮忙。当时养蚕技术还不是很先进,人们需要花费很多心血,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都不为过。而且,由于当时人们还没有掌握良好的养殖技术,所以家里的蚕有时候搞不好会全军覆没。
蚕“占领”了人们的屋子,人们只能睡在养蚕架之间和走廊上。
为了生活,人们不得不如此辛劳去赚钱。虽然这样的劳作短时间内会有可观收入,但这并没有把劳动力、生产资源等成本算进去。即使是现在,农户的人力费也几乎不算进生产成本,在过去更是被忽略为零。农户好不容易收获的蚕茧,又被诹访的制丝厂手下的供货商吹毛求疵,收购价被压得很低。尽管这样,农户也不能把蚕茧放在家里,只好忍痛卖掉。现在的农户房子大多数是新建的,我听说很多农户嫌在漂亮的屋子里养蚕很脏,便不愿意从事养蚕业。但我不相信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信州养蚕数量的减少,可能还与劳动力和利润不成正比有关系吧。不过,比起化纤制品来说,现在很多人更喜欢棉制品,相信丝织品一定会再度受到欢迎。
在我对养蚕的记忆中,总会出现母亲和祖母的身影。收获的蚕茧中有些个头儿比其它稍大一些,是由两只蚕共同吐丝结成的,里面有两只蚕蛹,个头虽大,但比那些一只蚕结出的茧粗糙且坚硬,缺乏光泽。这些蚕茧叫“双宫茧”,价值相对较低。每次收获蚕茧后,家里会把那些双宫茧剔出来另行处理。为了防止里面的蚕蛹变成蚕蛾,一般采用干燥法杀死幼虫进行保存。待稍有空闲时,母亲和姐姐会把那些蚕茧放入锅中煮软,再用稻穗做的笤帚从蚕茧中抽丝。由于是两只蚕共同吐出来的丝,所以是两根拧成一根的。抽出来的丝会被绕在线框上,这些丝比普通的蚕丝粗硬,还经常有一些节。母亲织布时用的就是这些丝。双宫茧通常缫不成生丝,而是用来做丝棉。
除了双宫茧外,还经常会出现一些废茧。这些茧也需要单独放置,进行水煮处理。茧皮缫不成生丝,一般会拉宽用来做丝棉,或者先做成棉团再从中抽丝。不过恐怕现在不会有人再采用这么费时费力的工序了吧!
种水稻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春天水还很冷的时候就要耕田插秧。到了盛夏,在炎炎酷暑中要整田除草,早晚还要去田里看看水量的变化。秋天收获时也很辛苦,收割后脱粒、砻谷,一直要忙到很晚。对已经习惯了今天机械化农业生产的人们来说,过去的农户生活之艰辛是难以想象的。
到了冬天,祖母在温暖的阳光下织布,从事着单调却又需要毅力的工作。祖母使用的纺车与印度圣雄甘地的纺车一样。我坐在一旁,缠着她给我讲故事。有些故事反复听了很多遍,由于祖母忙于织布,有点儿心不在焉,我经常提醒她有的地方讲错了。
尽管当时我家并不算很穷,但我从小也没有玩过玩具。不仅是我,其他家庭的孩子们也都没有玩具,而是在大自然中玩耍,泥土、草木、昆虫等等都是我们的玩具。P7-9
《一本之道》自一九七四年一月开始写,每个星期日在《信浓每日新闻》连载,共五十三期。刚开始报社的人来找我说:“你长期从事出版业,就写写你所接触过的人和事吧!”这方面的文章以前我已经写了很多,又没有新增添的内容,就犹豫了要不要再写。
但是,《信浓每日新闻》是我从少年时期就每天读的报纸。在上面连载一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考虑再三,我决定写成随笔形式的自传。
迄今为至,我在写文章时,总是着意避开写自己。这本书是自传,是写自己的,但写自己就必然涉及到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有许多人就要在书中登场。回头读起来感到,与以往文章不同的是,稍稍有些主观的东西在里头。
写自己是件不容易的事,甚至会感到难为情。写完后心里又充满了空寂,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我把过往的事情如实地作了叙述。书中有可能会有我想错或记错的地方,但绝无有意的谎言。我希望尽量原汁原味地表述,但有些地方还是没能做到。
在报纸上登一次的版面,需要稿纸七页,这需要将每次的内容很好地归纳。所以在通读时,有可能有的地方会觉得哕嗦。每期的原稿,篇幅长短都是一样的,本书有的篇幅稍长一点儿的,是后边又加进了内容。
对我在过往的书中已经写过的事情,在本书中尽量采取了避开或简单化,过去的几册书是为补充。如果将我过去曾写过的内容加以分解,插入本书中有关的章节,即可较为详细地看到我这个人的形象吧。对于与我关系很深的人,像岩波茂雄、幸田露伴等,因为对他们的情况已单独成书,本文中就尽量简洁地作了描述。
写完此书,我想忘却过去!
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三日
于镰仓冬青庵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早晨,电话响起,传来了父亲的死讯。父亲躺在病床上,他的面容很美,很伟大。我在送给吊唁者的回礼上写道:“父亲爱人生、爱酒、爱画。”
我认为,这七十八年的生涯,父亲是诚实地、努力地走过了。父亲生长于农村,十七岁时在偶然情况下进入了岩波书店丁作。他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但在跟不同范畴的优秀学者、艺术家们的交流之中,得到信任、得到爱护,跟他们的关系很多都超越了作者和编辑之间的关系,而是人与人之间一种紧密的连结。
从年轻时就喜欢写作的父亲,写下并出版了很多有关前辈先生们的回忆。这些随笔,在父亲身故后结集成了十一卷《小林勇文集》。当中,《远远的脚步声》获得了第四届日本随笔作家协会奖。
少年时领略到艺术之美的父亲,三十九岁时开始绘画,终其一生都持续着水墨画的练习。绘画对父亲来说,不单是一种兴趣,而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修炼之路”,是“照出自己心灵的一面镜”。
绘画和书法,父亲都是自学的。他勤于练习写生,以大自然和先辈为师,特别热心于中国和日本的文人画作。他也喜欢中国的诗,对陶渊明、陆游、杜甫、李白等的不少诗句都赞不绝口。
年近六十岁时开始的书法,他也是拿幸田露伴老师所赠的中国拓本练习的。颜真卿的《元结墓碑》,他写了不知几十次,他也每天练习苏东坡、黄庭坚、怀素等人的字。父亲一生中唯一的海外旅行就是去中国,从一九四四年八月到十二月,他在北京、上海等地住过。
父亲在岩波书店工作了将近五十年,岩波书店于二O一三年迎来了创业一百周年纪念。创业者岩波茂雄,即我的外祖父,一直感念中国自古给日本带来的恩惠,遂于一九三七年,决定把自己倾注了毕生心力而成的出版物,向中国的大学寄赠,可惜受战祸影响,无法实行。战后,岩波书店继承了外祖父的遗志,从一九四七年起,每年都把书店新出的出版物寄赠予中国的五所大学,并一直持续下来。
由此可见,无论是作为岩波书店的一员,还是作为个人,父亲与中国都有着深厚的关系。今日能得到中国的三联书店把父亲的自传《一本の道》翻译成中文版,实在非常感激。如果这本书能够为中日友好略尽绵力,就是我们最大的欣慰。
父亲过世前两个月,曾经写了一幅“浮世寄一梦”的大字书法,是陆游诗句的一部分。父亲曾经说过:“如果不是大家都得到幸福,那就不是真正的幸福。”那么,父亲在人生的最后所看到的,又是什么梦呢?
小林勇在岩波书店的历史地位非常重要,被誉为岩波书店的中兴之祖,《一本之道》为他的自传及回忆集。他1903年出生,1920年入岩波书店后协助创建岩波文库,后成为岩波茂雄的二女婿。他和文化人交游甚广,并擅于书画,有诸多随笔传记。
「有时会想,假若不是出版社,而选择了其他职业,那我的人生又会是什麼样子呢?进入岩波书店纯属偶然,但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小林勇编著的《一本之道》是由农村家乡来到东京,进入岩波书店工作的少年,五十年如一日坚守的人生之路,一条通过诚实率直、坚持信念、面对自我所开拓出来的道路。
一九二〇年,十七岁的少年小林勇从农村来到东京,在偶然之下进入了岩波书店工作,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影响了书店的未来。
他虚怀若谷,以真诚求学的态度与作家们交往,建立了广阔的人脉和信赖;他重视修养,学习绘画,视為映照自己心灵的一面明镜;他坚守信念,面对军部对书店的言论打压,即使受严刑拷打也不屈服於强权。
战后,书店的创业始祖岩波茂雄离世,小林勇代替岳父掌舵,带领书店闯过战后出版界的风高浪急,直到一九七二年功成身退,安享晚年。这条跨越五十年的出版之路,值得我们学习,他是如何从那动盪的时代中坚定不移地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