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泸沽湖,遇上一次葬礼
外出时,我一向是很忌讳参观陵墓以及参加葬礼的,总是心有戚戚焉。
好友克琳是昆明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她资助了几个泸沽湖的孩子在她的学校上学。春节她要去泸沽湖家访,我随她去了那儿。
这一次,我们遇上了一个葬礼。思忖了许久,好奇心还是驱使我硬着头皮去了。
那天,曹校长就像是通报一个重大事项一样神情庄重地告诉我们:-“村里死人了。”“是吗?”克琳应着。“是啊,就是你们买披肩的小店老板娘的舅舅。”他解释着。“哦,我想起来,是她家啊。”“对的。”曹校长对克琳的回答流露出了一种欣慰。
接下来的几天,四处溜达,很快就把他们村子里有人去世的事忘记了。只是间或从曹校长帮忙给人家出这个主意出拿那个主意时,才想起他们村子里还有着这样一个大事。临走前一天晚上,曹校长带我和克琳去了那个办丧事的家里。
去前,我们很忐忑地问他:“合适吗?去人家参加仪式?”他说:“去么,你们没见过的,我们摩梭人的仪式很奇特,和你们汉人不一样的。再说了,村里人都很熟悉很尊敬张校长的,他们不会说什么的,还会感觉荣幸的。”看着曹校长诚恳坚决的态度,我们还是跟着去了。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成了摩梭葬礼仪式上的外乡人。
一路上,曹校长告诉我们,摩梭人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脱胎到年满十二岁,完成第一次生命的轮回;第二阶段是从十三岁的第一天到死,度过现世的全部生命;第三阶段是从死时开始一个新的生命里程,直至永远。
摩梭人死后要捆绑成胎儿状入棺火葬,否则会断了再次投生的缘分。摩梭人死后不立碑、不建坟,而是把骨灰撒在山上或埋在树下。他们坚信灵魂不散,死了的人只是肉体躯壳的更换而已,在此地消亡正是为了在别处重生。活着的人之所以要倾其所有为死者举办隆重的葬礼,是因为他们坚信,那是亡灵圆满地回到祖居地投生的开始。
一走到那家的院子附近,就看见不少人在进进出出忙碌着。一个吹打乐器的班子坐在祖屋的台阶下,一帮人正在喝茶抽烟聊天,几个年轻人在院子里的树上挂着鞭炮,从老祖母屋里传来阵阵的诵经声。
我们迈进老屋的高门槛,一看才知道,妇女是进不了祖屋的。于是,我们和其他很多的妇女都站在面对祖屋的夹道里。
灵堂设在祖屋的上火塘。那里挂满了死者的衣物等生前用品。供柜上供奉着食品、酒水、糖果等。最让我惊异的是,死者竟真的被折成一个胎儿状装进一个一米来高的柜子里,柜子上燃着火葬之前日夜通明的油灯。
上火铺的位置盘坐着十几位喇嘛,还有村里有权威的长老。由身份显赫的喇嘛(其中就有曹校长的弟弟)和长老分别担任主诵经人和总指挥。
喇嘛除了念“远著”经外,还要念“嘛尼估”经为死者超度,还要帮助死者诵读六字箴言积累功德,以便早日超脱。经文我是一句也听不懂,只是跟着喇嘛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感受着一种神圣肃穆的氛围。每当喇嘛诵经到一段落,火铺下坐满一片的孩子们就像诵经班的歌童悠扬地唱了起来。那歌声伴随着屋外那长长的喇叭声如同天籁之音徐徐飘来,让我的灵魂一下仿佛飞到了肉体之外的天国,神色渐渐恍惚起来。
突然歌声在一个空灵绝美的音符上戛然而止,慢慢地让你漂浮的灵魂回落到肉体中。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回忆起那悠扬的歌声,依然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怎么会在那样一个音符上停止。
歌声停止后,会有几个妇女端着一笸箩的饼干糖果给孩子们分发,每当她们从老屋出来,也总不忘给我和克琳手里塞上几块。
喇嘛诵经一遍接一遍,孩子们的歌声响起又响起,我们手里的糖块儿多了又多,最后竟然装满小小的一塑料袋儿。
这样的程序进行了个把时辰,就见一个摩梭女人哭天抹泪地冲进祖屋跪倒在灵柩前。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听不懂她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但那种悲伤的气氛再一次感染了我,眼泪倏地滑落到脸颊上。
很快,有很多目光凝集在我的脸上。一个城市的外乡人,一个和这里非亲非故的城里女人,此时此刻流下的眼泪显然是感动了这些摩梭人。于是,女人把更多的糖果放在我的手里,而经过我身边的男人都要给我递上一支香烟。
喇嘛诵经,儿童唱歌,外面鞭炮齐鸣,喇叭声声,死者的侄子侄女们一个个扑倒在灵柩前哭丧,加上院子里人们的谈笑声和后厨飘出的香味儿,把我的情绪弄得很异样。面对此情此景,我想起了我们民族传统中的“老喜丧”的说法。人生本是悲喜交加,死后莫非是喜大过了悲?我带着一些茫然和困惑看着眼前的一切。
终于在某一时刻仪式停止了。一直是葬礼“主心骨”的曹校长走了过来,对我们说,我送你们回家吧。克琳点点头,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你等会儿还要来吗?”我问,“是的,我们还要喝酒,回去要迟得很。”校长对我们说。“哦,那些不走的人都是要喝酒的吧?”我疑惑地问。“已经吃了十来天了,明天送葬,烧了后就不再吃了。”“啊!!!”我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夜晚,没有月光,我们三人手拉着手,或扯着衣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不大工夫,我们就走进了曹校长家的大院,迈进了老屋的门。
火塘里的火依然是扑腾扑腾地燃烧着,阿妈蜷曲在火塘边打着盹,见到我们回来了,点头打着招呼。我在火塘边坐下,伸着手烤火,眼睛有点发直。这时候,姨妈用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给我泡了杯茶,递到我的手上。
阿妈看到一向活泼的我有些发蔫,就主动开口问话。她说的夹杂摩梭话的普通话让我听起来有些费劲,但还算能听懂。她问我去了那办葬礼的人家,看了不舒服吧?我点点头:“是不舒服,有些难过。”正说着,曹校长走了进来,他和阿妈和姨妈说话。克琳告诉我,他们是说我在仪式上流眼泪的事。两位老人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一时竟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给阿妈点上烟:“咱们这里丧事都这样办吗?”“哎……”阿妈叹了口气:“是啊,家家都这样办的噢,死不起人喽,死不起人喽。”从曹校长的解释中,我慢慢明白,丧事对一个摩梭人家那真是件天大的事。为办丧事,他们可以倾其所有,散尽钱财,有的家庭甚至负债累累。丧礼的仪式可以从几天到十几天不等,在这期间,要吃掉大量的肉、米、茶、酒烟和糖果,以及用掉大量布匹和其他杂物。还要为酬谢喇嘛花费不定数量的现金,另外有的地方还要以牲畜相送。焚烧当天,在死者的身上还要佩带上金银珠宝和有价值的一些饰品。而这些烧不坏的东西,也像死者的骨灰一样撒在土里或者埋在树下。这样粗粗一算下来,花费几万元都不是个大数目了。可对于一个没有额外收入,只能以地为生的摩梭家庭来说,这就背了个天大的债务,他们将用尽几年或十几年的时间来偿还。
曹校长是本地的文化人,家家户户的大事小情、红白喜事少不了他出场,他拿着手电简赶紧又出了门。
在泸沽湖的这些日子,原始自然的风景令我陶醉,淳朴善良的人们令我感动,而成就这一切,不能不说,和地域的偏远和闭塞有着直接的关系。而正是这样的偏远和闭塞,又使这支古老的民族长时间保留着他们认为合理的传统,某些传统一旦受到外界文明冲击时,是否也会被摒弃呢?
从刚一开始去参加丧礼仪式时的新奇,到回来后的困惑,之后感到茫然,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克琳交流自己内心的想法。看着阿妈一脸无奈的表情,望着火塘里旺腾腾的火苗,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烧到心里的灼痛。明天就是那个死者火化的日子,一个死去的肉体的灵魂将在另一个地方获得重生,将会附着在另一个肉体上而诞生一个新的生命。
我想,他们日夜诵经,虔诚祈福的就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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