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北京,晨光清爽宜人。法国梧桐落叶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路面上。辜自强坐在黄包车上闭目养神,身子随车有节奏地晃动着,凉意款款地浸入肌肤,煞是惬意。
“黑蹦筋、三白的西瓜!管打破来!生来管换的西瓜来!”串巷的贩夫,推着已过时令的西瓜,从巷口倏地窜上马路。车夫略收脚步,课本从辜自强腋窝滚到脚背上。“怎么搞的!”他面呈愠怒。课本封面赫然印有袁世凯的“箴规世道人心”的告令。孔夫子的头衔已一长串了,听说袁世凯还要给他“加官晋爵”。
天空蓝湛湛的,不见一丝云彩,御河两岸,浓荫蔽日。辜自强做了个深呼吸,把大地的氤氲导入丹田,眉眼蒙上了一层醉态,家里带来的晦气似乎离体而去了。家,叫人窒息的家。一想起那座小小的四合院,就叫人没劲。倘若住在学生公寓就好了。可老先生非得将人拴在家里不可。这难道就是好让他自己有个忠实的听众,恭听他那聒聒絮絮的奇谈怪论?烦死人了,一个没人味的理性动物。动物?想到父亲的姨太太,他有点窘。
车夫把车停在景山东路的北京大学校门口。
辜自强下了车,旭日映照着他的后背,把他送进校园。身影很长,随他往前急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够魁梧,颀长的身材配上长衫,显得有些纤细了。遗传,遗传基因是很可怕的。假如老先生不硬性规定穿长衫呢?整个早晨,他已多次想到父亲,这是怎么啦?校园里生机勃发,放眼望去,多是年轻光洁的脸庞,多是活泼矫健的身姿,叫人舒展开朗。长衫西服,土洋杂陈,尽管五花八门,却别有一番气象。
校门内的告示栏前,围着许多人。攒动的黑脑壳衬出一头金发,分外显眼。到处是关于“世道人心”的告令,校园里难得觅见女子的倩影。辜自强不由自主地朝金发挤去。
金发女郎踮着脚尖,想透过人墙看清告示栏上新贴出的海报。这份红框海报确实吸引人。路过驻足的长衫们,面对布告栏,眼角却乜斜在那头金发上。
海报是用英文写的,是“英语会话俱乐部”邀请辜鸿铭教授,用英语作题为“用孔教眼光看欧战”的演说。
老先生又要发什么谬论!辜自强嘴角抹上一丝鄙夷。他不由得用眼角瞟了一下金发女郎。她挺拔玲珑的鼻梁上方,微翘的长睫毛簇拥着褐色的眼珠。她的穿着怪模怪样,下着一条包屁股的牛仔裤,上穿一件中国镶花边的偏襟短衫,全身的线条勾勒毕呈。见辜自强注意她,她侧转脸打量他。他急急避开她的视线。她向他打了招呼,他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哈罗”。她挤出人群转身要走,高跟鞋一个趔趄,跌到地上。周围爆出笑声,像看马戏一样以她为圆心围了一圈。她羞怯难堪,不知如何是好。辜自强向前扶起了她。她道了声谢,捡起被甩到一旁的小巧皮包,急急走了。她的步点带有弹性,随着上下起伏,浑身都在颤动,仿佛是喷发着多余的活力。
辜自强回味着她独特的眼睛:似黑似褐,说不清是什么色泽。这位洋小姐是谁呢?上课的钟声敲响了。本学期他选修了父亲辜鸿铭教授的“英国诗歌”课程,今天是第一堂课。
辜鸿铭坐在教员休息室里。他掏出金怀表瞥了一眼,又昂然正襟危坐。这个怀表还是俄国沙皇访问武昌时送给他的,旧虽旧,但挺贵重的。他戴着一副大墨晶眼镜,脑后拖着一条黄中夹黑、弯弯曲曲的辫子。他不时剔着足有半寸长的指甲,凑近嘴巴猛吹一口。他傲睨威严,其他在旁寒暄着的人对他也视若不见。一位这学期新聘来的英国教授,见这土头土脑的家伙坐在这里,甚觉奇怪,用生硬的中国话问校役:“这个老头子是谁?”
校役尴尬地回说:“这是辜教授。”
英国教授好奇地盯住那条像蛇样的辫子,没说什么,只是耸耸肩。
辜鸿铭依旧坐在沙发上,缓缓地瞥了一下英国教授,用地道的英语问他尊姓大名,教授哪一学科。英国教授见这土疙瘩猛地冒出这么流利的洋泡泡,着实吃惊不小,愣了一霎才答话。辜鸿铭又改用拉丁语同他说话。英国教授不知所云,应对不得。辜鸿铭眼睛蓦地闪出狡黠的光,从墨晶眼镜上边溜到对方鼻尖上,揶揄道:“你教西洋文学,如何对拉丁文如此隔膜?”说着,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走出去,撇下在当厅发窘的英国教授。
教室里鸦雀无声。
“看,出土文物!”“哗”的一声,教室里笑炸了。笑声震得玻璃窗不住地颤抖。有的拍桌立起,放声狂笑;有的先是抿嘴窃笑,进而畅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伏在桌上,抹着眼角笑溢的泪水。
辜自强把脸埋在双臂肘上。老先生总是出乖露丑,真叫人无地自容!
辜鸿铭旁若无人地稳稳当当站在讲台上。他头戴青缎子加珊瑚顶的瓜皮小帽,身穿一件缃色小袖府绸袍,难为他还加了一件红缎马褂。不过早晨确有点凉意。他像蝙蝠样的脸庞不动声色,只是自管自地剔理半寸长的指甲,像在欣赏一件传家珍宝。
笑声还在稀稀落落地溅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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