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不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也预视了他后来5本重要的长篇小说:《罪与罚》(1866)、《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本书也被认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过程中的一个转折点,与之前的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死屋手记等充满了人道主义同情的作品相比,之后的作品哲学意味更浓,更富于思辨性。正是从本书开始,陀氏的历史哲学、神学、宗教哲学等开始陆续在其作品中得到反映。
《地下室手记》主要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地下室人的长篇独白,内容探讨了自由意志、人的非理性、历史的非理性等哲学议题。第二部分是地下室人追溯自己的一段往事,以及他与一名妓女丽莎相识的经过。
《地下室手记》体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的全部艺术特色,内容深刻,形式诡异,既像小说,又像忏悔录,又像哲学论文。作品主人公既像坏人,又像好人;既像小人,又像一个饱经沧桑、逆来顺受的人;既像英雄,又像“非英雄”,又什么都不像。……“地下室人”被认为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但是又有人认为,“地下室人”是俄国的哈姆雷特,是“多余人”的当代变形。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那个时代的“真理的探求者”。《地下室手记》成为一本越来越受到世人追捧的书,被认为是陀恩妥耶夫斯基五部长篇小说的总序,是其创作中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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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那些善于为自己复仇以及一般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比如说,他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呢?我们假定,他们陡地充满了复仇情绪,除了这种感情外,这时在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别的感情。这样的先生会像一头发狂的公牛似的,低下犄角,直奔目标,除非前面有一堵墙才会使他止步。(顺便说说,这样的先生,即不动脑子的实干家们,撞墙后就只好真心实意地认输。对于他们,墙不是一种遁词,比如说,不像对我们这样一种只会想却什么事情也不会做的人;对于他们,墙也不是一种走回头路的借口,对于这样的借口,像我们这样的人虽然自己也不信,但却总是很欢迎碰到这样的借口。不,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认输。这墙具有一种使他们冷静,道义上使他们释然和一了百了的力量,很可能还具有某种神秘的魔力……但是关于墙我们下面再说。)对,您哪,这样一种不动脑子的人,我才认为是真正的、正常的人,他的慈母——把它仁慈地生养到人世间来的造化,希望看到他的也正是这样。对于这样的人我十分嫉妒,嫉妒到肝火上升,不能自已。这样的人很蠢,对此我无意同你们争论,但是,也许,一个正常人就应当是愚蠢的,你凭什么说不呢?这甚至太美了也说不定。我更加坚信我的这一怀疑是正确的,比如说,我们试举正常人的反题为例,即这人具有强烈的意识,当然,他不是来自大自然的怀抱,而是来自蒸馏甑(这已经近乎神秘主义了,诸位,但是,我也对此存有怀疑),那这个从蒸馏甑里出来的人,有时候在自己的反题面前甘拜下风到这样的地步,尽管他带着自己强烈的意识,却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不是人,而是只耗子。尽管他是一只具有强烈意识的耗子,但他毕竟是一只耗子,而这里说的是人,因此……如此等等。主要是,他自己,他自己硬要认为自己是一只耗子;谁也没有请他非做耗子不可;而这一点很重要。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只行动中的耗子。比如说,我们假定,它也受到了侮辱(而它几乎总是觉得受了侮辱),也想报复。它满腔怨愤,甚至积蓄的怨愤比l'hom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eritet还多。那种对侮辱它的人以恶报恶的卑劣而又低下的愿望,在它身上心痒难抓的程度,也许比在l'hom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erite的身上更卑劣,因为l'homme de 1a nature et de la vafite由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愚蠢,认为自己的报复无非是一种正义行为;可是这耗子,由于它那强烈的意识,却否认这是什么正义不正义的问题。它终于到了采取行动,实施报复的时候了。这个不幸的耗子除了自己起先的卑劣以外,又在自己周围以问题和疑虑的形式制造了一大堆其他的卑劣;它给每个问题又加上了许许多多没有解决的问题,不由得在它周围积聚了一大片要命的、腐烂发臭的污泥浊水,最后,还有庄严地站在它周围、大声嘲笑它的不动脑子的实干家们以审判者和独裁者的身份向它身上连声啐出的轻蔑。不用说,它只好挥一下自己的爪子,对一切不予理睬,脸上挂着连它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装轻蔑的微笑,可耻地溜进自己的洞穴。那里,在它那个极端恶劣的、臭不可闻的地下室里,我们这只受人侮辱、惨遭毒打和被人讥诮的耗子,便立刻陷入一种冷酷、恶毒,主要是无休止的怨愤之中。它会连续四十年一点一滴地回想起它受过的一切侮辱,直到最后一个让它感到奇耻大辱的细节,而且每次还凭借自己的想象故意增添一些更加可耻的细节来恶毒地撩拨自己和刺激自己。它自己也将为自己的想象感到羞耻,但它还是把一切细加回味,逐一琢磨,还凭空捏造,把一些不曾发生过的事硬加到自己头上,借口是“莫须有”,因此它什么也不宽恕。也许,它也会动手报复,但常常是鸡零狗碎,小打小闹,躲在炉子后面,偷偷摸摸,连它自己都不相信它有资格报复,更不相信它的报复会取得成功,而且它预先知道,由于它的这种想要报复的企图,它本身所受的痛苦将会百倍于它想要报复的人,而被它报复的那人恐怕连感觉都没有。它在临死的时候又会重新回想起一切,并加上整个这段时间积攒的利息和……但是,正是在这种冷酷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半绝望半信仰中,在这种因痛苦而故意把自己活埋在地下室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岁月中,在这种刻意营造,但毕竟令人觉得多少有点可疑的自己处境的走投无路中,在这种龟缩进自己内心的愿望得不到满足的怨天恨地中,在这种不断动摇,痛下决心,可是过了一分钟又追悔莫及的忽冷忽热的焦躁中——正是这包含着我所说的那种异样快感的精髓。这事是这么微妙,有时候是如此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以致于智力稍嫌迟钝的人或者甚至于神经坚强的人,对此都可能莫名其妙。“也许那些从来没有挨过耳光的人,也会莫名其妙的。”你们也许会龇牙咧嘴地加上一句,从而向我有礼貌地暗示,我这辈子说不定也曾经挨过耳光,因此我说这话才会像个行家里手。我敢打赌,你们一定是这样想的。但是,请诸位少安毋躁,我没有挨过耳光,虽然你们对此怎么想我完全无所谓。也许我自己还觉得惋惜呢,因为我这辈子还很少左右开弓地让别人吃过耳光。但是够了,休要再提你们非常感兴趣的这个话题了。
我想继续心平气和地谈谈那些对某种微妙的快感一窍不通的神经坚强的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比方说,这些先生虽然可以像公牛般大声吼叫,而且我们姑且假定,这还可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荣誉,但是我已经说过,因为不可能,他们也只好立刻偃旗息鼓。这“不可能”是否意味着遇到一堵石墙呢?这石墙究竟又是什么呢?唔,不用说,这就是自然规律,是自然科学的结论,是数学。比如说,他们会向你证明,你是猴子变的,于是你也只好接受这一事实,大可不必因此皱眉头。他们还会向你证明,实际上,你身上的一滴脂肪,在你看来,势必比别人身上的与你同样的东西贵重十万倍,由于这一结果,一切所谓美德和义务,以及其他的妄想和偏见,最终必将迎刃而解,你就老老实实地接受这一事实吧,没有办法,因为二二得四是数学。是驳不倒的。
“对不起,”他们会向您嚷嚷,“反对是办不到的:这是二二得四!自然界是不会向您请示的;它才不管您的什么愿望,它才不管您是不是喜欢它的什么规律呢。您必须接受它,因此它引起的一切结果,您也必须如实接受。既然是墙,那它就是墙……以及等等、等等。”主啊上帝,要是我由于某种原因根本就不喜欢这些自然规律和二二得四,这些自然规律和算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自然,我用脑门是撞不穿这样的墙的,即使我当真无力撞穿它,但是我也绝不与它善罢甘休,其原因无非是因为我碰上了一堵石墙,而我又势单力薄无能为力。
似乎这样一堵石墙还当真成了我的一种安慰,其中还当真包含着某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好之意,而其唯一的理由无非是二二得四。噢,真是荒唐已极!如果把一切都弄个明白,如果把一切,把一切不可能和石墙都认识清楚,那就完全不同啦;你们厌恶容忍、迁就,那你们就同这些石墙斗到底,一个也不迁就好啦;如果利用不可避免的最符合逻辑的推断居然得出令人最厌恶的结论,似乎说来说去,甚至连碰到石墙也是你自己不对,虽然显而易见,而且一清二楚,你根本没有任何不对之处,因此你只能默默地、无能为力地咬牙切齿,在惰性中变得麻木不仁而又自得其乐,想到甚至你想迁怒于人,结果却无人可以迁怒;甚至连对象也找不到,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这里出现了偷天换日,出现了掉包捣鬼,总之,这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既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也不知道谁是谁,可是尽管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和出现了掉包捣鬼,你们还是会感到痛苦,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越多,你们心里就越痛苦!
P9-12
承前启后的里程碑
臧仲伦
《地下室手记》(1864)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里程碑,是他步入创作巅峰时期的定鼎之作,是一部承前启后的宣言式的中篇小说,也可以说,是他以后享誉世界的五部长篇小说(《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总序。
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俄文版)称,这部小说构思于1862年末,成书于1864年。其实,作者早在鄂木斯克监狱(1850年1月—1854年1月)就已开始构思这部原名《忏悔录》的小说了。作者在他1859年10月9日写给他哥哥的信中就曾提到这部小说的最初构思:“我是在狱中的铺板上,在忧伤和自我瓦解的痛苦时刻思考它的。”“在这部小说中,我将放进我的整个带血的心。”并说,这部小说“将最终确立我的名声”。
这样一部作品,这样一部呕心沥血之作,其哲理之深刻,思想之深邃,剖析之深入精准,结构之奇特,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分。可是这部作品,长期以来,却受到人们的冷落,甚至诟病。
其因盖出于1934年高尔基在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的报告。高尔基称《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是“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社会堕落者的典型”;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这一人物是“带着一种为了个人的不幸与苦难,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迷恋而不知餍足地实行复仇的人的心情”。接着他又说:“人们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真理的探求者。如果他真的探求了的话——那么他是在人的野兽的、动物的本能里找到了真理,而且不是为着驳斥,而是为着辩护才找到了它。”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地下室人”是文学形象,“地下室人”的观点并不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虽然也将自己的一些经历(如上学时的经历)和思想感情加诸他所塑造的这一人物身上,但他毕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艺术特色之一:把人物放在主体位置上与之对话,使小说具有许多独立的声音;作者在讲主人公的故事,使用的却完全是主人公自己的语言和概念。把“地下室人”的思想感情看成是作者的自况,并非自高尔基始,在他以前的“陀学”研究中也屡见不鲜。
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不是“社会堕落者的典型”,而是当时多数俄国知识分子的典型。1875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少年·代序》的草稿中写道:“我引以自豪的是,我首先塑造了真正的俄罗斯大多数人,而且首先揭露了他们的丑恶和悲剧的一面。他们的悲剧就在于认识到自己的丑恶……只有我一个人描绘了地下室的悲剧,它表现为内心痛苦,自我惩罚,意识到美好的理想而又无法达到它,而主要是这些不幸的人深信,大家都这样,因此也就不值得改弦易辙了!”最后,他又说,“造成蛰居地下室的原因”在于“自暴自弃,不相信共同的准则。‘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
“地下室人”的恶,“地下室人”的卑劣,不是出于他的本性,而是因为那个万恶的社会。他的过错是同流合污,无法自拔。请看,“地下室人”最后痛心疾首地说:“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哀号啊!
鲁迅说得好:“凡是人的灵魂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辉。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地下室人”贫穷孤独,蛰居在彼得堡的一间地下室里。他原本是个失意的穷官吏,历经坎坷,受尽屈辱,心中积淀了太多的怨和恨。他思想发达,洞察一切,愤世嫉俗。可是他又生性软弱,既无力改变世界,又无力改变自己。他向往“美与崇高”,可是又偏偏净做坏事。他想张扬个性,追求个性自由,可是他向往的只是随心所欲(“自由意愿”)和为所欲为。他认识到自己的卑劣,却又甘心堕落。他思想发达,却贬低理性,宁可做个丧失理智的狂人。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仅不会变成一个心地歹毒的人,甚至也不会变成任何人:既成不了坏人,也成不了好人,既成不了小人,也成不了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臭虫。”他之所以被人目为“怪人”,“狂人”,就是因为他爱发牢骚,爱说怪话。“意识到的东西太多——也是一种病,一种真正的、彻头彻尾的病。”
诚如一位俄罗斯学者所说,“地下室人”就是俄国的哈姆雷特。不过这哈姆雷特不是丹麦王子,不是俄国的地主或贵族,而是一名俄国的穷官吏或平民知识分子,是一只“具有强烈意识的地下室耗子”,是“非英雄”。
但是,这种人并不是当时俄国的个别现象,而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人物”,“是至今还健在的那一代人的代表”。俄国“陀学”界则称他是俄国“多余人”的当代变种。 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的人”都有一种精神美,思想进步,行为高尚(虽然不乏骄横恣肆),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地下室人”却道德败坏,行为卑劣。“多余人”言行脱节,无所事事,“地下室人”则秽行不断,眠花宿柳,宿妓嫖娼。他满口“美与崇高”,可是却反其道而行之。《地下室手记》实际上就是新时代的《多余人自白》。“地下室人”曾这样说到他自己:“一个思想发达的正派人,如果没有对自己的无限严格的要求,不是有时候蔑视自己达到憎恶的程度,那这个人就不可能有虚荣心。……我是一个病态的思想发达的人,一如当代思想发达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这是一个敢于把自己叫做蛆的伟大的蛆。
有一位俄罗斯的权威学者说:“《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露角的作品之一,嗣后,他再也没有如此露骨、如此直言不讳地披露过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批判社会主义,第一次公开宣扬以自我为中心的非道德的个人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这话未免有危言耸听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说,世界是复杂的,并不像二二得四那样简单,因此,某些人“仅仅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拟定的“幸福体系”,只是空想,是实现不了的。人也是复杂的,不是单凭教育就能改造好的,因为人有个性,有自己的独立人格,每个人的行为都受自己的“自由意愿”支配,有时还有逆反心理,明知不好,对自己不利,却故意为之,以此显示自己的独立存在。
最后,在《地下室手记》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突出地运用了音乐中的“对位法”,即表现人们复杂心理感受的“复调音乐”或“复调小说”:用不同的方式,通过不同的人物,有时运用内心独白,表现同一主题的多声部,彼此既一致而又不一致。妓女丽莎的痛苦心理与小说主人公因横遭人们凌辱而产生的愤世嫉俗是一致的,但他的自尊心又使他由怨生恨,变得凶狠起来,又与丽莎的觉醒不一致。人心就像大海一样,奔腾澎湃而又深不可测。
人心的深,人心的苦,人心的无奈与悲剧,人人都有切身体会,但又难以言说。
2012年3月19日
于北大承泽园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是无可辩驳的,就描绘的能力而言,他的才华也许只有莎士比亚可以与之并列。
陀思妥耶夫斯基特有的荣誉在于:他以非常生动而富有色彩的文字在《地下室手记》的主人公身上绘出了自我中心主义者的典型、社会堕落者的典型。
——高尔基
陀氏是世纪的伟人之一,他在17岁时就立下誓言:为探索人的秘密而贡献一生。在他长达35年的文学活动中,可以说执著地追求了这一目标。从《穷人》中小官吏感悟世界的悲剧,到《同貌人》的双重人格现象;从西伯利亚时期感受到的“暴君与逆来顺受者”和“唯意愿论”、“唯意志论”,到“地下室”人精神现象的多重变奏曲……
——彭克巽(北大教授,“陀学”著名学者)
与生活疏远,与现实割裂……这一痈疽显然存在于俄国社会之中。屠格涅夫为我们塑造了几个因患此症而痛苦的人物形象;他的“多余的人”和“希格雷县的哈姆雷特”都是这样的人物……与屠格涅夫的哈姆雷特相平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以非常鲜明的笔触写出了自己的“地下室”主人公……
——斯特拉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