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杜萨之筏
我第一次看到《梅杜萨之筏》,是在一本精装的画册里。
我只朝那画面看了一眼,便不由得把那一页掀了过去。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吧,我才重返画面——
代奥多·席里柯的著名油画《梅杜萨之筏》,记载了“梅杜萨”战舰遇险后,船员们编扎了一只木筏逃生的惨烈情景。
恶劣的海水与乌云,聚积在画面上方。剩下的空间,填满了木筏上死去和行将死去的船员们——有了一只木筏,又能够怎么样?生命借助了木筏得以延长活着的时间,可死亡同样也凭靠着木筏,使其得到了充分展示。假如没有木筏,死亡会变得轻易而快捷,也就注定了不会有那么惨烈。其实,有时候人不是说死就能够死的,就像拥有了木筏之后。但拥有了木筏,不一定就等于对生命的拥有。木筏带来的渺小希望,谁心里都清楚。可怕的是,渺小的希望,又被误以为不渺小。在茫茫大海上,拖延死期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努力变成了挣扎自身的悲惨。
就是这样,木筏仿佛是一个陈列室,将各种姿态的肉体死亡与精神绝望,表白给了蓝天和海洋,以及后来看到这幅油画的我——那些弯曲或伸直的肢体,已经是躯壳了,狂风卷着海水的咸腥,照样击打着已无痛苦的死者。木筏剧烈地颠簸着,白天的微光如同从地狱反射上来的一样,在那些已松弛的皮肤上狰狞地流淌。尽管肌肉塌陷了,甚至腐烂已悄然开始,但死者的肋骨、肩头和头颅,隆起来的依旧是青春年华。
木筏的西南角上,坐着一位老船员。唯有他的脸上,有着父亲般的慈祥。还有他那一头浓密发白的卷发,让人觉得他不止一次的与大海搏斗过了。而这一次,他心里最明白自己真的要失败了。他右手托着下颏,左手搭在身旁一位死了的年轻人的胸口上。他是否在想,这个小伙子往日的狂笑和歌唱呢?大概是吧。或许就是在刚才、刚才,这位年轻人还在他的身边呻吟,可是现在,他死了。
海面上的风,是黑色的,把空气的间隙都给堵塞了。桅杆的上半部,像是不结实了,需要用东西加固一下。由此,那上面绕上了布条和绳子。船帆鼓得很厉害,几根长短不一的绳索系着它,也叫人觉得它撑不了多久就会断裂。一座山冈似的大浪,在木筏近前,久久不能平覆。西边的云层,透出来惨淡的光辉,把阴郁的海水照出一条乌白,又一条乌白。鲨鱼们跟着垂死的木筏,一路呜咽地追游着。海鸟的翅膀,瞬间都化作了梦语。波涛扭结得很紧,松开,再扭紧,再松开。无数令人晕眩的气泡冒着,发出“咕咕”的叫声。
忽然,有人发现一艘船在水平线的地方呈现了出来,一个黑点,渐渐地变大,于是,木筏上的希望与意志都朝着那个方向——许多人向木筏的右上方探着身子,有的伸长手臂。做不到这样的,头也向那边扭了过去。木筏最高点,是一个脊梁黑亮的小伙子,他被另一个船员抱起,屁股坐在那人的肩上,右腿支在身旁的一个圆柱形物体上。木筏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拼命地挥动着一块破损的红布。可事实上,海风把木筏朝着相反的方向吹去,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梅杜萨之筏”与水平线上那最后的一星希望,在背道而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视它——最后的梅杜萨!
唯有那位手托下颏的老船员,还保持着原有的姿态。他心平气和地看着大海,就那样看着。猩红的颜色在海水中泛起,鲨鱼磨牙的声音愈加悦耳。木筏依旧漂着,方向不定——为什么不把死者抛进大海?是否还活着的船员都在想假如他们中间有一人尚存,就要把同伴的尸体交还给故乡。
我想到这儿,眼泪就流出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只满载绝望和爱的木筏。
迎面扑来的风,那么的令人窒息。
却让我感到了这一只木筏荡涤了现实里面所有的自私、欺骗、贪婪、丑恶和虚伪。
席里柯的身体一直不好,经常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那是一间光线昏暗的房子,空气潮湿夹杂着发霉的气味。颜料的味道十分好闻,他从混浊的气味中,能够区别出油画颜料的味道,他吮吸着它们就感到十分的欣慰了。就是在这问房子里,席里柯完成了他的惊世之作《梅杜萨之筏》《攻击中的轻骑兵军官》和《艾普索姆的赛马》等。
对于死亡题材的敏感,其实是画家的一种未公开的自身衰弱的观照。他不能不这样耗尽着自己残余的生命,去创造着另一个不朽的自己。
他毅然选择了“梅杜萨”,悲惨的漂泊首先是他自己精神上的。
面对日渐凋谢的肉体,他望见了非洲海面上的这一只木筏。
自我受难的委曲与坚韧,都变成了惊心动魄的笔触。
代奥多·席里柯就这么画了自己短暂一生,就这么作了一个人与整个世界的诀别。
梵·高、德拉克罗瓦、奥古斯特·雷诺阿他们,不论生命长短,都尝尽了人生的饥寒、病痛和寂寞。他们没有家庭、没有爱情。即便爱过,也早都烟消云散。德拉克罗瓦死时,跟前还有一个老仆人。而席里柯呢,死时陪伴他的只有一张木床——1824年1月26日,代奥多-席里柯死于巴黎,年仅33岁。德拉克罗瓦听到消息,跑去看他。德拉克罗瓦凝望着那熟悉的面容,心想:明天连这个也消失掉了!
德拉克罗瓦几乎想吻他了——
吻他的胡子、睫毛和天才的额头。
后来,德拉克罗瓦写道:“他那卓越的《梅杜萨之筏》,多么好的手,多么好的头啊!”
在德拉克罗瓦心里,已将席里柯与《梅杜萨之筏》视为一体。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席里柯就等于《梅杜萨之筏》。P11-13
意识深处·棉花
棉花的油画,涉及到了“意识深处”的样子。
这样子,我等待了多少年才看到啊。
当然,这是棉花意识深处的样子,还不是我的。
可她终于让我看到了——意识深处的样子居然可以这般的颇具哲学性。
我知道,我的文字离棉花的画很远,我对她说过:我写的那些有关画的文字都离画很远。我的下一句话还没有说呢——现在说:我的文字都离我自己的意识深处很近。然而,我一直没有看到过比较符合、靠近我的意识深处的“样子”。在这个夏季,我看到了。
棉花——从丽华的微博中呈现出来——我的第一反应是“意识深处”,我这样跟帖了,并转发。我忽然想到,在意识深处我们三个女人有着关于艺术里面的许多共同点,“里面”而不是“外面”!当然,也有许多不同点。共同点是:带有女性性别之美的认知能力与表现能力,都极为先验而跃然。
我想到了康德(Kant)的《导论》——我尤其喜欢这个书名上面的一句话:“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这本《导论》是18世纪写的,康德那个时候怎样在想他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什么时候会短暂的停滞在我的“现在”?——我的现在是:2010年7月23日的夜晚,我开着空调,温度设定在摄氏27度。这个温度,很像我用手指触摸油画颜料的那种感觉。此刻,我在我的电脑上看棉花的画,同时在想康德的话。
许多年前我读《导论》,毋庸置疑,我根本读不懂,我想我永远也读不懂。可我喜欢找一些读不懂的书来读——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时期,意识异常茂盛的时期。我早就意识到了我的茂盛的“意识”及其深处。但是,它们在哪里我不知道,它们的样子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深处需要读不懂的书。“不懂”!多么亲爱的一个地方,我在靠近它。
靠近了吗?是的。
棉花——它们缜密而绝丽,它们有鸟和气流缠绕的飞旋感。它们拥抱又分离开,一丝一缕的拥抱又一丝一缕的分离开。它们之间真干净一棉花,你是怎么画出这样的干净的?你在用最浓烈的颜料,它们多么的易污和易损啊!而你控制的准确极了,精灵极了。它们遍布画面,像占领一样。它们又不像占领一样,它们生发在原地。它们放射着,它们莫须有,它们默默的,它们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它们不睡,不跋扈,不虚假……
它们潜在,它们仍在,它们不在……
它们不论怎样都属于你——意识深处的你——棉花!
它们以最微观的力量,击中了我的神经和感情。
我是必须会联想到《导论》的,因为康德的文字陈述,也让我有过我对棉花油画的那种感觉。那种文字的缜密而绝丽,深藏在康德的观点、逻辑和笔调的缝隙。我非如此不可的迷上了《导论》,我为它曾经夜不成寐,我为它曾经而曾经……如今,它的封面早已泛黄了,我也泛黄了。我刚才从书架中抽出它,它还有了霉味——我和《导论》如花的季节一起没了!一起没了!我们一起来到今天,在对方的内脏发霉到今天。
再生了,我!多么的好!最——
我的最好的理性那里,一定有我的最好的感性。
我的最好的感性那里,一定有我的最好的理性。
应该是,我们…… 我感谢棉花,她的画让我连贯了我自己“意识深处”的过去与现在。
原来,“意识深处的样子”,是由棉花来做的事情。
有关意识深处的分工,早就各自开始了。
我们都在意识深处,我们只能靠原创的承载,来相知相爱。
我们有着这样的意识深处。我们有!
我们在这里,汇合——
你知道吗,把黑皮鞋油往白松木油画框上涂的感觉?那种鞋油气味和松木气味混合的气体,多么的好闻,再加上油画颜料的气味,它们一筹莫展的散不开。这三种气味都有些潮湿,至少有些腻腻乎乎的甜腥感。还有,我眼看着皮鞋油被木框不断地吸进去,又吸不完全。原木的色泽依然固执地显现着,与鞋油浅显的黑色厮守一处。于是,它们显得有些迷离而又咖色……我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我陷在里面,我冥想。
这是天生的。我为什么不是一个油画家,而我偏偏不是。
非常,非常的无奈。
我多么的迷恋油画,包括油画布、油画颜料、油画画笔、油画框、制作油画框的木条,诸如此类。
我还迷恋画室!油画家的画室,它黏稠、斑驳、进溅、狼藉……
最好是狼藉!这个词在画室,放射光芒。
很早以前,我从沙滩北街拐过去。走大约10分钟吧,就是中国美术馆。
沙滩北街住着我的叔叔,那是一个漂亮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梧桐树,我和叔叔的孩子杰子在树下玩,浑身沾满青苔。我以为,那是唯一四处滋长青苔的地方。这个印象,毫不迟疑地根植在了我的大脑里。一直到现在,每逢潮湿的天气,我的皮肤都有要滋长青苔一样的反应。叔叔家铺着老电影中那种大长条的发红的木地板,我在上面就使劲走。我喜欢听它们情愿而空洞的响几下。在叔叔家吃完午饭,我就独自去看画展了。我一蹦一跳的,我欢笑……
如果,我从父亲那里直接去,就在蒲黄榆乘39路到崇文门换乘103、104无轨电车。
不是很早以前,我在书店看到油画画册,就站在书架下边翻看。画册很贵,我没买。我还想买书,书是必须要买回家看的。
这些年,我看一些画展,地点不确定。爱去798,或去别的城市。
我也可以在网上,看大片的劣质的油画图片了。
大约在2008年春天,有一个时刻,我突然想把我对油画的感觉写下来。
我写的很任性,就有十分好的文字生出来。
我写的,也许与这一幅油画有很大关系,也许只有一点关系。
不!没有也许。
我是在写我自己,我肯定。油画,是另一个我。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片星辰,是“我的s.塔拉市”。S.塔拉市,是小说中写到的一座城市,小说的名字我忘了。我喜欢以大s打头的词语,多么好看的大S,及其发音。
2010年12月
这本《油画词语》由张立勤著:那些西方油画,在过去的百余年中,有的遭遇冷落,有的感动过许多观者。如今,它们与一位传统的中国女作家再度邂逅,女作家写下了如斯文字。她坚信,她是在写自己。她肯定,油画是另一个她。这些油画,再一次成为人们的视觉盛宴……
这本《油画词语》适合艺术爱好者阅读。
这本《油画词语》由张立勤著:我多么地迷恋油画,包括油画布、油画颜料、油画画笔、油画框、制作油画框的木条,诸如此类。
乔托、乔尔乔涅、卡拉瓦乔、维拉斯贵兹、雷诺阿、马奈、怀斯、莫奈、库宁……极品阅读奇妙绚丽艺术世界,享受与艺术大师的心灵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