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橙记》所投入的巨大精力,在当下的背景里似乎都证明着作者刘博智对文学充斥着野心的热爱,这在某个片刻,甚至能唤起某种无语的感动。三篇小说皆采用“内文拼贴”的写法,在传统的小说写作框架中以引文嵌套和传说引入的方式形成另外一套独自运行的故事体系。作者对语言的敏感和独特的触觉使得长短旬经由作者之手被雕琢成一种奇谲、自洽又带有个人风格的文字系统。这是一次华人对西方经验世界的戏仿和梳理的集成之作,被宗教和圣徒包裹的中世纪坚果由此被剥开!巫史的东方,罪感的西方,都被拼贴入作者静心打造的互文迷宫之中。欢迎跌入这场香汗淋漓,意象纷沓的共时性隐喻之梦中。
《双橙记》共收三个中短篇。这三部小说的内核是一个有关“禁诫和诱出”的主题。这帮虚弱的“天神”,尽管优渥的神格为他们心绪上等量天平的幻觉提供了精致的自欺形式,但他们宁愿做神谱中的遁词,神的居所中的思想犯。借一个契机打破了天平,于是它们开始尝试爱情,尝试上帝“不可杀人”的禁诫,尝试解开上帝为嘲讽人类的愚智而设下的密码,甚至试图用自己富可敌国的记忆去拆解历史的因果之网,最终他们选择穿上了可御寒可却暑的肉身,出了伊甸,徒步下山。当愤怒的天神降下惩罚之时,他们发现自己摊开的双手上早已刻满了人类的掌纹。
这种文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对很多中国作者极具诱惑力,对很多中国读者也极具(欺骗性的)震慑力,经过这十几二十年商业主义的冲击,如今还有人以称得上如此巨大的精力使用这种文风,不禁使人重新赞叹翻译作品、尤其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这一拨以“幻象”或所谓“虚构”著称的作家的影响力,或者同样需要重新反思中国作者到底怎样去临摹怎样去模仿怎样去接受影响以及怎样去获取营养。刘博智的《双橙记》所投入的无论其有效无效的巨大精力,在当下的背景里似乎都证明着作者对文学充斥着野心的热爱,这在某个片刻,甚至能唤起某种无语的感动。
法比安·安吉埃出生在一个国祚绵长的小国萨基亚,政治上受困于卡佩王朝。他于天使传报之时降生于萨基亚首都郊县的教区牧师家庭,她的母亲是位多才多艺的词典编纂师,在一本三千七百五十六页的《词源说》第五十八次再版时出版商要求换成哥特体的对开本,中间镶嵌着红黑缩混的花押体,为此出版社请他的母亲在手稿上做了旁注和眉题。除此之外,她还是位音域可以跨越三个八度的女高音演唱家,声线将每一处上升或下降的音阶、抑扬顿挫的装饰音处理得恰到好处。她的声线里囿锢着一种亚铜色的优雅,在露天剧场或者圣卡洛斯剧院里这种优雅被放大。她模仿“拉切尼夫人”时对《凯普莱特和蒙泰古》里普朗艮的原曲修改,使她的嗓音降至中音谱表的G,然后急转直上,达到高音谱表的G。而他却继承了他父亲被灰墁罗织的嗓音,深含叵测,无可放置,时常令他显得犹疑和寡欢。他十二岁的的时候,家族的一个旧交诬告他母亲是行妖术的魔女,被送到了宗教裁判所,胸前缝缀黄色十字架后施了火刑,尸体被丢进水牢的吊闸门里。法比安年轻时入伍,在对印度支那小规模的山地战中亲手俘虏了敌酋立了战功,闻名遐迩。当他带着枪伤和因中了瘴气而不断发热疲惫不堪的身躯和一箱子通胀后宛如废纸的旧钞回国时,社交界已经淡忘了这个曾经光彩的小人儿。他走下“基布沢”号的舷梯,被海雾呛得头晕气喘,码头上接他的只有一个脸色煞白的苏格兰人,自称是帝国图书馆的司务长。他重新踏上这个国家的第一脚意外踏空了,原因是头晕导致对落点目测失真,他赶紧收回重心身子却被重力任性地拖拽到一堆积水前面,那是宿雨叠加所致,他甚至可以看到石灰岩的兜底里沉渣泛起的杂质,在靴子踏进积水世界的一瞬间他改变了想法,他在图书馆找了份差事。
他走出图书馆时,贵妇们从洗衣店的窗口取走巨大的裙摆。他要去街巷深处的洗衣店取一件浆洗过的呢领衫,那件呢领衫是他的制服,就在他走出洗衣店时阿尔封斯爵士迎面走来。两年前他被教廷封了圣徒爵士,成了保皇派的专职杀手,回来之后招兵买马的要剿灭维新党。在阿尔封斯爵士皈依真主之前曾任共和国第35任护民官,第35任护民官平素行事阴晴甫定,左右口袋里常年摞着两本《共和国民法典》和《罗马教廷法典》,罗马教廷的法典有许多地方是与共和国的宪法和民法相抵触的,第35任护民官最擅长钻进民法典和教廷法典相抵的空子里大施雌雄,阿尔封斯临走前在他手里塞了一张羊皮纸,回到寓所,展卷:
法比安:
星期五凌晨三点,请到暨正教堂(科隆式)的侧门,记住,千万不要浪费一分钟,我会帮你找两位完全不认识你的绅士,他们品行端正、言辞谨慎足以为你料理好后事。不得泄露我的名字。
对了,别忘了带上杜松子酒和鹅肝酱。
M·阿尔封斯
为什么阿尔封斯在深夜会选择一个教堂与我相会呢,法比安以前经常和阿尔封斯爵士在酒馆里相遇,相谈甚欢。阿尔封斯爵士在一份密信中摆明了自己的立场:“酒馆是故事的滋生地,同时也是使一个故事结束其旷日持久的漂浮状态的四爪锚”为了论证其观点他甚至从一位气象记录员那里寻求灵感,他在信中罗织了温热的朗姆酒和劣质的雪茄烟对一个时时要保持着客观和精准的头脑的影响。周三的时候法比安在“河床”酒馆里的一位警察署长口中得到了如剥开的一粒鹰嘴豆一样不同于表皮的事实。在叙述的过程中那位警察署长身上套着湿漉漉的公务员斗篷手上端着一盏仿造的拜占庭式的长脚烛台,清晰地从法比安惊诧的表情中获取一种舒适的满足感,“俨然一副教区牧师的嘴脸”法比安暗骂着同时又竖起了耳朵,“大概是周五,不不,应该是周日,如果你不介意日期的话就姑且相信一次我日渐老化疲于锻炼的记性,嗷,是周五,没错,那天恰巧是《海葵周报》出版的日子,你也知道,那些恼人的中间商总是推延发行日期,因此……”法比安清了清嗓子示意他不要过分偏离主体。“周五晚上我在内斯湖晚邮报酒馆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份崭新的《海葵周报》,而那份报纸的阅读者正是阿尔封斯爵士,尽管报纸中的刑律版并不能提起我的兴趣,可你知道我却对《海葵周报》的考古版保持着旺盛的吸引力,听听这个,加德教授在对尼斯湖中发现的锌制容器(里面码放整齐了一整套由辛梅亚语写成的简史小说)的研究后得出结论:这无疑是古代遗迹的一部分,辛梅亚语和芬尼根一样是一种被上帝遗忘的语言,这套简史小说是历经了时间长轴的辛梅亚语的遗孀,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这套简史小说在重见天日后甚至尝试建立自己的生物节奏。”
法比安有些愠怒地盯着署长的长睫毛以及斋戒期才有的枯槁的灰色眼窝,示意他不要过分偏离主题“法比安老弟,这算不得问题,问题是他前妻尼尼薇也出现在酒馆里,还挽着一位遗传了地中海卡拉布里亚祖先染色体的希腊美少年的臂弯转入后堂,啧啧,像挽着一尊佛罗伦萨浸礼堂前俗气的安德里亚皮萨诺雕像,尼尼薇肥腴的臂膀像挂在刚刚抹过松香的亚麻色琴弓上,啧喷,脸上涂满了稍纵即逝的情欲,啧啧,谁都知道她每晚过来就是为了让爵士感到难受,她曾不止一次地向她的女伴转述自己娇喘连连的情欲史,眼神不时游离到角落阴影里一副侧耳倾听怒火烧灼的脸上。角落里的爵士外科手术般地精细地将词素音节的轮廓进行切割,分解成再也无法细分的粒子,现在即使是他重新把这些分割后的词素音节重新拼贴起来得到的是一条条被规限的密语,一条充斥着密谋和帮会行话的供应商小巷,一个被标点完美缝合起来的裂纹文本。”
“河床”酒馆里又迎来了一位奥地利的外科医生,他在莫拉维亚监狱做司狱长时自学了医学,曾治愈了无数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者的膝盖和胫骨,人们对他的高超医术膜拜不已,截肢者向他送上鲜花,他甚至得到了教皇的默许,可以在教区辖地干一些贩卖度牒的勾当。P13-16
现代汉语小说创作自近三十多年以来,惜其有所斩获,也怜其多受欧拉美地域文学所惑,从方法论和更本质的角度看,有所建树者寥寥无几,其中原因,最明显的莫过于这一代作者的知识谱系不完备甚或不学无术所致。这几代人的创作敌不过白话文最初三十年的努力。本文库所汲各种形体的小说文本盖要呈现中国小说本土重建的自信,创作者除了他是一个小说创作者而外,还有一些更加显耀的背景身份,他们是哲学研究者,是人类学和民族志工作者,是诗人,是语言学者,是物理科班出身和政治学专业博士,是文史资料专业收集者,是国学研究者,这些构成他们写作小说时最坚实的一部分,那种纯粹想依靠讲故事获得小说成就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换而言之,整个时代的阅读水准已发生改变;相应的,创作者对自身的要求也在一再的发生改变。总而言之,这套书的创作者和前一代人的区别在于,创作主体的身份和知识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所以,他们创作的文本也已经与前辈所走过的路表现出了巨大差异,也已经不是先锋和实验可以揽廓的了,他们表现出许多异端迹象,是一种大小说观念的集成和现有文学价值观的凝聚点所在。这种集成还表现在创作者自身修为的创备和对过往一切集体智慧的继承与反思。他们当中不乏呕心沥血者,有的文本创作时间跨越二十多年。在纸质传播变得更加奢侈的今天,印刷出版纯文学作品尤显杌陧,然吾道不孤,丛书之旨在于集中厘清中国小说重建道路的岔路口在何处,而可以称之为有所成就的又在何处,其劳自为,其功自显。2010年10月1日新世界出版社“小说前沿文库”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