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演绎出来的，大都是当代城市青年的爱情故事。而在李冯冷静、切实文字下掩蔽着的，却是李冯对于自己所不能不代表的一代的情感生活的吃不准，吃不透，直至吃不消。凭此，李冯用自己的小说为解析新人类的青春故事乃至与内心生活提供出了一个难得的标本。李冯的小说着意克制激情，他的小说甚至甚常常有意放弃与他相距最近的那一代小说家最为热心的文本实验、隐喻游戏或者象征策略。李冯用节省下来的精力所试图挖掘的，是那些不大成为故事的故事下面的心灵秘密。

本书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其中演绎出来的，大都是当代城市青年的爱情故事。《十六世纪的卖油郎》这篇小说否定了爱情，充满反讽，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只是在卖弄；《多米诺女孩》写了二十多个开头，后来终于写完，结构变得很花哨，还充满了俏皮话；写《最后的爱》的时候，作者正陷于一种奇怪的单相思，非常难受，所以才会写这个主题……

自序(李冯)

多米诺女孩

招魂术

中国故事

十六世纪的卖油郎

最后的爱

探望　

我的朋友曾见

王朗和苏小眉

在锻炼地

蝴蝶

牛郎

一九八八年秋，一个历史上不那么敏感的年份中气候最宜人的傍晚，女孩在招待所配备了陶瓷浴缸的浴室中洗完澡，然后走下楼，开始了在这所她仍不太熟悉的校园中，最后一次没有目的的散步。她穿了一件白T恤，和一条淡紫色的背带裙。光滑、富有弹性的脸上，是那种校园中常见的，眼睑低垂、自矜而又不自信的表情。因而一眼望去，很容易把她与低年级的学生相混淆。她的年龄为二十五岁。之所以会使人产生错觉，我们想，恐怕得归因于她自幼生长的良好家境，之后，无微不至关怀她的男友，以及，她可能从未体会过一个暧昧、混乱而完整的少女时代。她长发披肩，这是一种较易让人产生丰富联想的发型。虽然当我们初次见到她时，它们仍是湿的。

对于这次散步，后来在通信中，她不止一次作了详尽的描绘。考虑到诸如以下原因，我们可以认识到她的充分理由。一，以散步为界，她开始背叛原来的男友。因此像一名罪犯，她必须为自己寻找某些合乎逻辑的动因和解释，哪怕是非理性或潜意识层面上的。二，爱情，意味着相互占有，也包含了被占有，她这么理解。可在此以前的七年，已经随着头一次恋爱，无可奈何地逝去了。故而出于救赎心理，她觉得应该将属于新男友的私人时空尽量提前。三，下面我们将提到，在她与新男友问，存在着如年龄、身份、居留地点等多方面的隐患，使得这次恋爱浪漫有余，同时危险也有余。所以她才如一名迷乱的建筑工人，一方面让危楼迅速升高；另一方面，不得不反复巩固地基。从她不断发出的信件，我们可以看到，她最初的文笔是相当笨拙和幼稚的，仅会把“他”比喻为那只忽然落到她脚边的飞盘。但随着感情升温和操作日益熟练，她的表达就大大丰富了。她开始回顾起当时环境和气氛的细节：陌生的小道、孤单的背影、黄昏中光线与空气的微妙组合，以及她同样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运用了文学中的意识流手法。并不断地增补、更新，掺进了大量有关的背景材料：她的童年、少年，她在此地半个月的进修生活，她原来的男友——从他们乏味的青梅竹马到更加令人乏味的日常争吵——等等等等。她就这么一次次迫使自己和对方回到他们相识的起点。使得这些充斥着洛可可风格的信件让人难以卒读，犹如一个不愿离开襁褓的婴儿，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抑或安慰。我们不得不再度提醒大家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实际上，她应该知道，就在她给那些片断赋予种种夸大、指向明确的意义(等于往画布上的青苹果涂上层层厚重的油彩)的同时，她的回忆正失去了真实性。所以关于那次散步，我们唯一所能确定的细节，便是她左手上有一只前男友赠送的戒指(可能代表订婚，也可能仅仅意味着爱情)。半个月来，为了回避班上那些已婚男子——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最远至新疆的某油田，普遍都把离家进修视为一次绝好的放纵机会——的纠缠，她一直将它戴在表示已婚的无名指上(当然这除了更激发那些男人肆无忌惮的情欲，不会有什么用)。此刻，在微凉的晚风和安全的暮色中，她不知不觉又将戒指取下，套回了原来的中指。

希望绕开晚饭后同样出来散步的女生(在光线模糊的楼房、草坪和花坛间，她们三五成群，或携带男友，似乎像花花绿绿的蝴蝶无处不在)，她特地选择了一条从未走过的路线：从招待所出发，经过一个废弃的水塔和学生食堂背面，沿着校办工厂和附小的围墙，最后抵达校园偏僻的西北角——留学生部。它由一个包括两栋小楼的庭院构成，在一九八八年，在一个颇为奇特和热闹的所在。我们可以让那女孩为沿途平庸的风景和此行偶然与宿命问的关系继续大费周折，提前在这儿等她。在院子的正门外，可以看到各种肤色的留学生、外币贩子和想走捷径出国的妙龄女郎在活动。另外，还能见到两名相距数十米，互掷飞盘的男孩，他们是陪住的中国学生，在那年的秋、冬两季，这一直是他们饭后的余兴游乐。他们，及那只飞盘确实曾经存在，因为诗人兼小说家韩东，曾与一些友人去那儿消磨过时光，并作有《飞盘》一诗。打开《他们》文学不定期刊第五号，可发现诗作于一九八八年十月六日。必须注明，我们引用该诗，并非指韩东，或其他人与女孩有何瓜葛，仅旨在对场景作一描述：

飞盘

一只圆盘从他的手中飞出

一只圆盘不断地像无数只圆盘

从他的手中平缓地飞出

绕过了更高的高度突然跌落

这一次需要你找到它

草丛中拒不回答的是这只圆盘

升降翻转它将飞得更好

即使是最后一次也还有一次

看不见接放的人只看见他们脚下的黑暗

……P1-4

今年整整一年，我都在筹备拍电影，这是一件远离文学的事，至少在技术层面上。众所周知，电影是一个黑洞，会最大限度地榨取干人的精力，每天都在自我说服，拍电影很有趣，从中获得的体验，总会对日后的写作有隐秘的好处，但实际上我还是很羞愧的，因为，这部电影拖的时间越来越长，从年初拖到年尾，我的烦躁与日俱增。

我的天性极不喜欢回头看，重新翻阅《中国故事》，确实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写这本小说集的时候，我还呆在广西，在做大学老师，满心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作家。当时我运气不错，有杂志来约稿．之所以写《多米诺女孩》，是因为著名编辑朱伟替《花城》杂志约稿，而且一次约三个短篇，在同一期发表，这对于总共也没发过三个短篇的我来说，真是无法拒绝的诱惑，所以在截稿日期之前，我每天都吭哧吭哧地写，有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为了能够写完，我买了张黑色的大餐桌，放在客厅廉价的彩色瓷砖上，就像小加工厂拉到了第一笔订单，生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写不出东西。

小说集里的小说，水平参差不齐，主要原因是那时完全不会写，《多米诺女孩》写了二十多个开头，后来终于写完，结构变得很花哨，还充满了俏皮话，但之所以写完，主要是内心足够真诚吧。如果，心里有话要说，总会找到一个方式把话说出来，后来，写作技术稍微好了，碰到写不顺的地方，会拿昨日的技术过度，写得就会不那么好了。中国作家总喜欢骗自己，所以检验一个中国作家的办法是，拿他以前的作品看，会看到很多杂质，比如向流行妥协、不自信、虚荣心、自欺欺人等等。《中国故事》这本集子里，也有大量的杂质。

《十六世纪的卖油郎》就有杂质，这篇小说否定了爱情，充满反讽，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只是在卖弄。我宁愿喜欢另一篇《最后的爱》，那是个有点搞笑的幻想小说，里面的人物真诚地为生活付出着代价，他还相信爱情，或者简称为爱，这我很喜欢。在生活中，是这类正面的价值支撑着我们，让我们可以在痛苦与时光流逝中生存，哪怕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负面的。写小说这件事情，作者首先要相信自己写的，包括每一行字，每一个段落，其实，电影何尝也不是这样(对不起，我走神了)。写《最后的爱》的时候，我正陷于一种奇怪的单相思，非常难受，所以才会写这个主题。我的回忆就此打住，不管我的电影拍不拍，我都会尽快结束那件事，带着我已经和获得的经验和信念写下一些小说，就像一个将军带着重新招募的百万雄兵回到战场，那将是愉快的驰骋，也会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创造。

二○○七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