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着口水模仿着雪村的腔调冲厨房喊:“翠花,上酸菜!”
对了,忘了说,我叫万喜良,不过不是给秦始皇修长城的那个,我也没有一个名叫孟姜女的妻。我的身高170,我的年龄29,我的血型是AB,我的偶像是加菲猫,我的理想是开一间自己的书店,我可以尽情地品味汉文章独有的音韵和意境——就像我现在开的这样的店。
这天,柳彬已经等我很久了,他坐在书店一角,颠着罗圈腿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册1935年文生版的《南行记》,乱蓬蓬的连鬓胡子在光合的作用下,五彩缤纷,绝对可以去做被俘的萨达姆的形象代言人。这家伙热衷于探险漂流什么的,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相互寒喧一番,我发现,他握手的架势显然是在模仿基辛格,派头见大。
柳彬说他刚从雅鲁藏布江下游漂回来,特险,把他累得够戗。我知道,他原来只是运输公司的铲车司机,后来下岗,后来老婆离婚,再后来他就留起胡子、背起行囊当起探险家了。
我笑道:“你累?活该,谁让你总想自绝于人民来着!”
柳彬也笑,掏出精致的古巴雪茄让我抽,说是赞助商赞助的。聊了没几句,总是被柳彬的电话打断,他接电话时还不忘瞄几眼店里帮忙的罗素。我告诉他:少打人家的鬼主意,人家可是个良家妇女。他问:有伴没?我说:好像还没有。他咂咂嘴儿说:让一个妙龄女孩儿耍单,就跟让漂亮寡妇守节一样的暴殄天物。大概罗素也猜出我们是在议论她,便故意把留声机放到最大音量。我和柳彬都吐吐舌头,不说了。
柳彬这次回来是为做一档电视节目的,然后就走。不知媒体又给了他什么承诺。难怪这家伙一脑门子的亚洲雄风,听说,现在他的赞助费已达数百万计,而且身边美女如云,走到哪里都有人找他签名。为此他私下里还特意苦练过花体字,龙飞凤舞,俨然一个马拉多纳或成龙似的公众人物。
柳彬辞去,我发现艾芜的那本《南行记》没了,又给他顺手牵羊了。罗素撇撇嘴儿说:脏兮兮的,恶心死了。我告诉她:甭看这德行,找他签名的都是美丽而洁净的女孩儿,他总借签名的机会写上与对方约会的要求,及时间地点,居然从未扑空过。罗素半信半疑: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愈如此,他愈得把漂流进行到底了。
“也算时势造英雄了。”我最后说。
罗素不语了,凡不悦或懊恼时她就做瑜珈。她的面相与林徽因酷似,借一个风流才子的话说,她是明清木版书里插图的线条,但纸张与彩色是21世纪初年的,很淑女。
与罗素相对,总嫌她太静,女孩子还是鲜活泼辣些才好。闲聊时,她却说她偏好谢冰莹,笔下净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最为过瘾,倒是令我惊愕不已;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惊愕的远远还不止这些。
以后了,门楣上悬挂着的铃铛响起,进来一个中年人,说是让我看看他的书,结果,我看到的是新月书店三十年代出的初版本,包括《梦家诗集》,品相好得令人生疑。我竭力压抑着喜悦之情,故作冷漠地收下,只花了仨瓜俩枣的价钱。他说还有,明天再来。这样的买卖每天都会有这么一两起。
临走,我问他书的来路,他说是他父亲的,接着他说了一个名字,那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藏书家,收藏新文学作品的权威,老头儿身后竞如此凄凉,我不禁怅怅然。
不知为什么,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许佩祈——唉,一声叹息。
许佩祈原来是评剧院的一个小生演员,因为倒嗓,不能唱了,只好管灯光布景之类的杂役,偶尔也跑跑龙套。但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其实不是戏,而是书,特别是五四以后的普罗作家的书。他是像萨马兰奇一样的好老头儿。跟我,几乎算是忘年交,有稀罕物件,自然首先会想到他。
许佩祈的家在一条有名的街上,一片殖民时代的洋楼中,半个世纪前,斜阳蝉声里,杨度曾在这里走过,张自忠曾在这里走过,唐绍仪和顾维钧也曾走过,漫步其间,不知不觉就走进历史里。知道我要来,老头儿早已等在门口,依然是中山装,中山装胸前依然佩戴着毛主席像章……
“您猜,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才进屋,我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头猜半天,也没猜中,终于猜得不耐烦了,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真真是难煞老夫也,快快如实道来!”
我从包里捧出蒋光慈早年在亚东书局出的《少年漂泊者》、《鸭绿江上》和鲁彦的《童年的悲哀》,遮挡着,一点一点摊开展示给老头儿看。老头儿果然双眼一亮,一把抢去,啪嗒拉开台灯,在灯下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嘴里喃喃地说着:“不错,就差这几本了。”
见他如醉如痴的样子,我也备感欣慰,眯眯笑着,两条腿悠然地颠蹬着,像是戏迷在欣赏名角做戏。为犒赏我,老头儿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我知道老头儿的性子,有点儿怪,见谁喝一杯可乐或抽一支“三五”,就说人家和平演变了。所以,有白开水喝,便已不错,属于破格提拔了。
然后。老头儿就追问,书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又问花了多少钱,我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老头儿仍是不依不饶,直问得我答不上来为止。“真不敢相信,得来的竟这么容易。”老头儿是想笑的,可是笑不出来,眼圈倒湿润了,嗓音嘶哑地说,“我为这几本书,花过多少心思,费过多少口舌,跑过多少腿儿……”
我问:“难道您不高兴?”老头儿独身一人,一箪食,一瓢饮,屋内摆设至今仍保持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遗风。许是受了老头儿的感染,我心境也不免纯简而端然许多。
“如愿以偿,当然高兴,高兴极了。”老头儿说着,声音已是颤颤巍巍,“只是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跟白日做梦一样。”
“您辛辛苦苦收集,收集这些左翼作家的书长达三十年,就差这么几本了,”我说,“而今总算功德圆满,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终于齐了,终于收集齐了,你小子说得在理……”老头儿摩挲着他的藏书,表情比神甫祈祷时还庄严神圣。P006-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