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作者的散文精选集，弥漫于字里行间的人文思想，不媚俗，不阿世，不谀上。表达了一种与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情感，一个底层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

呈现于读者眼前的，是有如庄稼、树木一样自然、朴实且又生机盎然的语言与节奏。

不媚俗，不阿世，不谀上，只有闪烁的人文思想，弥漫于字里行间。一种与普通百姓息息相关的情感，一个底层知识分子独立的精神，如东行的黄河水一样，不屈不挠地呜叫着、前进着。呈现于读者眼前的，还有如庄稼、树木一样自然、朴实且又生机盎然的语言与节奏。

本书收录了《在山水与皇帝之间》、《木皮散客贾凫西》、《圣地三女性》、《唐朝，那朵自由之花》、《人昧晏子》、《李白当年生活得好吗?》、《杏坛》、《水鉴》、《歌者食指》、《末世绝唱汪曾祺》、《探访呼兰河》等。

自序

在山水与皇帝之间

木皮散客贾凫西

圣地三女性

唐朝，那朵自由之花

人昧晏子

李白当年生活得好吗?

杏坛

水鉴

歌者食指

末世绝唱汪曾祺

探访呼兰河

融人山水

去见阿炳

初识延安

不凋的激情

滇行散记

泰山赋

孟良崮的记忆

孔林随想

海之声

遥望梁山

枣庄青檀

新疆白杨

曲阜古柏

寻味峄山

微山湖上静悄悄

走四方

隔皮猜瓜看美国

遥远的军旅

丁丑怀故

冬荷

小住普陀

癌变

午夜的阳光

偎着父亲过年

家的天空有多大

再读《水浒传》

那只海燕还在飞掠吗?

一个不愿做官的读书人

“从古来争名夺利的不干净，教俺这老子江湖白眼看!”

——贾凫西《历代史略词》

1652年秋，64岁的贾凫西在大清刑部郎中的官位上干了还不满一年，心里就已烦烦的，思谋着怎样撂挑子。按说郎中这个官也不算多小，是仅次于部长级的尚书、侍郎之后的高级官员，也是个“司局级”吧?可他不在乎大小，就是不愿意干。他说有病，要求退休回家，谁知朝廷不同意。不同意他也不愿意再干了，悄悄找到他的领导(不知是尚书还是侍郎?)，“乃密告其主曰：‘何弗劾我?’主者曰：‘汝无罪。’曰：‘吾说稗词，废政务，此一事可以释两伯，何患无辞也?’果以是免。”(孔尚任《木皮散客传》)这真是一段有趣的记载!轻松，滑稽，出人意外——他竟然责怪领导为什么不打他的小报告罢免他，领导因他没有什么差错可罢免而出现“畏难情绪”时，他竟然给领导出了个绝妙的点子：光是我常常在办公室里说唱鼓词，耽误了公务这一条就够把我流放到西部边疆的，还怕没理由?果然，当年就遂了他的愿，罢官后回到了他老家曲阜的泗上庄。他家庄西就是有名的泗河，孔夫子就曾经看着泗河的水生发过“逝者如斯”的感慨。

他也并不是一味地反对做官，更不是如一些后人所猜的那样是为了忠于明朝。贾凫西确曾在明朝做过六七年的官，50岁时曾由易州副职(悴)擢迁河北固安县令，并在县令的位置上率民众抵抗过清军的骚扰，还于53岁时升迁为部曹、刑部江西清吏司郎中，向崇祯提过建议并受到皇帝重视。但是明朝又如何，他还是无法容忍官场的黑暗，刚刚提拔不到一年便在对这个制度绝望之中告病回乡。

可做官时，又是生计与“事业”需要，不妨做做；不愿做时，就是不做，明朝的官不做，清朝的官也不做——不管做与不做，都不能变了心性，不能泯了人性，不能丧了良知。他不与体制下的官场同流合污，也不愿做那种听了“做官”这个词就洗耳朵，甚至为了躲避做官要藏于山中饿死的“仁人”，更看不起那种嘴冷心热、以隐为资本钓“大鱼”的“隐士”。翻翻《明史》，大明灭亡之时，多少读书人为朝廷自尽，有的是全家为之殉难。木皮散客是不干这愚蠢透顶之事的。连尧、舜、禹这样的“圣君”都是自私自利、耍阴谋诡计的“言利行势”之徒，其他的不更是等而下之?我一个大活人凭什么要为你尽忠殉难?咱中国就习惯非有个什么偶像忠着才妥帖，不然就六神无主似的，从来就不兴忠于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精神、自己的情感，那么，就让我老贾做个样子吧!清朝的官他当然不屑于做，可是该做时那也不妨做做。他的那个刑部郎中的官，就是因为不愿忍受曲阜县县尉(相当于县公安局长)的欺负才当的。这是个霸道的县尉，就为了贾凫西做过明朝的官，便常常要挟他、威胁他，使辞官在家的老贾不得安生。老贾可是好欺负的?“翻然起”，赶到北京补了旧职(清初为了稳固统治，曾大量吸收汉族读书人“参加工作”，动员原明朝的官员复职)。刑部正好是管司法的，这下可有曲阜县尉的好看了。这个刑部贾郎中，借着为皇上出差路过曲阜的机会，当着群众的面，将霸道的县尉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提着领子打倒在石阶下。边打还边“教导”着、铺排着：“此桓侯鞭挞督邮故事也，还狗仗人势欺负人不?”打完霸道的县尉不数月，就发生了本章开头畅快的一幕。

回到农村老家，不在“岗位”上，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了。可以种地，可以写作；可以在热闹的集市上说唱自编的鼓词，也可以在家里光着头、赤着脚丫子接待好朋友。不过，他看不上眼的官服有时却还要周武郑王地穿穿。譬如收税的官员上门催税时，他会身着官服，正襟危坐，非叫税官按官场规矩下跪不可。税官如果不大情愿，他就警告说：不跪?那这个税我可就不缴了。

这是个不受成规左右的读书人，又是一个本色的读书人。天才的剧作家孔尚任，受他的影响至深，难怪孔尚任不仅在《桃花扇》中大段引用贾凫西的鼓词，还为他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木皮散客传》，记下了他们的忘年交的情谊，也为后人留下了木皮散客的许多精彩的人生细节。孔尚任小的时候就喜欢贾凫西，去拜访他，他总是待大人宾客般做鱼做肉招待还是个孩子的孔尚任，并给孔尚任说：我自己平时很俭省，之所以这样招待你，并不是看在和你爸爸是好朋友的份儿上，而是见你慧异非凡，将来能有大的作为，我已经老了，或者能有用到你的地方。并问：“汝家客厅后，绿竹可爱，所挂红嘴鹦鹉无恙否?吾梦寐忆之，汝父好请我，我不忆也。”你看看，人家父亲请他他不记着，倒是醒时梦里记着人家客厅的竹子、鹦鹉的可爱，而且还这样想就这样说。

真是一个潇洒的人!这样透明的人，这样不为俗累牵制的人，怎能不让人爱不释怀?

1646年，统治初定的清王朝会试天下举人，是朝廷用人之际也是读书人飞黄腾达的机遇。这年，和他曾经同是明朝故臣并已仕清的刘正宗从京城来曲阜会他。刘是肩负着为朝廷网罗人才的重任来的。已是58岁的贾凫西坚定地拒绝了朋友的好意，并写下这样的诗句力劝朋友也离开粪坑样的官场：“此心忧太苦，把酒且狂歌……既醉不归去，流连意若何?”其实，官场是一个有着非凡吸力的黑洞，掉进去就得将活的生命搭进去，鲜能自拔。对于仕途顺达的刘正宗来说，更难自拔。虽然他累迁高官，弘文院大学士、加太子太保、吏部尚书，但是终在官场的倾轧之中被削官治罪，籍没家产人旗不说，还不许再回原籍。面对好友的遭遇，这个生性豪迈洒脱的读书人，洒下了同情惋惜而又悲愤的热泪：“安丘刘正宗品行诗字万中无一，贾子受恩洪多，见时势宜退，苦口劝诫，渠犹豫未决，旋遭物议，将大聪明人浸入粪同中，求为乞丐而不得。余梦寐见之，不觉涕泗之无从矣。”(贾凫西《澹圃恒言》卷二)“粪同”二字，且不可轻易忽略。也许他已将国家的概念宽泛化，甚至已将“朕”与“国”剥离开来。朝代走马灯似的变换着，只有河山土地与民间恒久不变，当变换的朝代堕落成“粪同”的时候，国家只能在不变的河山土地与民问中存活。

回眸中国一茬茬的读书人，做官的情结真是滔滔不绝。漫长的专制制度所形成的官本位的主流态势——将一切荣耀与实惠系于“官位”之上——更使这一做官情结变成了囚禁读书人的牢笼，也让一个个聪明灵透、滋润葱郁的生命“浸入粪圊中”，异化为低级乏味、冷酷狡诈甚至凶残的兽类。

连皇帝的心肺都看得雪亮、并对这始终换汤不换药的腐朽制度彻底绝望的木皮散客贾凫西，怎能不对官场升腾起深深的厌恶呢?看清了，厌恶了，跳出来，过自己的真正的人的日子，他算是为中国的读书人踩出了一条新道。

人的一生，不就是不断舍弃的一生吗?谁舍弃得多、舍弃得彻底，谁就会得到多的幸福，谁的生命就会升华进高级的境界。好比登山，什么都想占着烀在身上，非摔下深渊与猪狗为伍不可：只有轻装再轻装，才有望攀上人迹罕至的高峰，让心胸融人博大憨朴而又澄明智慧的天地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舍弃还是一种觉醒与反叛。或为利益所屈所蔽，或为环境所限所逼，人生总会发生是非、美丑、黑白、善恶颠倒的悲剧、闹剧甚至惨剧，只有敢于“舍弃”——否定，批判，反叛，才能有望踏进真理的至境，从而让目光如阳光普照古今八方，也让身心如刚刚出浴的旭日般沐浴在自信、尊严与慈悲(还有欢乐)的海洋里。我已无从知道贾凫西当年的确切心境，但他因独立而获得的自由、因自南而获得的生活与生命的真正的滋味，肯定是中国读书人没能尝到过的。屈原是不同流俗的，但他毕竟将自己拴在了楚王的身上。他是苦的，他行吟着，叩问着天，直至痛苦得自沉于汨罗江中。因为他是为楚王的楚国而活着，如果楚王重新对他宠爱起来，言听计从，他的痛苦就会变成欢乐了。写出《离骚》的屈原是伟大的，为失宠于楚王而痛苦的屈原又是渺小的。但是人们往往会津津有味于误区之中，以为活着的唯一意义便是索取，便是依傍，且多多益善，越大越安，一如泥鳅在烂泥里上蹿下跳，还自以为出人头地、风光无限呢。

凫西之凫，野鸭，鸟属，这颗深刻而透彻的灵魂是如鸟一样在自由地飞翔啊!字“退之”，实则是以退为进，卸却桎梏，昂首向上。号木皮散客，公然与“神圣”、“正统”分庭抗礼，一反官僚作派，一反儒者习性，而入于自我、入于民间、入于自然。“田自犁兮井自汲，一裘一葛一毡笠。逢人省些唱圆揖……身自我修命我立”(贾凫西《十噫歌》)，贾凫西是在过着一种“真正富有的贫困的生活”(梭罗《瓦尔登湖》)。

这样看来，中国读书人群里有一个木皮散客，不仅是知识阶层的一大幸事，更是寂寥专制的中国的一大幸事。他们到底可以从木皮散客，尝到另一种滋味、看到别一样活法了；我们也不仅可以向世人炫耀僵龙般的长城，更可以向世人展示独立、活泼而又真情四溢、人味十足的人了。

P28-33

太阳因其燃烧而明亮无比，也温暖无比。燃烧有多种形式，不只是飞腾翻卷的呼呼大火，也可以是流动的，如火山岩浆，如橘黄的钢水，如贲张的血脉。

仔细想来，活着不就是一种燃烧吗?每一个生命，都是一轮太阳，熄灭的时候才是死亡的时候。当然，燃烧可以是烈焰呼啸，也可以是文火如诉。生命的价值，就看燃烧质量的大小与燃烧时间的长短。只有燃烧着，才能真切地感到人生的乐趣：自爱与爱人。

对于咱们平民百姓来说，自己就是自己的太阳。艰难着，却本色着，就如北方的麦子，秋天播种，熬过冰冷的冬季，在春天里返青，夏曰里便熟成无边无际的金黄。虽普通，却灿烂、香甜。等到各自忘掉了自己的太阳、或被迫熄灭了自己的太阳，而去共同供奉一个太阳的时候，黑暗与寒冷的时代就已降临了。人民的真正伟大的朋友，只能是怀着一腔的热爱去发现或点亮他们各自心中的太阳；而害怕或残酷地熄灭他们心中太阳的，就是黑暗的来临了。这时，“唯一”的太阳陨落之日，便是亿万太阳升起之时。阴云、霜雪、黑夜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自己心中的太阳燃烧着，温暖与光明就能驱逐寒冷与黑暗。就连天上的那颗太阳也是我们大家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平等自由地拥有它，它不是神灵，它就是它自己，不必向它乞求，也不必对它顶礼膜拜，说不定不让它燃烧才是它最大的痛苦。

有一种人，如鲁迅，死了，却让生命化作一种燃烧的财富，继续燃烧不止，照亮后世，点燃后人。这是生命的极致，不想不朽，却能虽死犹生，用短暂的生命印证永恒。还有一种人，吝啬着，不舍得燃烧自己，只是不停地窃取、消耗别人的燃料，尸位素餐，活着就想折腾得别人不舒坦，还自以为“荣耀”。这是真正的死亡，活着也是死了，行尸走肉，虽老想不朽，却只留下不朽的“骂名”。“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臧克家《有的人》)，就看燃烧不燃烧。

燃烧着是幸福的，燃烧着也是痛苦的；燃烧着是自尊的，燃烧着还是忘我的。犹如爱情，当你因燃烧而痛苦的时候，也正是崇高而又幸福的时候。在把燃烧的自己献给了对方的当儿，自己不仅不会坠入黑暗中，还会因为拥有了另一颗燃烧的太阳而更加温馨明亮。

都说水火不容，其实水与火是同胞姐妹。火可以像水一样地流动，柔曼，深情，婉丽；水也能火一样地燃烧，激越，热烈，耀目。火能熔铁，水能穿石。水，润泽了人类的心肺，呼吸间都晶莹着水的韵律。火，照亮了人类的灵魂，哪一对眸子里没闪耀过智慧的光彩?当太阳每天从海上升起的时候，不仅海洋中会燃烧起万亿轮激情的太阳，海洋与太阳还会紧紧地抱吻着，直到太阳与海洋都拉长变形，还迟迟不愿分离。

黑夜和黑暗不同。黑夜只是太阳的眠床，也是旭日的产床，为了光明的快些来临，它甚至忍不住将自己撕碎，点成星月。黑暗却不同，它忌恨一切燃烧的东西和能引发燃烧的新鲜空气。它最大的愿望就是重建为鲁迅先生所深恶痛绝的“铁屋子”，而且是没有窗户的“铁房子”，一丝空气也不透。一切的眼睛都盲着，一切的心都窒息着，整个“铁屋子”里阒寂如坟，它才感到着稍许的安全。

在社会进步的进程中，人类有时会被灯火辉煌所迷惑，以为终于找到了光明的彼岸。其实，再灯火辉煌，其基本底色也是黑暗。只有身陷漆黑的“铁屋子”里(哪怕是名正言顺、花里胡哨的“铁屋子”)，还能将太阳悬挂在心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因为只有燃烧的太阳才能令黑暗灭亡。

我们不能祈求、等待新的世纪给我们带来光明的太阳。我们要各自燃烧起自己胸中的自爱与爱人的太阳，照亮新的世纪。

2006年1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