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具有浓厚禅意的书籍。令人想起多年以前 韩寒的那篇出名的杯中窥人。同样的杯子,一个是人生,一个用来看人生。韩寒在杯中看人,杯子底儿将人扭曲,人性放大缩小,只在角度转换。一个杯子,点滴的生活,音乐,故事,爱情,朋友,把酒话诗,赏的是一段人生风景。而空杯 中的人生,该是最实在最真切的感觉。
最大的禅不在经书里,只在一茶一饭,滴水之间,平凡的较量和细微的瞬间。在钟表的行走中流逝的风雨飘摇,瞬间的心情,或者没有心情。只坐着,躺着,在路上,静止着。人生不能贪恋,若不腾出空间,新的永远都无法注入,这需要一种舍得的果敢和决心,腾多少,就会得到多少新的,生命的精彩多半于此,精彩的人生必然动荡,勇敢者该有这样的胸怀和态度。
空杯,注入茶,酒,果汁,白水,毒药……不同色泽,味道,不同的功能,能带我们向不同的路,都是一段段丰富多彩,却也一无所有的人生。
空是最大的哲学。
注满前的杯子冲虚无物,饮后的杯子,仍然是空。空是完成,空是期待,空是两次充盈之间的短暂休息,一头连着往事的回味,一头连着未来的希望。中流容与,前瞻后顾,是犹豫,是彷徨,又是逐渐引满的弓,在无限的敬畏中蓄势待发。
旧茶不去,新茶无法注入。这是禅宗的洒脱;旧茶之曾经存在,岂能遗忘?这是凡人的执着。空杯是一个姿态,一个张开双臂、准备承受的姿态。空杯是挥手告别,是尚未开始的拥抱。未来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然而那曾经注满杯中的,包括被遗弃和被拒绝的,使我们的现在百味俱陈,莫可名状。
庭院
天气突然变冷。吃午饭的时候,坐在靠近暖气管的地方,身后的烤箱里烤着红薯。安静而舒适的短暂瞬间。随手翻翻博尔赫斯的诗,看他在《庭院》中写道: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这个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着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飘落在蓄水池上。博尔赫斯把这样的夜——夏天或初秋的夜——称为“黑暗的友谊”,而他自足的世界,就在“门道、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
想到庭院,自然想到家,以及那些玩耍的日子。葡萄藤浓密的枝叶间,可以养一只蝈蝈。旁边的白杨树上,白天是蝉的统治。池壁生着绿苔,滑不留手。池底鬼影似的几条瘦骨嶙峋的小鲫鱼,鱼背的颜色和水的暗色无二。
博尔赫斯不断写到刀子,因此不可避免地,不断写到死亡。刀始终与激情相联系:“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是为了一个十分精确的目的。在永,恒的意义上,它就是昨夜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般落到凯撒身上的匕首。”但刀子和人一样,年轻时代的辉煌远去,垂暮之年,一切无能为力——“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如此冷静或天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刀子在抽屉里安度晚年,而这首赞扬刀子的诗是献给一为名叫玛格丽塔的女人的。
在《庭院》里,我们看到寂静笼罩一切,很像贝多芬音乐里反复出现的感恩主题。但在一个宜于感冒和靠在床头读杂志的冬日下午,读《庭院》需要王维画雪中芭蕉的勇气和恶意。确实,我更愿意在夏天公园的花木浓荫里回味这首诗,那至少给我一点现实之感,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近似。风的柔软度,风中植物的叶子、花朵和根部的泥土散发出的气味,拂面而过的蠓虫,远处水中大鱼的溅泼声,以及,乳白色的直射的星光。
为了一首勉强凑足十一行的短诗,需要集中许多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的经验。但这还不是它迥异于现实之处。在可能出自年轻的博尔赫斯之手的诗中,我关注的,感动的,不是它的美,而是提前到来的迟暮之感。
对于一个迟暮之人,庭院的家的意味特别深长。在“黑暗的友谊”中,睡眠如忠实的仆人等待着他,而且许诺他以无限的梦幻。如果他一生中因为想得太多而丧失了躬亲万事的机会,或者他早已明白躬亲的徒劳,这些梦幻固然不能予以任何弥补,至少可以让他看看:事情实现了,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庭院不仅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在此之前,更重要的,它还是“天空之河”。所谓斜坡,一头连着屋舍,连着窗口和床,另一头连着天上。
如此一来,天空之河,就不折不扣地成为我们的天河,是有浮槎往来于天上人间的天河,是张华死前神往过的那道从人间普通的小溪开始的天河。天河的神奇之处在于:尽管它是倾斜的,顺流而下,你不会一泻千里,最后在哪块巨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溯流而上,你也不会撑断几百枝竹篙,精疲力竭,无功而返。
在无数类似的故事中,那些有幸乘槎上去过的人,究竟看到了什么?说来很简单,在明显不可能的人神之恋之后,在各种经不起人间风霜的奇珍异宝之后,在出自虚荣心的嘈杂的阐述之后,他们只看到了一点,那就是时间。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获得长生的权利。他们看到的时间,并不属于他们。在“别人的时间”这样一面镜子里,他们照见了自己的时间的短暂。时间对于他们,就像对于其他所有凡夫俗子,只意味着衰老。
博尔赫斯的刀子在幸运地见证了无数次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之后,也是这样逐渐衰老的:
这一带蛮荒之地
游荡着那把锈烂的刀子。
博尔赫斯的刀子扮演着双重角色,一方面,刀子和人一样,都是时间的牺牲品;另一方面,刀子对于人,尤其是对于英雄和著名的恶棍,它本身就是时间,而且是时间的最仁慈的化身。当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1829年被加乌乔游击队刺杀时,“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这位充满理想的博士死前想到: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我那无可怀疑的脸,圆环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而另一位刀下的死者,阿尔伯诺兹,“一把刀插入他的胸口,他的脸无动于衷”。
拉普里达以死亡为圆满,阿尔伯诺兹平静地接受死亡。刀子使他们不受衰老之苦。
我想博尔赫斯绝无赞美暴力和自杀的意图,他对衰老毫无恶意。一个人不可能愚蠢到因为害怕衰老而提前自杀。作为旁观者,博尔赫斯也许觉得,历史上所有壮烈的死,都昭示了生命之美。
想到衰老,除了简简单单地记着自己的年龄,还应当有更诗意的迹象,其中之一便是:人的衰老,就是逐渐远离李白,亲近杜甫。在李白时代,生活如同浮在身边的一团团彩色的云絮,淡得几乎看不见,忽远忽近,游移不定,那些色彩的美丽完全不可捉摸,平心静气时却能一览无余。那个时代,生活是你希望它有它就存在的东西,是你豢养的一只无比柔顺的猫,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突然之间,渔阳鼙鼓动地来,霓裳羽衣曲一曲歌罢,天幕拉开,事物的真实面目在阳光下一览无余。什么是真实?真实是尚未出巢的乳燕,它甚至还没有学会软语呢喃。于是杜甫来了。杜甫是把生活当做衣服贴身而穿的,生活的每一丝纹理都印在他的肌肤上,朝夕不离。从杜甫那里我们得知,即使是一座草堂,每一根柱子,椽子,每一捆稻草,每一块砖或土坯,每一颗铺路的卵石,都得四处求索和寻觅。屋前屋后的篱笆,庭院里的松树和其他花木,也许还有鸡雏鸭雏,都得期待友邻的馈赠。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庭院,杜甫的庭院。杜甫的庭院,就是这样由一个个细微而实在的具体事物构成的:静悄悄的栅门,沾泥的雨后花径,没来得及清除的杂草,不成套的桌椅,案头搁置了很久的酒,以及李白多年前即兴挥毫留下的诗稿……天空不会经由庭院流入他的房舍,天空在城外的山峰上已经却步——看天,他只能仰望,他不可能坐在床前畅饮天河之水……
杜甫像一座路碑,在前方等着我们。只要走,迟早会走到杜甫那里。每个人都一样。
夜晚的乌,只在无人期待时孤鸣。
在庭院里衰老(李白和杜甫都没有衰老,始终没有。李白不会,杜甫不能。)的博尔赫斯,最后这样唱出他最好的歌:
有一行魏尔伦的诗句,我已回忆不起,
有一条邻近的街道,是我双脚的禁地,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2006年1月16日
P18-22
说起散文,第一个想到的是庄子。“汪洋恣肆”四个字,用来形容文章,可能只有庄子当得起。庄子说天籁,天籁究竟如何?就是解衣盘礴,就是“汪洋恣肆”。其次是魏晋南北朝,再下来,也许是苏轼。说到苏轼我有点犹豫,因为苏轼的散文虽然好,但已经让人感到吃力了。吃力不是说它不自然。魏晋南北朝的文章也不自然,但不吃力。这是时代的原因,非关个人。中国文学向来诗文并称,诗到唐朝是顶峰,文章(这里且不管文笔和骈散之分)呢,我觉得魏晋南北朝是顶峰。唐宋承一丝余绪,尽有可观,所谓唐宋八大家,也不是浪得虚名,韩愈的气派非一代宗师不能有,东坡则历来为我喜欢,柳宗元的山水小品,其神韵在
后代的无数仿作中再难遇见,王安石霸气十足,视天下人如无物,唯一可惜的是太艰涩了。和先秦比,和魏晋南北朝比,唐宋的文章好比元明清的诗,尽管不乏才力绝高的作手,尽管不乏更深入的开掘,一应技巧更完备,但气势和神韵上就是差了那么一点,这就象我们拿明清人的短篇故事和唐人传奇比一样。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散文家多如河沙,被奉为名家、大家的不知凡几,然而始终卓立于群峰之上的,惟鲁迅一人而已。周作人如果放在今天,按照今天的评论标准,那就需要把“伟大”二字来个平方立方,方足以形容。其实知堂文字的好处和不足都明晃晃地摆在那里,想学,不难,要超越他,也不难,实在用不着把他神化。反观鲁迅,也许因为所有稍具文学常识的人(倪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除外)都明白,学,谈何容易,超越,差不多等于天方夜谭。这样,抛开了功利,谈起来反而随便,可以什么话都讲。事实上,伟大的作家都不是供人超越的,因此也是不可超越的。这并不是说,在他之后,别人就没法写散文了,而
是说,后来者必得别开生面,自己另打出一片江山。
说鲁迅无人能及,这里仅提一点。如果说每一个优秀的作家身后都有一个伟大的传统,都有他的师承,如《诗品》中常说的“其源出于某某”,我们看二十世纪以来的散文,只有鲁迅一人的文章是得了魏晋南北朝文的精神和气度的,其他的,都谈不上。
一个熟读韩愈的人,最大的收获是学到文章的章法。韩愈的每一篇文章都有章法,而且每一篇都在求变。他的章法很容易被总结成甲乙丙丁,怎样起手,怎样承接,怎样荡开,怎样收束,像格律诗的格律一般明确具体。韩愈的应景文章太多,我觉得他刻意营造出这些格式,也许是为了批量生产时方便。事实上,韩愈集中的序赠和碑表也真多,尤其是那些墓志铭,对象全是陌生人,难为他洋洋洒洒写得出来,而且写得不差。韩愈的送人之作更高明,光说那开头的套路,至少也有几十种,有些开头的方法,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读烂了韩文的人,有几十套范本在肚子里,任何场合都可以应付了。
启功先生谈到八股文的时候,曾经感叹说,不要轻易骂八股文一无是处,写八股文的人,起码作文章有个基本的章法,而如今见到的文章,纯是乱写。周作人最恨八股,追根寻源,把账算到韩愈这里,但韩愈的文章,不是八股文能比的。简言之,八股文中有的,韩文都有;韩文中有的,八股文却未必。较之韩愈格调高绝的诗,我对于韩文不是很喜欢,但我得承认,每个人都可以从韩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不仅仅是章法。就是微末小技的章法本身,也够很多人混一辈子了。周作人骂韩愈,但你看他的短文,学韩愈学得多到家。
韩愈的胸襟在,气度在,学识修养在,纵是八股,纵是套路,等闲人毕竟学不来。桐城派讲义理,自以为得了韩愈的衣钵,其实韩愈即使写《原道》这样的文字,载道固然载道,文章丝毫不乏韵致,不像他们那么笨拙、那么急不可待。在韩愈那里,法是活的,在桐城派这里,法是死的。风干的锦蛇,不可能再蜿蜒逶迤。
我大量读韩愈是很晚的事,而且是带着很大的偏见去读的。从韩愈的门徒那里体会到的韩愈,和从韩愈身上亲见的,大不相同。这就像从同光诗人那里窥宋人的门径,从梁实秋那里学英国散文的洒脱和机智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问题是,我们常常以为看到的影子,甚至是蹩脚的影子,就是那个人本身,我们再继续作蹩脚影子的蹩脚模仿。
不管是好还是坏,年轻时受到的影响很难消除,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成为我们性格的一部分。在年轻时的阅读中,和我们的天性和处境契合的书,如同少男少女梦想中的爱人,尽管也许只是出自幻想,却仍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在未来的许多年,一个人的成长和成熟,其实就是转化和摆脱那些影响,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我很早就喜欢庄子,庄子给我的最初感觉就是,文章居然可以这样写!它的开头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先兆,说来就来了,来了就立住了。似乎不能成立的,偏就成立了,你觉得它好。过去的规范全被打破,因为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接下来,也许你想得到,也许你想不到,它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文章就这样漫不经心,但又极为潇洒地向前推进。然后,不知不觉地,它收住了,完全没有结尾地收住了。你会觉得文章不可以这么写,但它确实如此。也许结尾在开篇之时已经埋伏好了,也许结尾早就静静地坐在文章的任何一个段落,等待着遥远的回声。
庄子的文中处处神来之笔,但就是没有章法。读庄子,你可以说气,可以说神,可以说意,唯独没有章法。庄子说,以神为马。这样的文章不需要开头,也不需要结尾,它是虚空中的一个圆,处处是一切。
嵇康、阮籍的文章是有庄子的神韵的,尽管没有那样的形式;李白的诗是有庄子的神韵的,甚至形式也相类;苏轼的一部分诗、词和赋也有庄子的遗风,但他过于自律。其实嵇阮也有自律,李白则无,而庄子是完全放开的。没有人敢说他的文章学庄子,但自其中取一瓢饮,未尝不可能。试看东坡的《后赤壁赋》,那个道士入梦的插曲,不就是庄子式的莞尔一笑吗。
大学前后那些年,我很喜欢明末的小品,陶庵、三袁、陈继儒、李日华,都喜欢。他们那种刻意结构、崇尚清雅、追求余韵而在文字上一个一个死抠的风格,很能满足年轻人一味求上的好奇心,而且提供了最适宜模仿的范本。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从他们的趣味中脱身出来。这种趣味,也许是时代的差异,体现在我们身上,往往不是清雅,而是矫情,不是精致,而是造作,不是言近意远,而是简洁的空洞。
虽然如此,明人小品毕竟教会了我一点,学会留白:说出来的要比该说的少,知道的要比说出来的多。
明人小品也是庄子的余波,但这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余波。
近代散文作者,除了周氏兄弟,我对何其芳一直怀感激之情。何其芳是那种语感极好的人,而语感是天生的。《画梦录》把晚唐的绮丽和青春的伤感与梦想结合在一起,又带着一丝半缕拜伦、雪莱的浪漫。它的纯粹和精致在今天难觅其匹。鲁迅高扬远引,难以追随,沈从文文秀质羸,天然成趣,都不是何其芳的路子。我对语言的偏爱,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何其芳而非鲁迅,连带着,他的纤弱和伤感我至今未能彻底摆脱。
值得一提的是,何其芳的《预言》,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罕见的佳作。成熟的何其芳没有再写散文,也没有写诗。我不知道他如果一直写到五十岁会是什么样子。有时我面对自己的文字,忍不住会想,如果是何其芳,他会如此写吗?当然,任何人都不会变成他人,人也不应该以成为他人而自豪,然而,如果我觉得在我身上能找到一点成熟的何其芳的影子,我欣慰无比。
历代笔记教会很多人把文章写得干净,写得蕴藉风流,因为笔记最大的好处是自由,一行两行是它,一页两页也是它,用不着凑字数。汪曾祺和孙梨都得力于此。周作文除了日本随笔的枯淡,清代学者的笔记也给他很大影响。
何其芳的丰华与周作人的清癯恰成对比。而在这之上的,是鲁迅的包笼万有的浩淼烟波。轻视传统任何时候都是愚行,赞叹《秋夜》“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的人,有多少人想到过这里面有韩愈《秋怀》诗的影子呢?不管是何其芳的晚唐,还是周作人的明清,还是鲁迅浸淫其中的魏晋南北朝,别说贯通,但能得一城一地,就足够让你立足,营造个人的一片江山。
我在多年前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人的世界为人,是我的幸福。用汉语写作,是一个写作者的幸福。世界上很少有一种语言,像汉语这么优美、精雅、丰富、细腻、深刻,而且强大有力。它的画面感,它的音乐性,它的柔软易塑,它的准确犀利,让我只有庆幸。这是经过无数天才熔铸过的语言,是从庄子、列子、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三曹、嵇阮、庾信、李白、王维、杜甫、韩愈、苏黄和周邦彦、姜夔手里出来的语言,是唐诗、宋词和元杂剧(特别是《西厢记》)的语言,是《红楼梦》的语言。对汉语失望的人,其实是对自己的绝望。
2007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