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暖今年三十岁了,她给自己未来的十个月定下一个庄严神圣的任务——每一天她都要想两个不同的名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当然最前边的那个字是根本不需要考虑的,“王”字是她肚子里的宝贝今生今世的定语,当然也是草暖今生今世最前边的一个姓氏。“王陈草暖”,这是草暖在二十七岁结婚后的名字。
王明白对草暖说,其实真的不需要这样,结个婚难道连老爸姓什么都给丢了不成?我姓王,你姓陈,过去姓陈,现在还姓陈,只要你还姓陈就是我王明白的老婆。
草暖说,那还是不一样啊,我是你王家的人了,当然跟你姓啊,你看香港台新闻经常出来的那几个女人,什么陈方安生、叶刘淑仪,不都是跟丈夫姓的吗?再说我也没有丢掉我老爸的姓啊,陈字还不是排在王字后边,不是还在那儿吗?别人一看就能知道我老爸姓陈。
王明白没有吭气,他一个大男人每天应对公司的事情那么多,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从来不想考究。名字嘛,就是一个人的标签罢了,又不是什么商品的品牌,非做得那么考究干什么?实际上他公司里的同事见到陈草暖都喊她“王太太”,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姓陈,名草暖,更加没有人知道她把自己唤作“王陈草暖”。
但草暖还是在自己的朋友中间坚持唤自己为“王陈草暖”。多么麻烦的称呼啊,所以那些朋友无论跟陈草暖真熟还是假熟,都一律自觉地喊她——“草暖”。
自从三月份草暖怀孕以来,对名字的执著简直就到了变态的地步,好像十个月以后生下来的是一个名字,而不是一个男孩或者女孩。
变态!有一次王明白真的就这样说草暖。草暖没有说话,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好像怀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跟王明白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一样。王明白那天在公司里跟董事长产生了一些不愉快,心情比较烦躁,所以顺口就说了草暖这么一句。
草暖当然不会跟王明白争吵的,怀孕前不会,怀孕后当然更不会了。草暖说怀孕了不能发火,要不然会把孩子气掉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根据,但是这毕竟对草暖是件好事情,更不用说对王明白了。草暖这个人就是这一点比较合适当老婆,整个人就像她整天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禅一样——“是但啦”。只要有人征求她任何意见,结果总会得到她这句话。刚开始别人以为草暖有教养、谦让,让别人抓主意,久而久之就发现草暖真的是很“是但”。在广州的白话方言里,“是但”就是“随便”的意思。结婚后王明白甚至觉得草暖这样“是但”的优点,比草暖煲的汤做的菜,比草暖长的样子穿的衣服,比草暖瘦瘦的小腿尖尖的乳房等等都要好出很多倍。
可是,王明白却不明白为什么草暖什么都可以“是但”,唯独对姓名这东西却不肯“是但”,对“王陈草暖”以及无限个还没有确定下来的“王××”,她从来没有说过“是但啦”。
从读小学开始,草暖就有一个绰号——“公园”。因为在广州,草暖等于公园,这是谁都知道的。草暖公园位于广州的越秀区,东风路的末尾,火车站的旁边,是广州聚集着最多人的一个地方,所以,草暖公园既是一个公园,也是一个公交车站的站名。草暖不喜欢人家喊她“公园”,公园啊,听起来就像公厕那么糟糕,再往下想草暖就会更加不高兴了。
因为这个名字,草暖问过她的妈妈。她记得很清楚,就那么一次,后来妈妈跟爸爸离婚了以后,她想再问,就找不到妈妈了。那一次草暖放学回家,看到妈妈在家里熨衣服,用的是那种很笨重的铁熨斗,底部经常被草暖用来当镜子照的。那个年龄的草暖比较喜欢照镜子,只要能看到自己的脸的发亮的东西,都可以被草暖当做镜子来照,不管是放学经过的一块橱窗还是一小片窝在阳台上的积水。草暖长得很像她的妈妈,越大越像了。草暖的爸爸也是这样说的,包括草暖后来的妈妈也是这样悄悄跟草暖的爸爸说的。也就是说,草暖一天一天地照着镜子长大,奇迹还是没有发生,她太像妈妈了,而妈妈长得太普通了。
当草暖问妈妈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一个公园的名字时,草暖的妈妈稍微愕然地抬起头看着已经高到自己肩头的草暖,然后放倒了铁熨斗,熨斗的底部正对着草暖的脸,草暖依旧习惯地朝着熨斗照了照。
草暖记得妈妈是这样回答的——起个名字,是但好听就得了,草暖,多好听啊!
妈妈很“是但”的回答令草暖很失望。说实在的,她多么希望妈妈能给她一个浪漫的解释或者气派的解释,比如说她跟爸爸是在草暖公园认识的,比如说她跟爸爸在草暖公园散步的时候想到给未来的孩子取这个名字的,比如说草暖公园那个时候是他们单位共同修建的,比如说草暖公园有一棵芒果树是当年他们将核埋进土里然后长成的……
但是草暖是个公园啊,妈妈。草暖不死心,总希望妈妈隐瞒了事情的真相,像她看过的很多言情小说一样有着一段爱恨缠绵的情节。
公园?公园不好吗?春天来了,草最早就暖了。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整天缠着爸爸妈妈带你去公园的啊?妈妈继续熨衣服,低着头处理衣服上很难熨到的皱褶。
可是去公园不是去看草啊,公园有游乐场啊。草暖还要继续追问。
那你就当你自己是个游乐场好了!妈妈笑着刮了刮草暖的鼻子。草暖的鼻子跟妈妈的一样,塌塌的,刮在上边,跟刮在一张平脸上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草暖是个游乐场,草暖也许就会很快乐了。可是草暖是公园里的草啊,春天来了,草就长了,暖了;春天走了,草就矮了,黄了。一年春天有多长啊?尤其在广州,冬天和春天简直没有任何界限,冬天走了一暖就叫热了,成夏天了。
再说了,妈妈后来也没怎么带草暖去游乐场。在草暖十三岁那年,妈妈就搬离了草暖的家,草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她和爸爸,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爸爸和妈妈吵架,但是妈妈却忽然消失了。草暖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妈妈只是离开她一阵,过几天就会回来似的。直到不久学校召开“单亲家庭家长会”,老师递给草暖一份油印的通知书,爸爸参加了,回来的时候摸摸草暖的头说,明年,明年我们就不参加这个会了。果然,到了第二年,草暖又有了新妈妈。
长大一点草暖才知道妈妈跑到香港了,跟她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哥一起,说是去发展,谁知道呢?总之,草暖再也没有妈妈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草暖总认为是爸爸不要妈妈的,因为爸爸长得比妈妈好看,妈妈能找到爸爸那么好看的人,也算是前生修来的了,妈妈有什么资本挑剔爸爸啊?妈妈也更加没有资本嫁到香港去才对啊。关于这些,草暖和爸爸没有任何交流,因为新的妈妈一来,草暖的妈妈简直更加人间蒸发得彻彻底底了,只是草暖这张脸偶尔会成为某种记忆的禁区。大概因为这张脸的缘故,草暖觉得爸爸不是很希望她结婚后再经常回家。
还好有王明白,他可以顺利地将草暖的人生从春天过渡到夏天以及其他的季节,反正只要春天过了就好,过了就是说开好头了,开好了头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王明白既是草暖的初恋也是终恋。草暖二十六岁遇上王明白,那时候王明白从学校分配来广州,是外来人口,没有户口本,只有一张户口纸,夹在公司一叠厚厚的集体户口里边,轻飘飘、乱糟糟的。
草暖跟邻居一起认识的王明白,本来也没有什么相亲的意思,只是周末单身男女约着一起凑热闹,打发打发时间,人越多越好,所以邻居就把草暖拉上了。那次是到白鹅潭的酒吧街吃烧烤,大约有十个人,彼此都不是太熟,一个带一个就组成了一帮。邻居向他们介绍陈草暖,照例有人提到了草暖公园,草暖照例笑了笑没做什么解释。后来不知道是谁接着问草暖有没有弟弟,草暖纳闷地摇摇头说没有啊。那人说。如果有的话应该取名陈家祠。于是大家就都笑了。草暖也笑了,头一回有人将她跟陈家祠联系起来。陈家祠跟草暖公园相隔远着呢,在中山八路,是过去西关大户陈氏的旧址,里边是老广州的生活模式,已经作为文物被保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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