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为边缘文体、心灵文体、平淡文体,它不可能总是领时代潮流,过分地追赶潮流必然会丧失散文的本性,它必须有天地情怀和人类的视域,并进行人格、心灵、精神的自我锻造,散文才能找回自己,获得真正意义的超越性意向。本书是“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丛书之《情思掠影》,书中收集了2001至2006年的75篇优秀散文,具体包括张海迪的《我给妈妈画衣裳》、余华的《父子之战》、季羡林的《九十述怀》、王充闾的《望》、冯骥才的《怀念老陆》、姚明的《生活不只是篮球,还有叶莉》等等。该书展现了新世纪散文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的新的艺术面貌。
爱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人生的困境。伴随着爱的也许是宽容、是欣喜、是淡空、是进取;但也许是嫉妒、是焦虑、是脆弱、是恐惧。无论是爱是恨,只要经历过,就是享用一生的财富。本套丛书以“历史记忆”、“天涯游踪”、“百味人生”、“情思掠影”为题将2001至2006年散文佳作汇编成册,展现新世纪散文新的艺术面貌: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我们期待读者通过阅读,和作者一起走向美、走向深思,走向丰富……
九十述怀——季羡林
杜甫诗:“人生七十古来稀。”对旧社会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它符合实际情况,但是,到了今天,老百姓却创造了三句顺口溜:“七十小弟弟,八十多来兮,九十不稀奇。”这也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它符合实际情况。
但是,对我来说,却另有一番纠葛。我行年九十矣,是不是感到不稀奇呢?答案是:不是又是。不是者,我没有感到不稀奇,而是感到稀奇,非常的稀奇。我曾在很多地方都说过,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我不会说大话,不敢说大话,在年龄方面也一样。我的第一本账只计划活40岁到50岁。因为我的父母都只活了40多岁,遵照遗传的规律,遵照传统伦理道德,我不能也不应活得超过了父母。我又哪里知道,仿佛一转瞬间,我竞活过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又进入了耄耋的境界,要向期颐进军了。这样一来,我能不感到稀奇吗?
但是,为什么又感到不稀奇呢?从目前的身体情况来看,除了眼睛和耳朵有点不算太大的问题和腿脚不太灵便外,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写一篇一两千字的文章,倚椅可待。待人接物,应对进退,还是“难得糊涂”的。这一切都同十年前,或者更长的时间以前,没有什么两样。李太白诗:“高堂明镜悲白发。”我不但发已全白(有人告诉我,又有黑发长出),而且秃了顶。这一切也都是事实,可惜我不是电影明星,一年照不了两次镜子,那一切我都不视不见。在潜意识中,自己还以为是“朝如青丝”哩。对我这样无知无识麻木不仁的人,连上帝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会不感到不稀奇呢?
但是,我自己又觉得我这种精神状态之所以能够产生,不是没有根据的。我国现行的退休制度,教授年龄是60岁到7O岁。可是,就我个人而论,在学术研究上,我的冲刺起点是在80岁以后。开了几十年的会,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政治运动,做过不知道多少次自我检查,也不知道多少次对别人进行批判,最后又经历了十年浩劫,“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白白地消磨过去了。如果不是造化小儿对我垂青,制止了我实行自己年龄计划的话,在我80岁以前(这也算是高寿了)就“遽归道山”,我留给子孙后代的东西恐怕是不会多的。不多也不一定就是坏事。留下一些不痛不痒、灾梨祸枣的所谓著述,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恐怕就要“另案处理”了。
在80岁到90岁这个十年内,在我冲刺开始以后,颇有一些值得纪念的甜蜜的回忆。在撰写我一生最长的一部长达80万字的著作《糖史》的过程中,颇有一些情节值得回忆,值得玩味。在长达两年的时间内,我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风雨无阻,寒暑无碍。燕园风光旖旎,四时景物不同。春天姹紫嫣红,夏天荷香盈塘,秋天红染霜叶,冬天六出蔽空。称之为人间仙境,也不为过。在这两年中,我几乎天天都在这样瑰丽的风光中行走,可是我都视而不见,甚至不视不见。未名湖的涟漪,博雅塔的倒影,被外人称为奇观的胜景,也未能逃过我的漠然、懵然、无动于衷。我心中想到的只是大图书馆中的盈室满架的图书,鼻子里闻到的只有那里的书香。
《糖史》的写作完成以后,我又把阵地从大图书馆移到家中来。运筹于斗室之中,决战于几张桌子之上。我研究的对象变成了吐火罗文为方言的《弥勒会见记剧本》。这也不是一颗容易咬的核桃,非用上全力不行。最大的困难在于缺乏资料,而且多是国外的资料。没有办法,只有时不时地向海外求援。现在虽然号称为信息时代,可是我要的消息多是刁钻古怪的东西,一时难以搜寻,我只有耐着性子恭候。舞文弄墨的朋友,大概都能体会到,当一篇文章正在进行写作时,忽然断了电,你心中真如火烧油浇,然而却毫无办法。只盼喜从天降了,只能听天由命了。此时燕园旖旎的风光,对于我似有似无,心里想到的、切盼的只有海外的来信。如此又熬了一年多!《弥勒会见记剧本》英译本终于在德国出版了。
两部著作完成以后,我平生大愿算是告一段落。痛定思痛,蓦地想到了自己已是望九之年了。这样的岁数,古今中外的读书人能达到的只有极少数。我自己竟能置身其中,岂不大可喜哉!
我想停下来休息片刻,以利再战。这时就想到,我还有一个家。在一般人心目中,家是停泊休息的最好的港湾。我的家怎样呢?直白地说,我的家就我一个孤家寡人,我就是家,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害饿。这样一来,我应该感觉很孤独了吧。然而并不。我的家庭“成员”实际上并不止我一个“人”。我还有四只极为活泼可爱的,一转眼就偷吃东西的,从我家乡山东临清带来的白色波斯猫,眼睛一黄一蓝。它们一点礼节都没有,一点规矩都不懂,时不时地爬上我的脖子,为所欲为,大胆放肆。有一只还专在我的裤腿上撒尿。这一切我不但不介意,而且顾而乐之,让猫们的自由主义恶性发展。
我的家庭“成员”还不止这样多,我还养了两只山大小校友张衡送给我的乌龟。乌龟这玩意儿,现在名声不算太好,但在古代却是长寿的象征。有些人的名字中也使用“龟”字,唐代就有李龟年、陆龟蒙等等。龟们的智商大概低于猫们,它们决不会从水中爬出来爬上我的肩头。但是,龟们也自有龟之乐,当我向它喂食时,它们伸出了脖子,一口吞下一粒,它们显然是愉快的。可惜我遇不到惠施,没有人同我争辩我何以知道龟之乐。
我的家庭“成员”还没有到此为止,我还饲养了五只大甲鱼。甲鱼,在一般老百姓嘴里叫“王八”,是一个十分不光彩的名称,人们讳言之。然而我却堂而皇之地养在大瓷缸内,一视同仁,毫无歧视之心。是不是我神经出了毛病?用不着请医生去检查,我神经十分正常。我认为,甲鱼同其他动物一样有生存的权利。称之为王八,是人类对它的诬蔑,是向它头上泼脏水。可惜甲鱼无知,不会到世界最高法庭上去状告人类。还要要求赔偿名誉费若干美元,而且要登报声明。我个人觉得,人类在新世纪,新千年中最重要的任务是处理好与大自然的关系。恩格斯已经警告过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事实,日益证明了恩格斯警告之正确与准确。在新世纪中,人类首先必须改恶向善,改掉乱吃其他动物的恶习。人类必须遵守宋代大儒张载的话:“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把甲鱼也看成是自己的伙伴,把大自然看成是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征服的对象。这样一来,人类庶几能有美妙光辉的前途。至于对我自己,也许有人认为我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荒诞不经。如果真正的话。那就,那就——由它去吧。
再继续谈我的家和我自己。P1-3
对于中国散文而言,“五四”是一个分界点,即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于是数千年的散文有了一个质的根本性的跨越。就中国现代散文来说,九十年代是一个突变期,即由比较简短集中的散文转向长篇大论,于是散文越来越走向变体。可以说,“放”是中国现代散文尤其是九十年代以来散文最突出的特征。
这种突破原来散文格局的努力是有意义的,它在知识含量、质地、长度、宽度和厚度上都有了一种别样的风采,这在余秋雨的散文中尤其突出。不过,另一方面,散文的“破体”也出现了失控和失度的危险,这主要表现在知识撑破散文的肚皮、理性和思想过于裸露、结构松散漫延、文大于质等方面。换言之,散文处于一个如何发展的十字路口。
新世纪中国散文在发生悄然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远没有九十年代散文变动的暴风骤雨,但其深刻的力量却是不容置疑的。一方面,散文仍然保持着九十代的“破体”之势,另一方面,一种纠偏“破体”神话的努力渐已成势。比如,从传统中汲取精华以补其缺失,于是真诚散文、性灵散文开始引人注目!在结构上,那种假大空的所谓“大文化散文”越来越少,散文的适度成为一种理性的选择。还有,智慧式的散文为人青睐,人们开始对“好”散文投诸更多的热情,而不是被一些虚浮夸饰所左右。另外,新媒体散文在新世纪成为一个不可忽略的现象,它以快捷、简凝、尖锐与新潮成为散文的一支新生力量,值得人们加以注意。
新世纪中国散文最有价值的还是在整合中的创新意识,这就是在传统与现代、破体与节制、本体与借鉴、思想与艺术等的关系中,进行一种融通与创造。这样,散文就由一元走向多元,由偏极走向融合,由激烈走向和合,由外在走向心灵,即一种化合与新生的努力。因为散文的本性就是自然与平和,是平常心和人生智慧的展现。
当然,新世纪中国散文在获得了它的成就时也潜伏着危机。一方面表现为过于急切的追赶时代之风。散文作为边缘文体、心灵文体、平淡文体,它不可能总是领时代潮流,过分地追赶潮流必然会丧失散文的本性。另一方面是对传统的无条件认同。如果我们过分地强调传统,就很容易被传统同化,丧失现代性的品格,其视野、内质、境界和品位,都将受到限制。因此,散文在调整的过程中,还是要有世界眼光,对中西文化思想进行整合,在以往散文的经验中进行创新。尤其值得强调的是,散文家必须有天地情怀和人类的视域,并进行人格、心灵、精神的自我锻造。这样,散文才能找回自己,获得真正意义的超越性意向。
编者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