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思想是两千多年前的思想,其中的永恒因素需要第一时代的人去重新发掘、重新诠释,以便使它展现新颖的活力。孔子所谓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正是今日学者的工作指标。儒家与现代化的关系,无论是直接或间接,的确存在着,问题是:如何在现代化的挑战下,继续与儒家共同生活,并且生活的有意义!书中提出了3要点,就是:回归儒家的原始精神、以现代人的观念与术语,配合实际的生活经验及具体的实践与应用。本书的内容篇章包括:《如何界说儒家》、《儒家与宗教》、《孔子与耶稣》、《儒家的人性向善论》、《现代思潮与儒家》、《孔孟思想与现代人生》、《儒家与否解决现代人的困境》等。
儒家是两千多年前的思想,其中的永恒因素需要每一时代的人去重新发掘,重新诠释,以便使它展现新颖的活力。孔子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正是今日学者的工作指标。本书以现代人的观念与术语,配合实际的生活经验,清楚阐明了儒家的旨趣,并指出回归儒家的原始精神,就是要暂时抛开历代以来对儒家的不同诠释与具体应用,使现代人的心灵可以直接涵泳儒家的学说。作者认为民主与法治是人的存在所选择的合理方式,因此只要是正确洞识人的本性的学说,就不会背离这些方式,且还能济助民主法治之偏失。全书各文体例未必一致,关怀则始终如一,说明了儒家如何使现代中国人存在,并且存在得有意义。
台湾地区的宗教现象
笔者于1988年6月8日赴中国香港参加为期一周的“国际儒家与基督教研讨会”,除了依例发表论文之外,还应主办单位之邀,为与会学者介绍台湾地区的宗教现象。我的介绍扣紧文化危机的脉络,说明文化与宗教的表里关系,再提出相应的化解之道。
我们有文化危机吗?这要看文化指的是什么。就器物实用的层次来说,科技提升,经济繁荣,带来日常生活大幅改善;就制度结构的层次来说,民主、法治、人权保障一直是我们努力的目标;但是就理念的层次来说,问题就比较复杂了。理念是指理想与信念,前者涉及人生奋斗之远景,后者则界定吾人判断价值之标准。今天的社会并非没有理念,而是理念混淆,以致大多数人以赚钱与享乐为人生理想,同时以自由与多元化为价值信念的基础,造成价值中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风气。
理念层次的危机显然与宗教现象息息相关。为什么?除了一般人都认定的宗教与人生信念不可分离之外,更重要的是台湾地区的宗教现象特别蓬勃,以致对于文化的理念层次发生决定性的影响。但是这种影响是好是坏?为了答复这个问题,必须察考一下现有的数据资料。
宗教可以简单分为二类,一是制度宗教,二是民间宗教。台湾地区的制度宗教一直没有重大的突破,目前仍以佛教信徒最多,但总数不过一百万人。基督教方面,包括天主教徒与基督教各派的信徒,总数只有七十万人。其他具有普世性格的制度宗教未能超出上述两教的信徒人数。相对于此,民间宗教则广受欢迎。最近一次调查显示,台湾地区成人受访者有百分之六十五相信民间宗教。
原因何在?在于台湾地区过去两百年以来是一个初步塑成的社会,由大陆沿海移民聚居而成;移民面对生活与环境的各项挑战,特别需要宗教信仰的支持。几乎所有早期渡海来台的人都相信民间宗教,也带来各种神明偶像、崇拜仪式与教会组织。换言之,民间宗教所信的神衹,主要属于“功能神”的范畴,可以满足移民对生存、安定、发展上的需要。诸神之间的兴衰存亡是个有趣的研究题材,目前较为兴盛的四位大神则为佛祖、观音、关公与妈祖。
经过日据时代、台湾光复,然后是大步迈向现代化的过程,台湾地区的居民所受的挑战未曾稍歇,因此在宗教上的需求照样十分迫切。目前各地庙宇神坛总数已经超过一万座,大都香火鼎盛,信徒日增。此中原因,一是承续功能神,演变为功利神,对于当前浮动不安、追逐功利的社会风气,可谓正中下怀,如响斯应。二是民间宗教的折中教义与混合仪式,对于现世福报的俗化目的是完全符合的。如果宗教沦入功利与俗化而不自觉,信仰将立即变质为迷信,像某些大家乐与六合彩的赌徒以宗教为得遂私人欲望的手段,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然而,没有人可以抹杀民间宗教的积极作用,就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人心、稳定社会。现在需要的是,消极方面发挥理性以节制迷信;积极方面使民间宗教走向制度宗教,在教义、仪式、规范、合理四个层次,清楚界定自身的意义,进而真正帮助信徒安身立命。
儒家是一种宗教吗
儒家的宗教性格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题材。在中国香港召开的“国际儒家与基督教研讨会”中,自然多次触及这个题材,可惜没有人提出系统的研究。一般说来,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地区,会显示类似的视域背景,借此观察宇宙与人生。但是,如果你实际调查:“谁是儒家信徒?”恐怕很少有人会公开承认;反之,如果你追问:“谁不是儒家信徒?”恐怕也很少有人会划清界线的。答案既然在两可之间,可见这个问题需要再作辨明。
辨明的焦点在于:宗教是什么?儒家又何所指?
以最扼要的方式来说,宗教有四项条件:教义、仪式、规范、合理。教义是陈述真理,直接论断宇宙与人生之根本真相,譬如,宇宙为受造或自有,人生有无目的,解脱的途径如何等,皆应一语道破。对信徒而言,此为绝对真理,必须全盘接受。仪式则是永恒在现实之中的体现,使人在同质的时空里,区分异质的时空;譬如,宗教庆典意图在流变生灭的时间系列之中,树立原始典型,使人可以不断回溯到最初的神圣时间,由此贞定当下的生命意义;又如宗教建筑意图展现神圣空间,使存在领域由浑沌转化为秩序(Cosmos),让人可以以它为中心,建构日常活动的范围。换言之,仪式针对人类的形质生命,如眼耳鼻舌身的需要,而有庆典、建筑、音乐、绘画、馨香等实体成就,其中当然还包括起信、人教、悔罪、退省、斋戒、终傅等仪节。
接着,规范提供戒律,亦即行善避恶的依凭准则,由此为实际的道德行为奠下基础。这种规范异于约束外在行为的法律,也不是自我主宰的道德所能替代,而是一种无条件的、单向度的修行,以得道或得救为其自然结果,超越现世善恶报应的层次。
然后,所谓合理,是指宗教必须向着理性开放,一方面让所有的人都可能明白其教义,即使不一定接受;二方面是可以满全理性之不足,但决不否定理性。譬如,宗教中有各种奇迹,但都必须不悖理,否则即有迷信倾向。瞎子可能复明,但是他必须有眼睛;死人可能复活,但是他必须有血有肉。至于靠信仰治病的例子,则可归因于心灵的物理效应,这在今日身心医学的研究中已经可以作相当程度的说明。
如果同意以“教义、仪式、规范、合理”四项条件来界说宗教,那么儒家能否算是宗教?这个问题又预设了:我们如何理解儒家?
本文针对这个问题,只能简单从形式角度来考量。就是:先不谈我们对儒家学说的诠释,只看它是否在形式上具备这四项条件。首先,儒家对于宇宙与人生的真相,显然有所论断,由此昭示明确的信念。其次,儒家的规范自成系统,并且就“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来看,亦超越现世福报的相对考虑,合乎宗教的要求。再就合理来看,儒家在这方面更是令人激赏,既能尊重理性的潜力,又能显示向着超越界开放的胸襟。
然而,儒家的仪式呢?孔子与孟子珍惜传统的礼乐,表现“述而不作”的态度,礼乐也满全他们对仪式的要求。后续的儒家本着类似想法,强调“祭天、祭祖先、祭圣贤”,但是真正普遍流传的则是祭祖先。然而,光靠祭祖先实在不足以穷尽仪式之安顿形质生命的作用。(P19-22)
随着东亚地区经济现代化的进展,儒家重新站到当代学者面前,接受品评与检验。大家都想辨认清楚儒家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思潮无疑是令人欣慰又令人担心的。不过,令人担心的成分日益加重了。万一两者之间毫不相干,甚至像《河殇》所谓的背道而驰,那么儒家可能从此遁入历史,成为我们思古幽情之寄托而已。
如果儒家与现代确有关系,无论这种关系是直接的或间接的,是构成了必要条件或充分条件,我们照样必须面对一个更麻烦的后续问题:现代化目前所显示的无数后遗症,难道也是儒家所造成的吗?以较为温和的方式来说,儒家如果带领我们走上现代化,那么现在是否能够带领我们走出现代化的困境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儒家应该功成身退,不值得我们浪费时间再去读它;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何”这两个字就会以巨型浮雕的姿态,逼得我们快快说出秘方。
没有现成的秘方。儒家是两千多年前的思想,其中的永恒因素需要每一时代的人去重新发掘,重新诠释,以便使它展现新颖的活力。孔子所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正是今日学者的工作指标。
凭什么认为儒家的永恒因素是我们的希望所系?这不是出自民族情感,而是接受一项事实,就是儒家早已在过去的世代里,内化于中国人的家庭生活、社会规范、政治结构,以及人生信念中,因此对中国人来说,两千多年与儒家共同生存的经验是不能抹煞,也不必抹煞的,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在现代化的挑战下,继续与儒家共同生存,并且生存得有意义?
第一步是回归儒家的原始精神,就是要暂时抛开历代以来对儒家的不同诠释与具体应用,使现代人的心灵可以直接涵泳儒家的学说。这时我们不难发现:原来儒家以“人的存在”为焦点,延伸五方面的向度,深刻反省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与超越界之间的关系这五种向度,这五种向度所会集成人之形象,既完整又周全,同时显示了开展的动力与安顿的条件。
第二步就要以现代人的观念与术语,配合实际的生活经验,清楚阐明儒家的旨趣。然后我们发现,儒家不是教条,甚至无一语是不合理性的。在这方面,笔者近年以来,反复解说的“人性向善论”,已经渐渐获得共鸣,使许多朋友觉得儒家亲切可喜,同时彰显了人性内在的底蕴以及奋斗上进的途径。
第三步则是具体的实践与应用。若是无法知行合一,再好的思想也只是空中楼阁。儒家对于个人自我在修身方面的期勉,自然是值得参酌奉行及细心体会的,但是问到儒家能否开出民主与法治,情况就相当复杂了。我的浅见是:民主与法治是人的存在所选择的合理方式,因此只要是正确洞识人的本性的学说,就不会背离这些方式。儒家正是这种学说,所以它与民主法治是相顺的。不仅如此,它还能济助民主法治之偏失。
以上三步的详细说明,构成了《儒家与现代人生》一书的主题。全书各文体例未必一致,关怀则始终如一,要说明儒家如何使现代中国人存在,并且存在得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