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由八篇讲座录音稿整理而成,前两篇红楼梦漫谈(上、下)是“序幕”,作者为我们介绍了《红楼梦》的前五回、基本框架、悲剧精神等一些基本问题;中间五篇是作者在北京大学“千古一梦”期间的红楼人物解读;最后一篇是作者在武汉大学第七次红楼论坛的整理稿。《红楼梦》不异于一件融文、史、哲三长于一体的奇特的艺术品,那么对它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研究者对艺术的考据、义理、辞章三者的有机结合。
本书是一本雅俗共赏的书,无论你是一个普通的红迷,抑或一名博学的学者,你都应不容错过。而红学和《红楼梦》研究的目的也不正是希望更多的人去了解它,去读懂它,去知味红楼么?
《红楼梦》中埋藏着一个深层次的成长悲剧。大观园的意义在于一群青春少女和一个男孩子贾宝玉借它来逃遁成人的世界,以此抗拒成长以及成长将要带来的一切无常。然而每一段时光终会成为过往,每一个少女必将白发苍苍,每一场繁华都要归于寂寞。无可救药地沉醉在青春的花靥,末尾注定折作伤逝的叹息。当历尽人间劫幻的顽石最终同到鸿蒙太初的青埂峰下,因为我们的世界不是他的家园,他只是和绛珠仙子草携手路过。
千古同一梦·《红楼梦》漫谈(上)
一、多少红楼梦里人①
我想,那些读过《红楼梦》的人,一定都有自己的阅读体会。就我个人而言,一直觉得《红楼梦》不是一部可以一遍读懂的书。换句话说,如果你想深入了解《红楼梦》的魅力,至少应该读三遍——事实上,即使读三十遍,也一点儿不嫌多。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小学的时候,当时正痴迷于《西游记》,是孙悟空的铁杆粉丝。记得八岁那年,妈妈买了一套四大名著给我,我一看里面有《西游记》,而且是那么厚一本,和从前读的小人书大不相同,简直欣喜若狂。等到把《西游记》读了十几遍以后,突然发现那套书还剩三本呢,不看一下似乎有点对不住,于是顺带把《红楼梦》翻了一遍。当时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比《西游记》没意思多了。看来看去,成天就是贾宝玉和一群女孩子在大观园里面吟诗作赋,偶尔还会吵吵架,然后又去赔不是、和好,都是家里面一些很平常的琐事。于是这么走马观花地一阅,很快就撂下了。初中的时候我又开始看《三国演义》,也是一读十几遍,觉得群雄逐鹿、斗智斗勇的非常过瘾。《水浒传》读得少一点,但对风雪山神庙、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之类的情节也比较心仪。等上了高中,某一天重新把《红楼梦》拿出来读,不知为什么,居然一下子被彻底迷住了,觉得普天之下所有的书尽皆失色。从高一到高三,我把《红楼梦》读了三十来遍——现在很多人对这一点非常好奇,说《红楼梦》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你去二十遍、三十遍地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红楼梦》是一部常读常新的书。你十岁的时候读,和十五岁的时候读,感觉绝对不一样。等到二十岁的时候,也许会觉得现在读的《红楼梦》跟十年前读的那部,完全成了两本书。我敢保证再过十年,你又能读出很多新的体会来。所以《红楼梦》就像一坛醇厚的老酒,随着岁月的流逝,散发出愈来愈浓烈的香味。而这香味的日渐浓烈,正是你成长轨迹的见证。
举个例子,你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可能会觉得《红楼梦》是一部比较热闹的书,省亲游园传杯换盏,猜枚拆字斗草簪花,连吵架都是妙语连珠的。当你经过了人间的一些聚散炎凉,你会渐渐读出《红楼梦》热闹底下的悲凉、欢乐背后的惆怅,甚至发现即使在极其繁华的场面中,也掩藏着盛极必衰的不祥阴影。等你对盛衰聚散的体悟再深一点,你会感到《红楼梦》中的悲凉之雾,绝不止于贵族家庭的没落,里面还有更深一层的青春挽歌。或者说,即使没有日后的抄家,大观园也注定是悲剧的。因为大观园的意义在于,一群青春少女和一个男孩子贾宝玉借它来逃遁成人的世界,以此抗拒成长以及成长将要带来的一切无常。这种抗拒当然是失败的。
其实我想要表达的是,《红楼梦》的主题和内涵的确是多重的,可以在不同的层面作出各式的解读,这些解读会不断给人带来惊喜和迷惑。这也是两百多年以来,许多人执著地研究它、在它上面耗费大量心血的原因之一。
二、缠绵能说梦中因②
根据胡适、俞平伯等人的考证,《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并不是出于同一个人之手,也就是说后四十回其实不是曹雪芹的作品。虽然我们无法确知曹雪芹对八十回后的安排,但通过前八十回的情节,我们可以大体推测后面情节的走向。这一点是《红楼梦》一个极为独特的地方。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说的八十回后的故事具有一定可推测性,并不是指《红楼梦》像中国古代的许多其他小说那样,具有一些固定的叙事模式。比如绝大多数写人仙之恋、人鬼之恋的小说,都会给这段感情设定一个最后期限,作为仙或鬼的一方,在期限到来的时候就必须离开。如果是妖怪变化美女惑人,最后差不多都有和尚或道士降伏妖怪,对男子做一个点化,令他悟道升天。再比如你读才子佳人小说,在没读完时就猜测结局是金榜题名,夫妻团圆,也大体不差。甚至在《西游记》中,每当孙悟空被妖魔所困,读者就知道后面总会有神仙前来指点或搭救。但《红楼梦》情节的可推测性并不同于这类叙事模式——事实上《红楼梦》不但不遵循、反而打破了小说史上许多固定的叙事模式。比如才子佳人小说中,很多男女主人公都是通过小巧玩物来暗通款曲,这一点林黛玉也提过,但林黛玉偏偏就没有什么东西和贾宝玉的玉来相配。虽然薛宝钗有金锁,史湘云有金麒麟,但因为她们用仕途经济之事相劝宝玉,宝玉便先后与她们生分。而与宝玉倾心相爱的,正是什么配饰也没有的林黛玉——我所说的《红楼梦》八十回后情节走向的可推测性,起因在于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埋藏了无数伏笔,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我有时候读《红楼梦》,甚至会产生一个很玄的感觉:曹雪芹似乎早就预见到他的巨著将以残本的形式问世,或者说他似乎早就预知了这本书的结局无法完成。在他的书里,隐喻和象征的笔法几乎无所不在,除了太虚幻境薄命司中贮藏的册子,像书中人物偶然的点戏、吟诗、制谜,包括在酒席上所抽的花名筹,都预示着后文将要展开的人物命运,以及繁华不永、万境归空的结局。过去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对于每一个痴爱《红楼梦》的人来说,第三恨恐怕最为致命。但曹雪芹居然在他已经完成的大部分书稿里,为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线索,以致现在的红学研究,专门发展出一个探佚学的分支——这些探佚的成果,并不属于我今天所要介绍的范围,现在我重点讲讲《红楼梦》的前五回,因为绝大多数第一次阅读《红楼梦》的同学,都会对前五回产生疑惑,尤其对第一回和第五回,往往不知所云。我的阅读经验是,初次阅读《红楼梦》,可以暂时把这些篇目略过。等到读完全书一两遍,再返过来细读前五回,才能开始领悟到作者的苦心。
《红楼梦》的前五回是全书的总纲,无论在结构还是内涵上,都是至关重要的篇目。通过对前五回的细致分析,可以大略梳理出整部《红楼梦》的大致轮廓。下面我们以第一回的三个神话为开端,概括一下《红楼梦》的基本框架——这三个神话,恐怕是不少朋友在以往的阅读中不太关注的部分。
《红楼梦》第一回叫“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前半部分讲了三个神话,分别是女娲补天、太虚幻境和木石前盟。这些神话对于全书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关目。有些朋友可能认为《红楼梦》情节复杂,人物繁多,不像《西游记》那样好把握。因为《西游记》的主体情节是孙悟空的成长经历,从大闹天宫、被镇五行山到西天取经,一目了然。而西天取经的故事构造则属于彩线贯珠式,每消除一处魔障,就相当于一个单元,这样可以把取经历程分解为许多相对独立的小故事。而《红楼梦》采用的是复线结构,很难用几句话对其内容进行全面概括。不过这种复线结构也不是没有规律可循。在我看来,从第一回中的三个神话出发,联系后文的相关情节,可以大致勾勒出《红楼梦》的三条主线。
《红楼梦》开篇的第一个神话是女娲补天。说的是女娲氏炼石补天的时候,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了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补天只甩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一块没有用,她就把这块没有用的顽石弃在了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这块顽石经过锻炼,灵性已通,看到其他石头都可以去补天,只有自己没有被选中,所以感到非常不平,在青埂峰下日夜悲号惭愧。有一天来了一僧一道,叫做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也就是后来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他们二人跟石头作了一番交谈,僧人决定把石头带入凡尘,造幻历劫。
女娲补天的神话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不过曹雪芹对这个神话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比如大荒山无稽崖就是一个虚构的场所。大荒山暗指“荒唐”,无稽崖则含有“无稽”,合起来是荒唐无稽。青埂峰的寓意是“情根”,即至情的所在。女娲在这样一个荒唐无稽到极至的场所来补天,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反讽——因为补天是一个很严肃的主题,现在却被安排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上。石头被女娲弃到青埂峰下,象征着它从无才补天到堕落情根的历程,这个石头便是贾宝玉的前生。曹雪芹对神话的改造其实暗含了《红楼梦》整部书的大背景。这个背景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末世。大家可能觉得有点奇怪,《红楼梦》明明写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昌盛局面,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还有元春省亲、清虚观打醮、元宵夜宴等许多热闹场面,怎么会是一个末世呢?这个时候,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面讲得很清楚。冷子兴说荣宁两府已经萧疏了,不像先时的光景。脂砚斋在这里批道:“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贾雨村对这一点表示疑惑,冷子兴还跟他解释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现在萧疏了,但和寻常仕宦人家相比,到底气象不同。还有第十六回元春省亲之前,赵嬷嬷作为经历过南巡的老人,有一段关于南巡接驾的追忆。凤姐说自己若早生二三十年,就能见到那个世面了。可见当时距离接驾的显赫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即使有省亲时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已是末世的光景了。
下面我们以女娲补天的神话为起点,来梳理《红楼梦》的第一条行文线索。女娲补天的现实对应主要是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以及后来第五十五回中的探春理家,这是曹雪芹在书中进行的补天努力。我一直有这样的看法,曹雪芹心中始终有一个补天情结,尽管他知道天破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仍然要去进行这些注定失败的抗争。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实中的曹雪芹面对自己家族的败落,内心是满怀伤悼和惋惜的,同时他也有一种忏悔意识。《红楼梦》的“开卷自云”中有一段话:“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所以青埂峰下顽石的自怨自叹,未尝不是曹雪芹现实情感的寄寓——这里要提醒大家,忏悔意识在中国古代的文人中并不多见,只有朱敦儒、吴伟业等寥寥可数的几个——为了在大限到来之前进行挽救家族的最后努力,曹雪芹把补天理想寄托在王熙凤和贾探春二人身上,她们的理家和革除弊政,就是在家族快要败落之时试图力挽狂澜,但这种抗争注定是无效的。曹雪芹在第五回王熙凤和探春的判词中也反复强调,“凡鸟偏从末世来”、“生于末世运偏消”,她们二人虽有补天之志、补天之才,却不幸生于末世,注定了补天的失败。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在于,纵然有千般不舍和伤痛,他依然宣布了自己补天理想的徒劳。他书中所有挽救家族命运的努力,都被贾府抄没的结局击得粉碎。所以,从女娲补天到王熙凤、贾探春革除弊政再到贾府抄没,是《红楼梦》行文的第一条主线。
现在我们再来看太虚幻境的神话。对太虚幻境的描述主要集中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第一回只是约略交代。《红楼梦》开头讲了甄士隐一家的故事。甄士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梦见一僧一道——即补天神话里携带顽石下凡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并随他们来到一个大石牌坊,上书“太虚幻境”,两边又有对联,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个对联非常著名,通过真、假、有、无之间的转换,为全书渲染了亦真亦幻的氛围,同时暗示了本书的写法,类似于“真事隐”、“假语存”。
第五回则详细描述了太虚幻境的景色,“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太虚幻境内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里面贮藏着普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关于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我们等会儿再来详谈。现在我要讲的是,太虚幻境的神话虚构了一个清净女儿之境,且用各司的名号为天下女子的命运笼上了一层悲剧的阴影。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影是大观园,这一点在书中也有暗示。大观园是专门为贾元春省亲建造的园林。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写贾政带着贾宝玉,还有门下一干清客游览大观园,待看到正殿时,有一座玉石牌坊,众人建议题名为“蓬莱仙境”,而贾宝玉却无心题匾了——此前他为大观园的许多景致题匾,如“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可是当他见了这座石坊,“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不知大家能不能帮他想起来?对,就是他第五回在梦中到过的太虚幻境嘛。所以这个地方点明了大观园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一样是清净女儿之境,虽然其中除了青春的明媚与灿烂,也存在着焦灼、眼泪和挣扎,但它毕竟为众多女孩子提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处所,在一定程度上把她们和贾府以及外面的黑暗世界隔离开来。《红楼梦》中的许多故事,像共读西厢、黛玉葬花、湘云醉眠、怡红夜宴等,是必须在大观园的环境里发生的。还有黛玉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宝玉对成长的恐惧和拒斥,对青春的依恋,对生命的哲思,都只有在大观园的环境内才能产生。但大观园又是脆弱的,一方面,成长的不可抗拒性导致众女儿终有一天要走出少女时代,她们的出嫁和流散意味着大观园的失落。所以第七十四回的抄检大观园,就是成长所带来的悲剧。一个绣春囊引发的狂风骤雨,足以造成晴雯、芳官、司棋、四儿的被驱逐,以及宝钗的主动离去。另一方面,大观园毕竟是整个家族的组成部分,贾府虽然充满了污浊和黑暗,但毕竟是大观园的缔造者和庇护者,一旦贾府遭到灭顶之灾,大观园也势必不能幸免。所以八十回后贾府的抄没,必定带来大观园的彻底毁灭。从太虚幻境到大观园,再到诸芳流散,是《红楼梦》的第二条主线。
第三个神话是大家很熟悉的木石前盟,在第一回中以僧人讲述的形式出现。道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片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脱却草胎木质,修成女体,即绛珠仙子,终日游于离恨天之外。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想下凡造历幻缘,就在太虚幻境的执掌警幻仙姑那里挂了号。警幻仙姑问及当初的灌溉之情,绛珠仙子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说到这里大家肯定明白了,绛珠仙子是林黛玉的前生。也就是说,林黛玉在今生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贾宝玉,所以在《红楼梦》中,林妹妹总是很爱哭。很显然,木石前盟在人间的对应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
既然说到木石前盟,那么金玉良缘也不得不提了。金玉良缘在书中并不以神话的方式出现,而是在第八回里借莺儿之口逗漏出来。薛宝钗要赏鉴贾宝玉的宝玉,念出了上面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莺儿说这与姑娘项罔上的话是一对,原来宝钗的金锁上刻有“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莺儿又说这几个字是癞头和尚给的,说要刻在金器上,话还没说完呢,就被薛宝钗拦住了,教她去倒茶。莺儿下面的那句话应该是“等日后有玉的方成婚姻”。金锁和宝玉充满了人间富贵之气,象征人世的美满姻缘。而木石前盟本出天性,发于自然,并不带有功利或道德色彩。在贾宝玉心里,金玉良缘并没有获得感情上的认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第三十六回宝钗无意中替宝玉绣肚兜,便听见他在梦中呼喊:“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我们知道宝玉认识黛玉之后,曾一次次摔玉砸玉。虽然长辈们认为玉是他的命根子,但因为黛玉“没有那个”,他就情愿舍弃。其实木石前盟的出发点和归宿都只在于情,并不涉及现世的婚姻。所以宝黛的痴情纵然缠绵j生,结局却是黛玉在潇湘馆泪尽而逝,金玉良缘依旧是尘世不可避免的安排。从神话的木石前盟到现实的宝黛爱情,再到金玉良缘的胜出,这是《红楼梦》的第三条主线。
以上三条主线在全书结末的汇合点,便如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所听《红楼梦》曲的最后一支《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宝玉在八十回后亲历黛玉之丧、贾府之败,深味人世的兴衰幻灭,终于舍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遁入空门。然而他的悬崖撒手并非对佛教的皈依,而是找不到出路之后一种无奈的逃避。顽石最终回到青埂峰下,以原始的自然面目回归了鸿蒙太初的混沌状态。P1-9
这是一本“讲”出来的书。
坦白地说,六年前第一次登上武汉大学的讲台,原是抱着“找朋友”的心态。因为高中读《红楼梦》实在太过寂寞,2001年9月刚进大学,便幻想着能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与我谈谈讲讲《红楼梦》里的人物和故事。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红楼论坛是在2001年12月1日,台下坐着二三十位观众,规模虽小,大家却都热情洋溢。两周以后举办第二次红楼论坛,到场人数居然激增到近两百。于是红楼论坛从最初的小沙龙走上了大型系列学术活动的套路,而我则被“逼上梁山”,大多数课余时间都在图书馆与红学书籍相伴。那一年,我十八岁。
四年岁月在云卷云舒之间过去,2005年5月13日,我在武大主讲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红楼论坛。本来六点半开场,结果四点多报告厅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五点半报告厅开门,十分钟内四百人的场内便座无虚席。六点钟以前,报告厅的走道、台下包括门边,每一个角落都被热情的观众挤满,后来的人甚至无法进入大厅。我的感动和潮水般的人流一起奔涌。几年来,红楼论坛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慢慢地浸透到每个人的内心。在此期间,我一直面对着这样一个问题:我讲红楼究竟为了什么?记得在央视做节目时崔永元问我:“贾宝玉和周杰伦谁更可爱?”当时我还没有听过周杰伦的歌,就说,我们是中国人,必须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所了解,或者说,有一个最基本的积淀。喜欢听周杰伦的歌当然不错,但倘若只知道周杰伦而不知道贾宝玉,那么就成了一种悲哀。
始终认为,对于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研究文化的人只可能是少数。然而文化又必须永恒,因为她牢牢系着民族的源、民族的根。我们可以失去一切但不能失去历史、失去文明,否则国将不国,民族也将不能再称为民族。我们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递着文明的火种,即使不能发扬,也必须传承。这要求做文化的人非得带一点近乎壮烈的决心、近乎悲剧的责任。与此同时,还需要虔诚。作为中国人,我们毕竟需要数千年的文化积淀来熏陶滋养。红楼论坛并不是要校园里多出几个红学家,而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了解《红楼梦》、懂得《红楼梦》,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我们的传统文化,使传统文化在大学校园里不再寂寞。
2005年11月,我开始在北京大学主讲“千古一梦”系列讲座,近年来也陆续去一些其他高校、文化单位讲红楼。许多朋友建议我把讲座的录音整理成书——于是有了这本《我在落花梦里》。书中选取了八次最有代表性的讲座予以收录:前两篇是“序幕”,介绍《红楼梦》前五回、基本框架、悲剧精神等一些基本问题;中间五篇是人物解读,基本按照北大“千古一梦”的讲座顺序展开;最末一篇是武大第七次红楼论坛的整理稿。遗憾的是,早期的红楼论坛并没有留下录音和文字稿,直到第七次才有录音保存,而且风格也已与我现在的讲座有了较大差异,但终归是一份真实的往日情怀。此次收入书中,算是对红楼论坛迟到的纪念。
也许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我的观点在不同时期的讲座中有一些变化,比如分析宝黛二人面对聚散的态度。还有一些认识的深化,比如对贾宝玉情感的解读。在整理成书时,我特意保留了这些成长的轨迹。正像我在首篇《千古同一梦》中所说,《红楼梦》是一本常读常新的书,位于人生的不同阶段,体会便有差别。毋论深浅,只道情真。
这本书能够问世,首先要感谢我的母亲张慧玲。她是我人生的第一位导师和朋友。当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她便教我认字背诗。在我少年时代迷上文学创作的十年间,她一共帮我誊抄了近四十万字的文稿。如今这部书的初稿,便是她由录音一字一句整理而成。母亲用电脑尚不娴熟,她先把录音文字写在纸上,再输入电脑。待我回家时,看到的是厚厚一叠草稿,连同她那书不完、写不尽的爱。
我还要感谢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恩师尚永亮教授、王兆鹏教授、陈文新教授,以及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导师刘勇强教授。对于我的讲座,他们曾给予莫大的鼓励和支持。尚老师和刘老师在百忙之中阅读了我的书稿,并提出宝贵意见。此外,武汉大学春英诗社、北京大学研究生会以及未名红学社,是红楼论坛和“千古一梦”讲座的组织者。我的好友张维曾为红楼论坛的开展付出了大量心血,白卫斌和我共同主讲了前七次红楼论坛。我应该向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长江文艺出版社和责任编辑高娟以及策划编辑田涯为此书的出版做了许多工作,在此一并致谢!
王颖
丁亥十月十五日晚于燕园
乱雨萦寒。别后千般。可相忆、当时樽前。深歌浅醉,语笑还繁。竞梦中虚,影中泪,画中缘。无凭旧路,过眼荒烟。奈如今、思忘都难。忍看圆月,怕见来年。恰三生债,两生契,一生还。
——王颖《行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