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总是穿着那种老式的湖蓝色或黑色的衣服,总是在午间,在回廊的竹椅上打盹,那时候,空气里还回荡着水草、油树、柳树的气息。而在屋前屋后,那些小狗、小鸡们悠闲地在草丛间觅食。她15岁那年坐着船,摇啊摇,从很远的村庄摇到了这个村庄,然后,就是一辈子。童年时代,我喜欢跟在她的后面,从这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或者,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那时候,还没有“噪音”这个词。阳光里的乡间小道或者小镇的石板路。是多么安静。
祖母裹着小脚,走路晃悠悠的,每天去河边洗菜、淘米。那条河向三个方向流去。我一直以为她浩浩茫茫,很多年后,才发现她只不过是小小的水湾,很小。现在连那些绿汪汪的水也经常在干枯着。而那时候,每当雨季的时候,水就溢上来,望出去,像是置身在水的国度。我们用一些麻袋堵着门口。那些潮湿的日子,在回忆里也散发着潮湿的味道。雨雾中许多双眼睛在看着远方,有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河边的柳树下钓鱼。
总是荡漾着一些往事的氛围。情节变得如此模糊。只是我祖母叙述的语调如此清晰。推算起来,祖母生于1907年。在大学上现代文学课的时候,听老师讲五四文学,想着五四那年,祖母12岁,是一个江南的少女。在太湖边的一个村庄。在干什么呢?鲁迅、茅盾、叶圣陶、郁达夫、徐志摩等等一串名字,意味着那个时代。而这些名字,是我祖母完全不知道的,当然也不会知道五四,然而,她知道许多光绪皇帝和长毛的事情,知道许多戏文里的故事,比如许仙和白娘娘、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
仿佛在时代之外,寂静地在雕花的屋子里,唯一的一次例外,是我听到她和我的堂姐悄悄地议论林彪的事,那应当是1970年吧。一晃,已经30多年了。最近,遇到许多人,他们都喜欢这样感叹:真快啊,10年过去了或者5年过去了。然后,他们继续吃喝以及工作,继续着那些蚂蚁似的烦恼,或者蝴蝶般的快乐。这个世界上,到处是快乐的人,也到处是不快乐的人。其实,你又何须感伤。
1990年的冬天,她离开这个变动不已的世界,永远地安宁。她的坟在桑树地里,那是童年时代的我们在夏天经常游荡的地方,有着许多隐秘的快乐。然而,现在是冬天,那里一定很寂寞。
会馆
《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住在会馆里。我读小学的时候,也住在一个叫作宁绍会馆的地方,是我父亲单位的宿舍。据说,解放前曾做过殡仪馆。现在想来,并不是殡仪馆,而是在此地的宁波人或绍兴人去世后暂时把棺材寄放在这里。那时候很热闹,有许多孩子。在晚间,大人们都去开会,孩子们在曲折的会馆里玩着各种游戏。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做“中国一美国”的游戏,分成两个阵营,然后用弹弓打仗。所有的孩子当然都要加入“中国”,而不喜欢美国(那时候我们怎么能够想到,十多年后的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年轻人会疯狂地“到美国去”、“到美国去”)。那些木楼梯在孩子们奔跑的脚步声里吱吱作响。
邻居的小男孩得了什么癌症,被锯掉了一条腿。他每天拄着拐杖站在会馆的院子里看着别人跑来跑去。不久,他站不起来了。几天后,就去世了。那个女孩子每天还是拉小提琴,她长得很好看,走路时手指微微地在动,像是在弹琴。后来她考上大学了。再也没有见过她。有一个老婆婆戴着一顶黑色的绒帽,经常在院子里喊她的孙子回家吃饭,说的方言我们听不懂。奇怪的是,我祖母在我家里的时候,常常和这个老婆婆聊天,她们说着完全不同的话。另一个女孩子,总喜欢坐在竹椅上看书,我记得她看过的小说里,有浩然的《金光大道》。她在一家丝绸厂上班,后来嫁人了。多年后,在街上见到她,是一个少妇,还是很安静的样子。 会馆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夫妻,就像北方的大杂院。1976年,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那房子的新在于里面有自来水。在会馆里,是公共的水龙头。2000年,再次回到那条街道,发现宁绍会馆已经完全消失了。她旁边本来有一片蔬菜地,不远处有一长段残缺的城墙,也完全消失了。是繁华的街道和高楼。穿过那些精致的建筑物,恍惚之间,觉得眼前只是一片空白。
初恋
是有过那么一个女孩子的,是在杭州西湖吧。周作人好像写过一篇《初恋》的文章,写自己初到杭州,在旅馆里见到一个叫阿毛的小女孩,有了少年人的那点心动,那点牵挂。但这也许并非真正的初恋,只是情窦初开罢了,一点淡淡的感伤罢了。罗兰·巴特分析《少年维特之烦恼》,写成了《恋人絮语》。“迷醉了”,是初恋的状态吧。当然,初恋的状态还带点迷失,带点憧憬。男孩子和女孩子依偎在一起,想象着以后的日子。当然,以后的日子他们大抵不能在一起。偶尔,他们会邂逅,从彼此的皱纹里去猜测彼此缺席的日子是怎样的颜色。不过如此罢了。
即使真的在一起,又会怎么样呢?这样的问题其实很无趣,也很残忍。所以,关干初恋,还是不说的好。
季节
吉田兼好说:“万物因季节之嬗变而靡不具有各自之情趣焉。”离开江南先后居住在东北和华南,这两地前者有着漫长的冬天,后者有着漫长的夏天,四季的流转极其模糊,一年四季,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似的。偶尔回到江南,才重新感受季节的自然律动。
有一次在春天回去,一下火车,满眼金黄色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满耳是蜜蜂嗡嗡的声音。骤然苏醒的感觉。从前江南的士人和女子,在春天去郊外踏青,或者从乡间赶到杭州、苏州去参加什么香会,那种场面一定有着无限的春意和魅惑。才子和佳人一定相遇在春天,但为什么,他们总是在秋天寂寂地老去?
在夏天,走过村落,走过淡白的梨花与粉红的桃花之间,走过草紫田,还有桑林。在夏天的正午,在修竹的阴影下,打盹做梦。在泻满月光的夜晚,在临河的路边,或桥头,听人讲狐谈鬼,讲从前的盛衰荣辱。
秋天是容易感伤的季节。城市的街道洒满了枯叶,而在乡间,一片萧瑟的气象。冬天大约是容易看破红尘的季节吧。纷纷扬扬的雪,覆盖了一切,一切都成白茫茫。想起从前的江南,有红泥小炉,温一壶酒,在雕花的窗内闲闲地喝着,一任帘外的雪悠悠地飘着。
渐行渐远
过了嘉兴,过了上海,过了无锡、苏州,又过了镇江,过了南京,列车在黄昏的暧昧里越过长江,驶入江北辽阔的大地。窗外是渐行渐远的江南。那是近20年前的镜头。转眼从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到了中年的平淡萧索。在京沪线或浙赣线上来来去去,窗外的景色有些永远如此,有些似曾相识,有些面目全非。至于江南,则永远在遥想之中了。
至于从云端里往下看,天堂般的江南只不过是一些模糊的轮廓,甚或只是一片迷雾。从飞机场沿着高速路向着杭州奔驰,突然想起一个写小说的女孩子的问题:劳驾,天堂的路怎么走?
此刻,你是在西湖的堤岸,如果正好有斜风细雨,正好有女子款步而来。你是否会觉得这一切很江南,很杭州。当然,那个女子会问:要不要导游?100元一天。当然你的口袋里会有许多张100元。只要拿出其中的一张,一个女子就会带着你去游览西湖。然后,就会发生一些春天的故事。P196-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