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从鲁迅大量杂文中精选了一百六十余篇风月闲谈文字，并将其分门别类，充分显示了鲁迅思想的丰富性和作品风格的多样性。这些闲谈风月的文字均有其微言大义，在给人以轻松娱悦的阅读感受的同时，也使人掩卷思索。

鲁迅曾经说过：“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事实上，尽管鲁迅的作品主要是匕首，是投枪，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讲究生活情趣的人，是一个风月闲谈的妙手。

本书从鲁迅大量杂文中精选了一百六十余篇风月闲谈文字，并将其分门别类，充分显示了鲁迅思想的丰富性和作品风格的多样性。这些闲谈风月的文字均有其微言大义，在给人以轻松娱悦的阅读感受的同时，也使人掩卷思索。

序

洪钟大吕与流水清音——听鲁迅谈风月

一 风花雪月

秋夜

雪

好的故事

腊叶

百草园

嫦娥奔月

二 风沙北京

北京的胡同

北京的山羊

北京的店员

北京大学

北京一日

北京的戏剧

三 摩登上海

上海的少爷

上海的少女

一路推过去

踢人的巡捕

“揩油”的卖票人

闸北的弄堂

上海的娘姨

洋场上的西崽

上海之夜

上海之秋

四 酒色财气

捧贪官

名士饮酒

书籍和财色

食欲和情欲

嫖男与娼女

三鞭酒与彩票

外国也有贪官

儿童不宜

无钱不“雅”

五 吃喝玩乐

饭局上的交易

“中国菜”与“壮阳药”

河南人与柿霜糖

不识好茶

过年放花炮

零食与小品

六 评头论足

留胡须的不幸

从胡须说到牙齿

膝盖的用途

略论中国人的脸

乳大会不会犯罪

以脚报国

由中国女人的脚说开去

辫子风波

七 谈情说爱

爱情是什么东西?

“一个和尚悔出家”

我的失恋

“科学的贞操”

“我可以爱”

“咱们的故事”

笺纸传情

刺猬·白象·莲蓬

相濡以沫

八 描神画鬼

鬼话连篇的科学

钉杀“神之子”

地狱写真

勾魂使者——无常

无常的影集

火神菩萨

中国的火神

复仇的吊死鬼

九 人兽之间

细腰蜂与“特殊智识阶级”

我仇猫的原因

人比狗势利

战士和苍蝇

值得师法的蚤、蚊、蝇

羊和凶兽

豪猪与绅士

梁实秋与蝙蝠

武士蚁的联想

训兽与牧民

知了与蚂蚁

“蜜蜂”与“蜜”

十 识文断字

咬文嚼字

门外文谈

人生识字胡涂始

十一 生老病死

只是爱，没有恩

生命的路

死后

父亲的病

壮汉医宫女

略论暗暗的死

病中的事情

遗嘱

十二 老弱妇孺

女性要有经济权

白蛇娘娘压在塔底下

“父男”与“嫖男”

老的让开道

虐杀童心的惩罚

上海的儿童

关于妇女解放

青年与老子

女人未必多说谎

论秦理斋夫人事

制造玩其的天才

《看圈识字》

阮玲玉之死与新闻记者

“倚老卖老”

十三 艺苑杂谈

男人扮女人

见吻鼓掌

变把戏

二丑艺术

电影的教训

虐待生命的戏法

略论梅兰芳及其他

脸谱臆测

交了色的黑白画

辱华影片

十四 文坛学界

学界的三魂

文人无文

捐班文人

“商定”文豪

文坛登龙术

“京派”与“海派”

欺世盗名，盗名欺世

商贾的批评

“京派”和“海派”

文人的爱憎

文坛三户

文摊秘诀十条

辩“文人无行”

十五 国粹国学

掀掉人肉筵席

“保存国粹”

所谓“国学”

保古与革新

老调子已经唱完

“读经”不足以救国

把孔夫子当砖头用

十六 忠孝节义

节烈很难很苦

觉醒的父母

《二十四孝图》

十七 处世奇术

立论

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如何让人献出最后一条裤子

可恶罪

新时代的放债法

做古文和做好人的秘诀

世故三昧

捣鬼心传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映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千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映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映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映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了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选自《野草·秋夜》 

雪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罄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葫芦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目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选自《野草·雪》

好的故事  

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预告石油已经不多；石油又不是老牌，早熏得灯罩很昏暗。鞭炮的繁响在四近，烟草的烟雾在身边：是昏沉的夜。

我闭了眼睛，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捏着《初学记》的手搁在膝髁上。

我在蒙咙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锴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周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夭，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边缘都参差如夏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刺奔进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将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选自《野草·好的故事》

P1-5

洪钟大吕与流水清音

——听鲁迅谈风月

陈漱渝

鲁迅是“闲谈的妙手”?

鲁迅的作品行神如空，行气如虹，是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怎会有兴致去吟风弄月?

鲁迅的作品是匕首，是投枪，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哪会有闲心来谈天说地?  

要恰当地回答上述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援引鲁迅本人的论述：

鲁迅在《准风月谈·前记》中说：“但有趣的是谈风云的人，风月也谈得，谈风月就谈风月罢，虽然仍旧不能正如尊意。”

鲁迅在《忽然想到·二》中说：“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国的有些译本，却将这些删去，单留下艰难的讲学语，使他复近于教科书。这正如折花者，除尽枝叶，单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气却灭尽了。人们到了失去余裕心，或不自觉地满抱了不留余地心时，这民族的将来恐怕就可虑。”

鲁迅翻译的《思想·山水·人物》(日本鹤见祜辅的杂文集)中，说得更加明确：“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鲁迅是深刻的思想家，也是“闲谈的妙手”。

鲁迅不仅擅长直接谈“风月”，而且也能巧妙地衣“风月”之华衮，绘时代之“风云”。

鲁迅的“风月闲谈”跟那些专门在阔人饱胀的肚皮上搔痒痒的无聊之作有什么不同?跟那些故作“飘逸闲放语”以麻痹读者的“小摆设”有何不同?不同之处当然不在于作品中那些非政治性的表象，而主要在于：一、对现实是持积极介入的态度，还是“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持冷静超然的客观态度?二、谈风月、说闲话是作为在乱世的自存之计，还是作为在文网中的挣扎之法?三、取材不避凡俗是为了“以小见大”，“以寸龙表现全龙”，还是通篇只见“苍蝇之微”而不见“宇宙之大”?四、作品是简约严明而骨力遒劲，还是仅有闲云野鹤之貌而内无骨力?五、作者是把闲谈作为一种艺术手段，还是把闲适视为衡量文艺创作水准的标志以至文艺发展的条件?

鲁迅“谈风月”，是在重重压迫下采用的“障眼法”，隐而不显，内藏机锋。鲁迅采用“闲话”“闲谈”的表现方式，意到笔随，意竟笔停，是为了跟读者平等地进行心灵的交流，使读者易于接受，乐于接受。鲁迅即使是描神画鬼，谈禽说兽，也不是做清议玄谈，或张鬼神之说。在富有人情味的复仇女神“女吊”身上，在为民众牺牲而不为民众理解的耶稣基督身上，都寄寓着鲁迅的人生追求和人生慨叹。那种专事攻击劫掠而不事劳作的“武士蚁”，那种在鸟类和兽类之间骑墙的蝙蝠，那种专用神奇毒针麻痹青虫神经的细腰蜂，那种脖子上挂着小铃铛以将绵羊引入死地的山羊，其实都提炼了社会上某一类人物的精神特征，是用意象化、象征化、符号化的手段进行理性的思辨。在苍蝇、跳蚤身上居然找到了值得人师法之处，更是鲁迅的独特发现，是对那种连虫豸都不如者的一种恶辣的针砭。总之，“鲁迅的风月闲谈”，都微言大义，显示出鲁迅作品风格的另一侧面。

法文style(风格)原出于拉丁语stilus(刻字刀)。风格刻画思想，是思想的浮雕。

每一个无愧于作家称号的作家都必然具有独树一帜的风格。严羽《沧浪诗话》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就是以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为例，说明文之不同，类于其人。翻开不同作家的书卷，不同的个人风格就会迎面扑来。

鲁迅无疑是一位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他观察、理解、思维和判断的独特方式，以及艺术表现的独特方式，决定了他风格的独特性。从总体看来，鲁迅的作品——主要指他的杂文高屋建瓴，犀利峭拔，冷冽严峻，幽默奇谲，具有鲜明的论战性与毋庸置疑的逻辑力量，通篇充满了愤世之音与阳刚之气。如同莎士比亚既能以自己的独特风格创作悲剧，又能以自己的独特风格创作喜剧一样，鲁迅也能克服自身风格的局限。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同一时期的作品也回黄转绿，掩映多姿，呈现出风格的多样性。即如他创作杂文，除了强调战斗性、功利性之外，同时也十分重视其愉悦性——能够移情，给人以愉快和休息。从本质上说，杂文是一种论说文。说者悦也，杂文也罢，论说也罢，总要让人悦服。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重视杂文的审美特质，正是继承了中国古典杂文的优良传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风，个人风格也必然烙上时代精神的印记。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中写道：“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唯一许可的色彩。”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汉末魏初，正值黄巾起义和董卓大乱之后，而且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思想较为解放，于是产生了曹操父子“尚通脱”的文风。

鲁迅《热风》时代的杂文写于“五四”启蒙运动时期，那时思想较为解放，鲁迅的文风因而也较为质直。到了《华盖集》时代，鲁迅辛亥革命时期的理想已经幻灭。随着北洋军阀政府压迫的日益加剧，鲁迅杂文的措词变得“时常弯弯曲曲，议论又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华盖集·题记》)。鲁迅后期杂文以《二心集》最为锋利。如《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友邦惊诧”论》等，都是正面斥敌，不留余地。上述文章大多发表在左联的秘密刊物上或为外国读者而写作，说话较少顾忌，也不会被编辑和检查官抽去“骨头”。到了《准风月谈》时代，当局不仅对进步文坛进行“文力征伐”，而且动用“全武行”进行了“武力征伐”，致使编者不得不“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翻开《准风月谈》的目录，除开《华德保粹优劣论》《华德焚书异同论》外，几乎没有跟政治直接相关的题目，谈的是夜、晨、蝙蝠、野兽、男人、女人、青年、老子、喝茶、吃教、帮闲法、登龙术、二丑艺术、看变戏法……鲁迅巧妙运用了比拟、虚拟等艺术手段，诉诸读者的联想、想象，将自然界的“风月”与大时代的“风云”巧妙联系起来，借非政治性的表象揭示政治性的实质。总之，鲁迅的杂文有的如洪钟大吕，劈雷闪电，呈现出粗犷易怒的风格；有的如流水清音，幽林曲涧，呈现出委曲隐含的风格。要全面、准确评价鲁迅，就必须全面、准确把握其风格。

正如同风格有其时代性一样，一个作家采用什么文体表达他的思想也与时代的需求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无怪乎有人说，如果荷马和莎士比亚生在现代，一定会创作小说；反之，如果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生活在古希腊或伊丽莎白的时代，也一定会创作史诗或悲剧。

鲁迅驾驭的文体主要是杂文。这种文体虽然吸收了外来的随笔和小品的特点，又跟中国古代散文(特别是由通脱转为愤激之谈的魏晋文章)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但它毕竟是中国20世纪初期至30年代思想文化战线尖锐急遽斗争的产物。鲁迅是一位“活在人间”的作家，跟劳苦大众共着喜怒哀乐。他创作杂文无非是借此释愤抒情，进行文明批评与社会批评，对现实生活中的有害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而决非以此作为爬上高尚的文学楼台的梯子。只要我们充分考虑亚洲被压迫国家启蒙运动的特点，充分理解中国近代知识分子感时忧国、奔放峻急，高度重视社会功利性的共同心态，充分认识中国现代作家往往承担着既是艺术家同时又是政斗士的历史重负，而不囿于第一世界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对鲁迅杂文的重大意义就会估计得更为充分。

在中国古代，杂文即有广义、狭义之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把“典诰誓问”、“览略篇章”、“曲操弄引”、“吟讽谣咏”都归入“杂文之区”。而狭义的杂文则指兼具“议论”和“叙述”两方面内容，并用文学笔调予以表述的文章，即《汉书·艺文志》中所说的杂说一类。鲁迅著作中所说的杂文也有广义与狭义两种用法：广义的杂文指不同文体的杂集，狭义的杂文指杂感或短评——这一类文章，构成了鲁迅杂文集中的骨干。

这部鲁迅作品选集所收诸篇在体裁上大多属狭义的杂文，或称之为正宗杂文，但也有少数篇目选自鲁迅的散文、小说，以及同属于“文明批评”“社会批评”范畴的鲁迅书信。20世纪以来世界文学发展的新趋势，是文学中的理性再度强盛，而文体界限则日益模糊。鲁迅的创作实践也体现了这一新的趋势：一方面是小说、散文、散文诗创作穿插了不少议论，具有浓厚的理性色彩；另一方面是杂文创作日趋散文化、诗化，成为了诗体杂感、散文体杂感。个别篇章甚至于小说化(如《智识即罪恶》、《阿金》)。所以，把鲁迅杂文之外的一些篇什跟作为散文支流的杂文合编成册，以供读者鉴赏，应该是可行的，不致被有识力的读者视为荒诞之举。

鲁迅说过以下意思的话：“倘要完全的书，天下可读的书怕要绝无，倘要完全的人，天下配活的人也就有限。”原作有原作的局限，选家有选家的局限，所以十全十美的选本也是不存在的。编选是一种再创造。目光如豆的选者可能阉割原著的精华，缩小读者的眼界，而有功底的选家不仅可以提炼原作的精华，而且可以借前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使选本比原作流传得更为广远。

我们编辑《鲁迅谈风月》，绝无使它超越或凌驾于其他鲁迅选集之上的野心和奢望，只不过是为了在层出不穷的鲁迅著作选本之中增添一个新的品种而已。这个选本的书名可能令人产生趋时媚俗之嫌。但真正的用心无非是为了证实鲁迅的一个论断：“想从一个题目限制了作家，其实是不能够的。”(《准风月谈·前记》)据未来学家预测，面对市场经济的尖锐挑战，今后能够高度普及和广泛流行的，是兼具精英文化和民俗文化优点的大众文化。如果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我们这部鲁迅选集也可以说是在奔涌而来的商品大潮中普及鲁迅著作的一种尝试吧。

本书选入鲁迅作品凡一百五十余篇(若干长文系节录)，共分十七类。其中若干篇为了突出文章要点或编辑意图而重构了篇名，如《掀掉人肉筵席》、《男人扮女人》。入选标准，主要是考虑其可读性、现实性，以及体现鲁迅作品风格的多样性。这些文章距今至少有半个世纪之遥，但一些事情似乎仍在针砭着当今，一些人物似乎仍在眼前浮现。那种既招摇又抵御的摩登少女，那种靠赞助费将自己的小传塞进作家辞典的捐班文人，那种怀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请饭而讳言吃饭的食客，那种在洋人面前唯唯诺诺、在同胞面前神气活现的“西崽”，那种收受了金鼠寿礼之后又暗示僚属为其太太敬献金牛的县官，不是仍然在现实生活中存在么?鲁迅的不少论断，如?奢侈和淫靡只是一种社会崩溃腐化的现象，决不是原因”，不是仍然有着警世作用么?本书“国粹国学”一类所牧的文字，对于那种预言儒家文化将主宰世界的学者，难道不是一帖适时的清醒剂么?“凡对于时弊的攻击，文字须与时弊同时灭亡。”我们期待着用纯文学眼光，完全从审美角度鉴赏鲁迅作品的日子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