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中国第一阶级的沧桑和风华!波澜壮阔的历史里,工人世家的平民传奇!
小说围绕一个典型的中国工人阶级家庭两代人的沧桑与风华史展开,父母儿女,两代六口,都是工人阶级的优秀分子。他们性格迥异,遭际不同,但是都在各自的天地里不屈不挠地拼搏奋斗,自强不息,成为了时代的弄潮儿。父母都是全国劳动模范,儿女们都是改革开放时代的精英。小说时间跨度很长,从抗日战争、中国现代工业初期一直写到改革开放的当下,几乎是一部形象的新中国工人阶级成长史。著名文学评论家贺绍俊说:“这样一种角度,这样全面地直接表现工人阶级成长历史的小说,至少在新时期文学以来,这还是第一部,因此它具有某种开创性的价值。”
《机器》分28章,前半部精雕细刻,后半部闪烁思想光芒。小说摒弃了高大全的路子,从细微处入手,写家庭生活,写个人遭际,写出了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的多面性。同时,作者对当前改革开放中的问题做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比如农村经济的发展道路问题,国有企业的改革和国有资产的流失问题,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的关系问题等等,在今天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该题材独特大气,是今年有望获得文学大奖的热门作品,值得翘首以待。
螺丝钉卷
(1)工厂与作坊
华昌机器厂老东家白鸣岐一伸手撩开门帘跨进账房,大胖身子呼地带进一股冷风。说他胖,不假,黑缎面紫羔皮袍裹着一身货真价实的肥肉。叫他老东家,并不恰当。工商界惯例,儿子接班做少东家老子即为老东家。鳏夫白鸣岐四十啷当岁,顶着老东家虚名而已。
为什么呢?他儿子白小林日本留学归来迟迟不肯接班,竟然悄悄考入日商东洋纱厂做了职员。独生儿子不肯做少东家,把老子撂在旱岸上了。
家有忤子啊。白鸣岐走进账房撩起皮袍儿落座,屁股压得红木椅子说了话,吱地叫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墙上德国挂钟,心里知道它慢了一个钟头。华昌机器厂账房的德国挂钟,一大早儿往前拨快一个钟头,为了叫工人们提前干活儿;下晚儿往后拨慢一个钟头,为了让工人们滞后收工。这一快一慢,一天多生出两个钟头,变成二十六小时。
老账房先生被辞退便没人拨动时针了。一座工厂没了账房先生好比一座宅门没了大管家,折了手也折了脚。可巧有人推荐新的账房先生李亦墩。白鸣岐喜欢《百家姓》开篇姓氏,便同意面试。
白鸣岐是金华桥畔明江浴池常客,泡在塘子里好一堆白肉。因此这堆白肉将见面地点约在一街之隔的金华酒楼。金华酒楼原先三层楼房,庚子年问被八国联军烧成平房。领头纵火的是日军大佐小岛次郎。这位日本大佐归国退役投身纺织工业,终于发迹形成著名的小岛家族。
坐在金华酒楼大堂里,白鸣岐点了两菜一汤,叽一口酒,吧一口菜,呼噜呼噜喝着汤。李亦墩按时到了。他脸孔清瘦目光平和,头戴栗色俗称“茶壶套”的帽子,身上裹着蓝布棉袍,脚底下黑色骆驼鞍式棉靴,不到三十岁模样。
白鸣岐试探着递烟,他说不会抽。白鸣岐试探着斟酒,他说不会喝。白鸣岐叫堂倌儿沏一壶热茶,他却要了一碗白开水。白鸣岐暗暗吃惊。当今讲究及时行乐,风行吃喝嫖赌,这位操着外埠口音的中年男子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好比麻将牌里的一条“素龙”,难得。
你以前知道华昌机器厂吗?你以前知道玛钢吗?白鸣岐连问两句。
不知道。李亦墩一句顶两句,回答了。
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了几句。从不轻易表态的白鸣岐认可了,当场约定进厂的日子。告辞出了金华酒楼。可巧遇见日本宪兵队满大街抓人。大胖身躯的白鸣岐向北,瘦骨嶙峋的李亦墩往南,分头走了。
华昌机器厂地处“三条石”大街东端,属于华界知名厂商。这一带的几十家小工厂,要么翻砂,’要么锻铁,要么淬火,号称“热加工”;要么养着几台床子承接车钳铣刨磨的订单,号称“冷加工”;还有生产桅灯、车具、度量衡、刨冰机、小锅炉、大五金的工厂,则以“制造商”白诩。因此,这里号称“华北机器工业摇篮”。
俗话说,麻雀不大,五脏俱全,华昌机器厂就是如此:两座熔化铁水的“猴子炉”,一间退火窑,一架打磨毛坯的“滚筒”,四台冲压“熊捣子”,两台旋床,还有一架“眼儿床子”。一环环工序一道道工艺一位位工匠,华昌机器厂从热加工到冷加工一环不缺一项不少。站在高处放眼“三条石”工业区,如此门类齐全的机器厂,没有几家。
最令白鸣岐自豪的不是“冷加工”,而是铸造“玛钢”。玛钢不是钢,是铁。这种以铁代钢的铸件,用于管道阀门、五金工具、自行车曲柄,市场广阔。尤其用于轨道“轱辘马”,非玛钢不可。
说起生产玛钢,它的关键环节“退火”属于绝活,难以掌握。玛钢分为“黑心儿”和“白心儿”两种,具有不同机械性能。当年,白鸣岐从“玛钢大王”手里学会这门热处理技术,如同得了太上老君炼丹术,神秘得很。白鸣岐往往选择夜半时分装窑,譬如装箱,譬如配料,譬如码放,譬如封窑,譬如烧火,譬如测温,他独自操作,身旁不得留人。这一窑玛钢一烧就是五天,白鸣岐寸步不离日以继夜,俨然乌龟瞪蛋守护着即将出世的儿女。
到了进厂那天,李亦墩迎着西北风揣着双手沿着三条石大街从西向东,走向华昌机器厂。三条石大街中央铺着三条青石板,连绵不断。一左一右的两条青石板,日积月累轧出两道车辙,中间一条青石板被车夫踩出两行足迹。这三条青石板,印满岁月沧桑。
来到华昌机器厂大门前,表情镇定的李亦墩看见两扇大门上露出一只只圆孔。这是一支支铆钉被强行拔去留下的窟窿。打从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日本人强行征集中国民间金属,从小孩儿的饭勺到老头儿的铁球,从小媳妇的顶针到老爷儿们的烟袋锅儿,统统回炉去了。李亦墩扭头观察周边,认为一街之隔的地方应当摆一个烟卷儿摊,卖烟卷儿应当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
李亦墩构思完毕,伸手推开角门探身走进华昌机器厂。看门人一贯见人下菜碟儿,知道来了账房先生,连声致礼。李亦墩对这家工厂似乎并不陌生,一口气便找到账房。为了监视工人行动,华昌机器厂账房四面开窗,这样即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
天气冷,账房挂着棉门帘。李亦墩撩起门帘猫腰钻进去,操着鲁冀交界口音向坐在红木椅上的白鸣岐问了一声好。白鸣岐注视着新任账房先生,内心突然疑惑起来。这位而立之年的男人不嫖不赌不抽不喝,素素净净地活着到底图希什么呢?思忖着,白鸣岐反而怀疑自己选错了人。
他起身指着一摞账本说,华昌机器厂有十三名大工匠,分为甲乙两等,按半月领取工钱,食宿自理。除了伙夫杂役,还有二十三名徒工,工厂管吃管住,一冬一夏两次换季,发钱添衣裳。
噢。李亦墩仔细听着,随手抄起抹布擦了擦桌子。白鸣岐暗暗欢喜了。以前那位账房先生不好伺候,抽烟卷儿小伙计给划着洋火,喝茶水小伙计给递到嘴边,拨拉算盘珠子累了小伙计给掐肩捶背,谱儿大去了。人啊,真是不比不知道。这位新来的账房先生不卑不亢,做事不会错的。
白鸣岐抬手指着墙上德国老挂钟向这位账房先生交待了“秘诀”——每天清早儿拨快一钟头,每天下晚儿拨慢一钟头。李亦墩听罢惊诧地哦了一声。
中午吃饭,白鸣岐吩咐伙房给李亦墩做一碗“光棍儿面”送到账房,以示欢迎。“三条石”一带的华商工厂多年以来形成“长迎短送”习俗,迎新进门吃面条,结账走人吃饺子。兵荒马乱年景不济,迎新只能吃杂面条,走人只能吃荞麦饺子。
李亦墩吃了一碗杂面条,动手洗了海碗送回伙房。大师傅见他如此谦恭,反而端起架子。李亦墩并不介意,放下海碗回去对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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