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世界文学文库中的一册,收入了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作品“变形记”等中短篇小说数篇。这些作品内容丰富,构思精妙,文笔流畅,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不能把它当作寻常的小说,只有仔细研读,才能领略到作者那独特的写作风格及思想内涵。
卡夫卡被誉为“现代文学的魔法师”、“20世纪最优秀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说全部都是关于人类世界这个庞大的寓言体系的一部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卡夫卡用简洁的文字和深刻的象征洞悉人们生活的虚无、矛盾和荒谬,剖析人性的孤独、脆弱和绝望,以不朽而精辟的真知揭示生命及其生命置身其中的世界的所有真相。
卡夫卡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祖师,《变形记》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如果你想了解现代主义文学,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反复阅读《变形记》开始。这篇小说的鉴赏重点是荒诞的情节、真实的细节和心理描写的艺术效果。要在反复阅读的基础上,弄懂感到不习惯的译文语言和不符合我们民族欣赏习惯的艺术手法,从而走进外国文学的殿堂。
本书是世界文学文库中的一册,收入了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作品“变形记”等中短篇小说数篇。
一次斗争的描述
人们身着服装
在沙砾上蹒跚地漫步
在巨大的苍穹下面,
它从远方的丘岗
直延伸到远方的丘岗。
I
近十二点的时候,一些人已经起床了,他们相互躬身致意,彼此握手,说道,过的不错,随后穿过巨大的门框进入前厅,穿起衣服。女主人站在房间中间,不断地躬身行礼,这使她衣裙上漂亮的褶皱摇晃不已。 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这是一张三条细腿的桌子,绷得紧紧的。我正在品尝第三杯果汁。在啜饮的同时我忽略了我为自己挑选和叠放在一起的一小堆焙制的糕点。
这时我看到我的一个新认识的人有些沮丧和仓皇地出现在邻室的门框旁;我要走开,因为事情与我无关。但他却冲我而来,打消了我离去的念头,他笑着对我说:“请您原谅,我来找您。但我直到现在同我的姑娘在隔壁房间里用餐,就两个人。从十点半开始。一个晚上就这么一次。我知道,我给您讲这件事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彼此还不大了解。不是吗,我们是今天晚上在楼梯上彼此相遇的,作为同一幢房子里的客人交谈了几句而已。可现在我必须请您原谅,这种幸福在我身上无法这么简单地继续下去,我自己无能为力。在这儿我没有我信赖的熟人——”
我悲哀地望着他——我嘴里正含着一块糕点,它并不怎么可口——对着他赧颜得可爱的脸说道:
“我当然高兴我值得您如此信赖,但不以为然的是您信任我。如果您不是如此惶惑的话,您必然感到,您对一个孤独地坐在这里饮酒的人讲述一个可爱少女的事情是多么不合适的。”当我说完这段话时,他一下子就坐在那里,向后仰去,并让他的两只胳膊垂了下来。随后他支起双肘把胳膊朝后背过去,用相当响亮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
“还在稍顷之前,我们俩单独地在房间里,我和安内尔。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我的上帝,我的主呵!”
这儿有几个想是在进行一场活跃谈话的客人,打着呵欠靠近了我们。因此我站了起来并说,使他们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
“那好,如果您愿意的话,那我跟您走,但我仍然认为,现在在冬天夜里去劳伦茨山是毫无意义的。再说天已变冷了,又下了些雪,外边的路像冰场那样滑。呶,随您的便——”
他先是惊奇望着我,张开了嘴,露出了湿润的嘴唇,但当随后看到了就在跟前的那些先生时,他笑了,站了起来并说道:
“噢,真的,寒冷是件好事,我们的服装都热得冒烟了;再说我又有些醉意了,虽然喝的并不太多;是呵,我们将分手并各走各的路。”于是我们到女主人那儿,当他吻她的手时,她说:
“不,我很高兴,您今天看起来非常快乐。”这句话表现出的好意使他十分感动,他再次吻了她的手。我得把他拉走。在前厅里站着一个整理房间的姑娘,我们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帮助我们穿上上装,并拿着一个手电筒,以便穿过楼梯时给我们照亮。她的脖颈是赤裸的,只是颈部围着一条黑色的丝绒带,她衣着松散的身躯躬身向前,并且当她引导我们下楼时老是探着身子,打着手电。她的双颊泛红,因为她喝了酒。在微弱的,充溢整个楼梯的灯光里,她的双唇在颤抖。
到楼梯下面她把手电放到一个台阶上,向我的这位熟人走近一步,搂抱他并吻他,一直搂住他。直到我把一张纸币放到她的手里时,她才慢吞吞地松开她的双臂,慢慢地打开了小门,放我们进入黑夜之中。 在空荡荡的,亮得匀称的马路上方是一轮巨大的明月,云汉浩渺,薄云点缀其间。在结冰的雪地上人们只能小步移动。
我们刚一到外面时,我就明显地兴致勃勃了。我抬起我的大腿,让关节咔咔作响,我朝街巷上方呼唤一个名字,好像一个朋友在街角避开了我似的,我跳起把帽子抛向高处,然后趾高气扬地把它接住。
但我这位认识的人却无动于衷地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他低着头,他也不言语。
这使我惊奇,因为在我意料之中,我把他从社交场合之中带了出来,他定会快乐得发疯起来的。现在我也只好安静下来了。我正要在他背上捶上一掌,让他高兴起来,可我突然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于是把手缩了回来。我不需要手了,就把它放进我外套的口袋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我注意到,我们脚步是怎样的响动,我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和我这位认识的人的步子保持一致。天气晴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腿。不时也有人倚在一扇窗户那里,观察我们。
当我们走到费迪南大街时,我注意到我的这位熟人开始在哼哼《美元公主》里的一首旋律;哼得很轻,但我听得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要污辱我?我马上准备好了,不去听这种音乐,还要放弃整个散步。对的,他为什么不同我交谈?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安静,让我待在那儿暖暖和和地喝果汁和吃甜点。我真的不该被扯进这场散步里来。再说我也能自己散步嘛。我是恰巧在这场社交活动里,从羞愧中挽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并在月光中散步。事情也就是这样。整个白天办公,晚上社交活动,夜里徜徉在街巷,没有什么过分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其本性来说已放荡不羁了。
可我认识的那个人还跟在我的身后,当他发现他落在后面时,就加快了脚步。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们也不能说我们在奔跑。但我在考虑,是不是踅人一条侧巷会好些,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义务与他做一次共同的散步。我可以独自回家,没有人能拦阻我。我会看到,我认识的这个人是如何没有察觉地从我居住的巷口走了过去。再见了,我亲爱的熟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一到达就会感到暖烘烘的,我将点燃我桌子上的铁架子台灯。美好的景致!为什么不呢?但随后呢?没有随后。灯将会在温暖的房间里大放光亮,我把胸膛靠在扶手椅上,扶手椅立在破碎的东方地毯上。呶,随后我会感到凉意,独自一人在涂颜色的墙中间度过时光,后墙上挂着一面金框的镜子,地板在境子里是倾斜不平的。
我的双腿疲惫,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家,躺到床上;我在犹豫是否在离开时要向我这位熟人打招呼或者不必。但我太胆怯了,不打招呼就离开;可也太软弱了,大声地去打招呼。因此我停了下来,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并等候着。
我认识的这个人穿过人行道向我走来,走得很急,仿佛我要抓他似的。他用眼向我示意某种默许,显然我已经把它忘在脑后了。
“什么事?什么事?”我问。
“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要问问您对那个整理房间姑娘的看法,就是我在过道吻过的那个。那个姑娘是什么人?难道您从前没有见到过?没有?我也没有。难道她根本不是整理房间的姑娘?在她引导我们下楼梯时,我该问问她。”
“她是一个整理房间的姑娘,绝对不会是第一次做整理房间的姑娘,这我从她红红的双手立刻就看出来了,当我把钱交到她的手上时,我感觉到皮肤粗糙。”
“但这只能证明她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做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您可能是对的。在那种光线里人们无法把什么都分辨清楚,但她的脸也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位熟人的大女儿,他是一位军官。” “我没有这样想。”他说。
“这不应当妨碍我回家;天已经晚了,明早我要上班;在那儿觉睡得不好。”说话的同时我朝他伸过手去告别。
“呸,冷酷的手,”他喊了起来,“带着一只这样的手我可不想回家。我亲爱的,您也该让人吻一吻,这是一个疏忽,呶,您应该补上才对。睡觉?在这样的夜里?您哪来的这个念头?您想想看,有多少幸福的思想都在被窝里被窒息而死,当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床上时,有多少噩梦使他汗流浃背!”
“我不窒息什么,也不汗流浃背。”我说。
“您算了罢,您是一个滑稽演员。”他结束了谈话。随之他开始继续走下去,我跟着他,毫无察觉,因为我一直在想他的这番谈话。
我相信从他的谈话中认识到了,我认识的这个人他在我身上猜到了某种我身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但他是通过对我的观察,他才猜想到的。那好吧,我不回家了。谁知道,这个人——他现在与我并行在严寒中想着整理房间姑娘那张充满烟味的嘴——也许能够在人们面前赋予我价值,而不必我自己去赢得它。但愿这些姑娘不要把他给我忘掉!她们可以吻他和挤压他,这是她们的义务和他的权利,但她们不应当把他从我这儿拐走。当她们吻他时,若是她们愿意的话,也应当吻我一小会儿;就是说吻嘴角了,若是她们把他拐走,那她们就是从我这儿把他偷走了。可他应当留在我身边,永远留在身边,如果不是我,那有谁保护他。他是那么愚蠢。有人在二月告诉他:您到洛伦茨山去,他就跟去了。若是他现在跌倒了,怎么办;若是他受冻了,怎么办?若是从邮政巷冲出一个嫉妒人把他揍一顿,那怎么办?我会出什么事,我会从这个世界里被抛出来?这我是预计到的,不,他不会再把我甩掉。
明天他要与安娜小姐谈话,先谈些普通的事情,非常自然的,但突然他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昨天,安纳尔,在夜里,在我们的幽会之后,您知道我同一个人在一起,这个人肯定您还从来没看见过。他看起来——我怎么形容他好呢——像一个做来回摇晃动作的木棒,上面是长着黑头发的脑壳。他身上悬挂着许多小块深黄色的布料,它们把他全身遮盖住了,因为昨天一点风都没有,那些布块纹丝不动。怎么,安纳尔,这使您倒胃口?是呵,这是我的过错,这整个事情我讲的糟透了。若是您看到他就好了,他跟我并排走在一起显得是那样的害羞,看起来他是在竭力讨我的欢心,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不至于妨碍我的好感,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拉开一大段距离。我相信,安纳尔,您一定会笑一笑的和感到一丝畏惧的,可我却喜欢他在我跟前。安纳尔,您在哪儿?您在您的床上,非洲也没有比您的床那么遥远。但有时我觉得是真的;布满繁星的天空用它平坦胸脯呼出的气息浮高起来了似的。您认为我在夸张?不,安纳尔;用我的灵魂作证,不;用我属于您的灵魂作证,不。
我认识的这个人在讲这番话时必定感到羞愧,对此我一丁点也不原谅。——这时我们在弗兰岑滨海大街上刚走了最初的几步路——。当时我的思想混杂不清,因为摩尔塔瓦河和对岸的市区都偃卧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儿只有几盏灯在闪亮,用观察的眸子在嬉戏。
我们穿过车行道,到了人行道上,在那儿我们停了下来。我找一棵树,好倚在上面。从水面上刮来一股寒气,于是我戴上我的手套,无端地叹起气来,夜里在一条河前人们怎可能感到惬意呢,但随后我要继续走下去。可我认识的这个人向水里望去,一动不动。随后他靠近栏杆,把腿放在铁柱上,支起肘部,把额头埋在双手中间。还有什么?我感到冷,把衣领支立起来。我认识的这个熟人伸展下身子,背部,双肩,颈部并把支撑在绷直的双臂之间,探出栏杆的上身挺身立起来。
“在回忆,不是吗?”我说,“是啊,回忆是可悲的,像它的对象一样!您对这类事情太热衷了,这对您没用处,对我也没用处。这样做只会——没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了——使他当前的境况变得软弱,不会使从前的境况加强,除非是从前的强大不再需要了。您真的相信,我没有回忆?噢,比您的要多十倍。比如现在我能回忆起,我是怎样坐在L地的一把椅子上。那是傍晚时分,也是在河岸边。当然是在夏天了。在这样一个傍晚,我习惯于把腿抬起来绕在一起,把脑袋仰靠在椅子的木背上,凝视着彼岸的云雾缭绕的群山。在海滨饭店里一把小提琴在轻柔地演奏。两岸车辆熙往攘来,冒着烟光。”
我认识的这个人打断了我的话,他突转过身来,看来好像是,他看到我还在这儿,令他吃惊似的。“啊,我还能讲得很多。”我说了一句,就不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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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其人不可做寻常观。
弗朗茨·卡夫卡,这位世界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的伟大作家,就其生活经历而言,也许除了三次订婚三次解除婚约,终生未婚之外,可谓是再平常不过了。一八八三年他生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是一个犹太商人之子;小学毕业后升入布拉格一所国立德语文科中学;一九○一年进入布拉格大学德语部,攻读法律,选修德语文学和艺术史;一九○六年被授法学博士,翌年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自一九○八年起供职于一家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一九一七年患肺病,一九二二年因病离职,一九二四年病逝,终年只有四十一岁。这便是他短暂而普通的一生,既没有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英雄业绩,也没有过骇世惊俗的举动;既非春风得意亦非穷困潦倒;既非一帆风顺,亦非颠沛流离。从形而下来看,一常人也。但若从精神层次来进行观察却迥然不同,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痛苦和磨难,孤独和愤懑的内心世界。他在给一度炽烈爱过的女友密伦娜的信中用这样的字句概括了他的一生:“我走过的三十八载旅程,饱含着辛酸,充满着坎坷。”
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他不属于基督教世界,而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却又对犹太教义持异议;作为一个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是捷克人;作为一个捷克人,他又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作为一个白领人,他不属于资产阶级;而作为一个资产者的儿子却又不属于劳动者;作为一个职员,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可作为一个作家,他既无法完全从事创作也不珍惜他的作品。正如他是一个二元帝国的臣民一样,他内心是一个二元的世界。这也就决定了卡夫卡性格上的矛盾性和两重性;无归属感,陌生感、孤独感、恐惧感便成为这样一种性格的衍化物。
他是犹太人,生于布拉格,说的是德语,是奥匈帝国的臣民;犹太民族,斯拉夫民族,德意志民族的成分都混杂于一身,这就使他成了一个多重的无归属感的人,成了一个永远流浪的犹太人,成了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在致密伦娜的信中称自己是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在另一封同样是致密伦娜的信中,他沉痛地写道:“……可是他(指卡夫卡自己)没有祖国,因此他什么也不能抛弃,而必须经常想着如何去寻找一个祖国,或者创造一个祖国。”
在这个他认为是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在他诞生的布拉格,在他的家里,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异乡人。他在敞露心扉的日记里(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一日)写道:“现在,我在自己家里,在那些最亲近的,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这种人生体验和生活感受,不仅流露在他的杂感、书信、日记中,更见于他的作品。《失踪的人》中主人公罗斯曼之在美国,《判决》中主人公本德曼之对父亲,《变形记》中主人公萨姆沙之在家庭莫不如是。在这些艺术形象身上,陌生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表达。
当陌生感成为一个人的主宰时,他便不得不从他生活的世界返回自身世界,这样孤独感便成了一个必然的产物。表现在卡夫卡身上,这种孤独感不仅是在生活中,在人际关系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领域里。他的一个同班同学在谈到学生时代的卡夫卡时写道:“……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可是完全不可能与他成为知己,在他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透的墙。他以那文静可爱的微笑敞开了通向交往世界的大门,却又对这个世界锁住了自己的心扉。……却始终以某种方式保持疏远和陌生。”在青年时期,他渴求爱情,但几次婚约和几次解除婚约表明,他更渴求孤独。在他逝世前三年,他在日记中写道:“与其说我生活在孤独之中,倒不如说我在这里已经得其所哉。与鲁滨逊的孤岛相比,这块区域里显得美妙无比,充满生机。”这种精神上的孤独感,是一种抗拒现实的外化形式,是一种心灵上的需求。他在给他的好友勃洛德的信中说得一语中的:“……实际上,孤独是我惟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这种生活中和精神上的孤独感必然在他的作品中表达出来,他的长篇,如《失踪的人》、《城堡》,中短篇如《变形记》、《单身汉的不幸》、《最初的痛苦》,孤独感都是复调式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声部。
在卡夫卡的日记、书信、杂感中读者会一再遇到恐惧这个字眼。恐惧外部世界对自身的侵入,恐惧内心世界的毁灭。正因为他受到恐惧的左右,于是他对他生活于其中的城市,他所遇到的人们眼中正常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处境:恋爱、职业和写作,都怀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写道:“我在布拉格过的是什么生活啊!我所抱的对人的这种要求,其本身就正在变成恐惧。”这是他给勃洛德的信中所写的,在给密伦娜的一封信中他在谈到这种恐惧的普遍性写道:“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物,叙述一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的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其实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谈及的,现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卡夫卡把写作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最大追求,是维持他生存的形式,然而恰恰又是写作使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写作成了为魔鬼效劳而得到的奖赏,是一种带来死亡的恐惧。他渴求爱情,渴求建立家庭,然而也正是由于恐惧,恐惧爱情和家庭会使失去自由,影响他的写作而迟疑并几次解除婚约。卡夫卡尊敬和熟悉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把恐惧和绝望看作是对一个破碎和无意义世界的回答,卡夫卡便生活在他认为是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而他本人的本质,他自己便用了一个词来表述,这就是恐惧。
卡夫卡,其作品不可做寻常读。
卡夫卡仅活了四十一年,从他一九○三年开始写第一部作品《一次斗争的描述》到他逝世前一九二四年完成的《女歌手约瑟芬》只有二十一个年头。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始终是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的。他的作品,除去日记和书信,数量并不多;只有三部篇幅并不长的长篇:《失踪的人》(即《美国》1912—1914),《审判》(1914—1918)和《城堡》(1922),且都没有完成;一些中短篇以及也被包括于其内的速写,随感,箴言了,如以中文计,也就是百多万字,比起他的同时代一些德语作家,如曼氏兄弟,黑塞,杜布林,霍夫曼斯塔尔等人,其数量几乎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就是这些作品为卡夫卡死后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被尊为现代派文学的先行者和奠基人。因此,我们对他的作品不能做寻常读。
卡夫卡的作品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作品,有的评论家称为是寓言或半寓言。也许称之为是寓言式的作品更为确切些,我们无论是读他的长篇还是中短篇,更无需说那些箴言或者随笔了,它们都像似一则寓言,《城堡》中的K,《变形记》中的萨姆萨,《骑桶者》等都不是广义上的寓言吗?但卡夫卡的寓言式的作品显然不同于古代的寓言,如伊索的,不同于经典性的寓言,如莱辛,拉封丹,克雷洛夫等人的。其一,卡夫卡不是去进行一种说教,去宣扬一种道德训诫,而是以非理性,超时空的形式表达了一个现代人对现代社会诸现象的观察,感受,表述乃至批判,或者如卡夫卡研究者们所说的:卡夫卡的作品是欧洲危机令人信服的自我表白,是“真实的二十世纪神话”。其二,是卡夫卡寓言式作品的多义性。无论是古代的或者经典的乃至现代的寓言都没有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它告诉你的只是一种意义,一个教训,或是道德的伦理的,或是社会的生活的。但卡夫卡的作品却通过诡奇的想像,违反理性的思维,不可捉摸的象征,非逻辑的描述有了丰富的神秘的内涵,从而有了多义性和接受上的多样性甚至歧义性;换一个立足点来说,是作品本身妨碍了或阻止了我们去做单一的解释。试想一下,我们不会满足用“仇父情结”或“审父意识”来概括《审判》,同样也不能仅用异化来对《变形记》做终结式的结论。法国荒诞派作家加缪对此有很好的表述,他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一文中写道:“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至没有结局,都容许有种种解释……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详细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我们不能也不应从卡夫卡作品中去寻求一个终极意义,一种得到普遍认同的结论。不同阶层的读者,不同的心态,不同的角度(伦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会学的,美学的),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时间场合都会成为解读卡夫卡作品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样,我们也不要想一下子就读懂他的作品,也许你读了几遍也感到莫名其妙,一片懵懂,说不出所以然;但是,你在阅读中间,在掩卷之后,你定会产生某种情绪,你的感官必会有所反应:或者惊愕(如读《变形记》),或者恐怖(如读《在流放地》),或者悲哀(如读《城堡》),或者痛苦(如读《审判》);抑或皱眉,沉思,困惑,叹息。总之,你必受触动,必有一得。之后,你不妨再理性地去对它们进行你自己的阐释,绘出你自己的卡夫卡像来。
作家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笔去构建一个世界,卡夫卡创造的是一个独特的世界。从他的第一篇作品《一次斗争的描述》到他的最后一篇作品《女歌手约瑟芬》,人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是一个象征的,寓意的,神秘的,梦魇般的世界;那里面五光十色,有离奇古怪的场景,有超现实,非理性的情节,有象征化的动植物,有异于世俗常人的形象,人物有荒诞的非逻辑的行为举止。无须举他的长篇为例,在这个中短篇选本中,像《变形记》,《审判》,《在流放地》,《饥饿艺术家》,《致科学院的报告》,《乡村医生》等,每一篇都是如此,然而,恰恰这些在正常人看来不可能的,不可能存在的,不可能发生的,在卡夫卡笔下,借助细节上描绘的精确性,心态上的逼真酷似,特别是整体上的可信性,就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真实,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可触摸到的,与我们息息相关,甚至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想想《变形记》中变成了甲虫的萨姆沙,《致科学院的报告》中的人猿,《地洞》中的小动物,他们不就是处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世界中的人类本身吗?这种基于整体上是悖谬和荒诞上的真实都令一向反对现代派的卢卡契大为赞叹,他在《卡夫卡抑或托马斯·曼》一文中写道:“恐怕很少有作家能像他(指卡夫卡)那样,在把握和反映世界时候,把原本的东西和基本的东西,把对前所未有的事物的惊异,表现得如此强烈。”
卢卡契上面这段话当然是对的,但是我们不能把整体上的非真实性和细节上的真实性截然分开,从而得出如他所说的:“从形式上的特点这一角度看,卡夫卡似乎可以列入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主观地看,他还在更高程度上属于这个家庭呢哩。”(重点为笔者所加)卢卡契这篇文章的本意是对卡夫卡从细节上肯定,从整体上加以否定。从实质上来看,卡夫卡笔下的精神世界与经验世界是相互交织的,相互干扰和相互渗透的,甚至达到一种两者之间的界线模糊的程度,精神真实与感性真实之间的界限不复存在了。这样,就如威·埃坶里希所表述的那样,卡夫卡作品中的“精神之物再也不是在经验之中和一切经验之上游移的不可理解,不可捉摸的东西了;……而是作为一种十分自然的真实出现在眼前,但同时,这个真实也突破了一切自然真实的法则。”现在我们可以说了:卡夫卡不是去复制,去摹写,去映照现实,而是独辟蹊径用非传统,反传统的方式去构建了一个悖谬的,荒诞的,非理性的现实;而这个现实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比自然现实更为真实,能使读者更为悚然更为惊醒,使人对自身和对社会的认识和批判更为深化和更为强烈。
这里就这个选本做些说明。本书所选均是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说,其中有些篇目已有译本,在征得译者的同意后收入此书——在此向他们表示谢意,有些则系新译,均据马克斯·勃洛德编,费舍尔袖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七卷本《卡夫卡全集》译出。篇目的排列,无论是卡夫卡生前发表还是在他死后由马·勃洛德整理发表的,一律以写作年代为序,但每篇附有简单说明,便于读者了解。
卡夫卡的作品多已译成中文了,几家出版社都出了卡夫卡的小说集,但把他几乎全部中短篇作品都编在一起,出一个单行本,这还是第一次。希望喜欢卡夫卡作品的人也能喜欢这个集子。编选和编排上的不完善之处,尚希得到读者的指正。
高中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