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洋洋一百万字,被誉为20世纪的《红楼梦》。
作品以北洋内阁总理之子金燕西与小家碧玉冷清秋的爱情、婚姻悲剧为主线,描写了封建大家妻妾倾轧;子女放荡的腐朽没落生活,揭示了在复杂环境中人性的幽暗与蜕变,宛如一部豪门贵族动荡岁月的兴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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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 金粉世家(上下)/张恨水世纪精品 |
分类 |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
作者 | 张恨水 |
出版社 | 团结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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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编辑推荐 本书洋洋一百万字,被誉为20世纪的《红楼梦》。 作品以北洋内阁总理之子金燕西与小家碧玉冷清秋的爱情、婚姻悲剧为主线,描写了封建大家妻妾倾轧;子女放荡的腐朽没落生活,揭示了在复杂环境中人性的幽暗与蜕变,宛如一部豪门贵族动荡岁月的兴衰史。 内容推荐 本书是有“通俗文学大师”之称的我国著名畅销书作家张恨水的代表作。作品主要描写了北洋军阀内阁总理之子金燕西与平民之女冷清秋由恋爱、结婚生子到反目、离异的生活悲剧。 目录 作者原序 上卷 楔 子 燕市书春奇才惊客过 朱门忆旧热泪向人弹 第一回 陌上闲游坠鞭惊素女 阶前小谑策权戏娇嬛 第二回 月夜访情俦重来永巷 绮宴招腻友双款幽斋 第三回 遣使接芳邻巧言善诱 通幽羡老屋重价相求 第四回 屋自穴东墙暗惊乍见 人来尽乡礼共感隆情 第五回 春服为亲筹来供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归车 第六回 倩影不能描枣花帘底 清歌何处起杨柳楼前 第七回 空弄娇嗔看山散游伴 故藏机巧赠婢戏青年 第八回 大会无遮艳情闹芍药 春装可念新饰配珍珠 第九回 题扇通情别号夸高雅 修书祝寿隆仪慰寂寥 第十回 一队诗人解诗兼颂祷 半天韵事半韵极酸麻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第十二回 花月四围尽情吐心事 竹城一战有意作调人 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第二十回 传字粉奁会心还密柬 藏身花架得意听娇声 第二十一回 爱豪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第二十二回 眷眷初逢寻芳过夜半 沉沉晚醉踏月到天明 第二十三回 芳影突生疑细君兴妒 闲身频作乐公子呼穷 第二十四回 远交近攻一家连竹阵 上和下睦三婢闹书斋 第二十五回 一扇想遮藏良人道苦 两宵疑阻隔少女情痴 第二十六回 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 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第二十七回 玉趾暗来会心情脉脉 高轩乍过握手话绵绵 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第二十九回 小集腾欢举家生笑谑 隆仪敬领满目喜琳琅 第三十回 粉墨登场难为贤伉俪 黄金论价欲组小家庭 第三十一回 藕断丝连挥金营外室 夜阑人静倚枕泣空房 第三十二回 妇令夫从笑煞终归鹤 弟为兄隐瞒将善吼狮 第三十三回 笔语欺智囊歌场秘史 馈肴成画饼醋海微波 第三十四回 纨绔聚豪家灭灯醉月 艳姬伴夜宴和索当歌 第三十五回 佳节动襟怀补游效外 秋光扑眉宇更入山中 第三十六回 山馆留宾归途行不得 月窗寻梦旅舍夜如何 第三十七回 兄弟各多情丛生韵事 友朋何独妒忽绝游踪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第四十回 胜负不分斗牌酬密令 老少咸集把酒闹新居 第四十一回 当面作醉容明施巧计 隔屏说闲话暗泄情关 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诰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第四十五回 瓜蔓内援时狂施舌辩 椿萱淡视处忽起禅机 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诳老父 夫妻道苦莲舌弄良人 第四十七回 屡数奇珍量珠羡求凤 一谈信物解佩快乘龙 第四十八回 谐谑有余情笑生别墅 咄嗟成盛典喜溢朱门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从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从客十目弛骋 第五十一回 顷刻千金诗吟花烛夜 中西一贯礼别缙绅家 第五十二回 有约斯来畅谈分小惠 过门不入辣语启微嫌 第五十三回 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第五十五回 出入一人钱皱眉有自 奔忙两家事慰醉无由 下卷 第五十六回 授柬示高情分金解困 登堂瞻盛泽除夕承欢 第五十七回 暗访寒家追恩原不忝 遣怀舞榭相见若为情 第五十八回 情种恨风波醉真拚命 严父嗤豚犬忿欲分居 第五十九回 绝路转佳音上官筹策 深闺成秘画浪子登程 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烦说客 坠欢可拾补过走情邮 第六十一回 利舌似联珠诛求无厌 名花成断絮浪漫堪疑 第六十二回 叩户喜重逢谁能遣此 登门求独见人何以堪 第六十三回 席卷香巢美人何处去 躬参盛会知己有因来 第六十四回 若不经心清谈销永日 何曾有恨闲话种深仇 第六十五回 鹰犬亦工谗含沙射影 芝兰能独秀饮泣吞声 第六十六回 含笑看蛮花可怜模样 吟诗问止水无限情怀 第六十七回 一客远归来落花早谢 合家都忭悦玉树双辉 第六十八回 堂上说狂欢召优志庆 车前惊乍过仰伴留痕 第六十九回 野草闲花突来空引怨 翠帘绣幕静坐暗生愁 第七十回 救友肯驰驱弥缝黑幕 释囚何慷慨接受黄金 第七十一回 四座惊奇引觞成眷属 两厢默契坠帕种相思 第七十二回 苦笑道多财难中求助 逍遥为急使忙里偷闲 第七十三回 扶榻问黄金心医解困 并头嘲白发蔗境分甘 第七十四回 三戒异时微言寓深意 百花同寿断句写哀思 第七十五回 日半登楼祝嘏开小宴 酒酣谢席赴约赏浓装 第七十六回 声色无边群居春夜短 风云不测一醉泰山颓 第七十七回 百药已无灵中西杂进 一瞑终不视老幼同哀 第七十八回 不惜铺张慎终成大典 慢云长厚殉节见真情 第七十九回 苍莽前途病床谈事业 凄凉小院雨夜忆家山 第八十回 发奋笑空劳书未读 理财谋悉据借箸高谈 第八十一回 飞鸟投林夜窗闻愤语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车 第八十二回 匣剑帷灯是非身外事 素车白马冷热个中人 第八十三回 对簿理家财群雏失望 当堂争遗产一母伤心 第八十四回 得失爱何曾愤来逐鹿 逍咬自己丧后游园 第八十五回 衰服近优怜不亏好友 红颜计柴米贻笑方家 第八十六回 白玉锡佳名二花争艳 黄金供滥用一客无愁 第八十七回 私念故乡偏房兴去意 忽翻陈案记室背崇恩 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 第八十九回 临榻看新孙难言此隐 怀金窥上客愿为谁容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火余痕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娓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名动离怀 第九十五回 强夺球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霄 第一百一回 两走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卿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第一百九回 巨室瓜分最怜孺子去 情场球戏难受美人狂 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谋捷径 弃家付儿辈独隐名山 第一百十一回 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 禅心伤晚节珠泪双垂 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飘零情场永别 轮蹄相驰逐旧事重提 尾 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春婆 试读章节 却说北京西直门外的颐和园,为逊清一代留下来的胜迹。相传那个园子的建筑费,原是办理海军的款项。用办海军的款子,来盖一个园子,自然显得伟大了。在前清的时候,只是供皇帝、皇太后一两个人在那里快乐。到了现在,不过是刘石故宫,所谓亡国莺花。不但是大家可以去游玩,而且去游览的人,夕阳芳草,还少不得有一番凭吊呢。北地春迟,榆杨晚叶,到三月之尾,四月之初,百花方才盛开。那个时候,万寿山是重嶂叠翠,昆明湖是春水绿波,颐和园和邻近的西山,便都入了黄金时代。北京人从来是讲究老三点儿的,所谓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象这种地方,岂能不去游览?所以到了三四月间,每值风和日丽,那西直门外,香山和八大处去的两条大路,真个车水马龙,说不尽的衣香鬓影。 这一年三月下旬,正值天气晴和,每日出西直门的游人,络绎于途。什么汽车马车人力车驴子,来来往往,极是热闹。但是有些阔公子,马车人力车当然是不爱坐。汽车又坐得腻了。驴子呢,嫌它瘦小。先有一项不愿受的,就是驴夫送来的那条鞭子太脏,教人不敢接着。有班公子哥儿,家里喂了几头好马,偶然高兴出城来跑上一趟马。在这种春光明媚的时候,轻衫侧帽,扬鞭花间柳下,目击马嘶芳草的景况,那是多么快活呢!在这班公子哥儿里头,有位姓金的少爷,却是极出风头。他单名一个华字,取号燕西,现在只有一十八岁。兄弟排行,他是老四,若是姐妹兄弟一齐论起来,他又排行是第七,因此他的仆从,都称呼他一声七爷。他的父亲,是现任国务总理,而且还是一家银行里的总董。家里的银钱,每天象流水般地进来出去。所以他除了读书而外,没有一桩事是不顺心的。这天他因天气很好,起了一个早,九点多钟就起来了。在家中吃了一些点心,叫了李福、张顺、金荣、金贵四个听差,备了五匹马,主仆五人,簇拥着出了西直门,向颐和园而来。燕西将身上堆花青缎马褂脱下,扔给了听差,身上单穿一件宝蓝色细丝驼绒长袍,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春绸的短夹袄。右手勒着马缰绳,左手拿着一根湘竹湖丝洒雪鞭。两只漆皮鞋,踏着马镫子,将马肚皮一夹,一扬鞭子,骑下的那匹玉龙白马,在大道之上,掀开四蹄,飞也似的往西驰去。后面的金荣,打着马赶了上来,口里嚷道:“我的小爷,别跑了。这一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说时,那后面的三匹马,也都追了上来。路上尘土,被马蹄掀起来,卷过人头去。燕西这一跑,足有五里路。自己觉得也有些吃力,便把马勒住。那四匹马已是抄过马头,回转身来,挡了去路。燕西在驼绒袍子底下,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揩着脸上的汗,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金荣道:“今天路上人多,实在跑不得。摔了自己不好,碰了别人也不好,你看是不是?”燕西笑道:“你们都是好人?前天你学着开汽车,差一点儿把巡警都碰了。”金荣笑道:“可不是!你骑马的本领,和我开车的本领差不多,还是小心点罢。高高兴兴出来玩一趟,若是惹了事,就是不怕,也扫兴得很啦。”燕西道:“这倒象句话。”李福道:“那末,我们在头里走。”说着,他们四匹马,掉转头,在前面走去。燕西松着马缰绳,慢慢在后面跟着。 这里正是两三丈宽的大道,两旁的柳树,垂着长条,直披到人身上马背上来。燕西跑马跑得正有些热,柳树底下吹来一两阵东风,带些清香,吹到脸上,不由得浑身爽快一阵。他们的马,正是在下风头走,清香之间,又觉得上风头时有一阵兰麝之香送来。燕西在马背上目睹陌头春色,就不住领略这种香味。燕西心里很是奇怪,心想,这倒不象是到了野外,好象是进了人家梳头室里去了呢。一面骑着马慢慢走,一面在马上出神。那一阵香气,却越发地浓厚了。偶然一回头,只见上风头,一列四辆胶皮车,坐着四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追了上来。燕西恍然大悟,原来这脂粉浓香,就是她们那里散出来的。在这一刹那间,四辆胶皮车已经有三辆跑过马头去。最后一辆,正与燕西的马并排儿走着。燕西的眼光,不知不觉地,就向那边看去。只见那女子挽着如意双髻,髻发里面,盘着一根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身上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细条白辫周身来滚了。项脖子披着一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被风吹得翩翩飞舞。燕西生长金粉丛中,虽然把倚红偎翠的事情看惯了,但是这样素净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他不看犹可,这看了之后,不觉得又看了过去。只见那雪白的面孔上,微微放出红色,疏疏的一道黑留海披到眉尖,配着一双灵活的眼睛,一望而知,是个玉雪聪明的女郎。燕西看了又看,又怕人家知觉,把那马催着走快几步,又走慢几步,前前后后,总不让车子离得太远了。车子快快地走,马儿慢慢行,这样左右不离,燕西也忘记到了哪里。前面的车子,因为让汽车过去,忽然停住,后面跟的车子,也都停住了。燕西见人家车子停住,他的马也不知不觉地停住。那个漂亮女子,偏着头,正看这边的风景。她猛然间低头一笑,也来不及抽着手绢了,就用临风飘飘的蒙头纱,捂着嘴。在这一笑时,她那一双电光也似的睛眼,又向这边瞧了一瞧。燕西一路之上,追看人家,人家都不知觉。这时人家看他,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手上拿的那条马鞭子,不知何时脱手而去,已经落在地下了。大概人家之所以笑,就是为了这个。自己要下去拾起马鞭子来吧,真有些不好意思。不捡起来吧,那条马鞭子又是自己心爱之物,实在舍不得丢了。不免在马上踌躇起来。金荣一行四匹马,在他前面,哪里知道,只管走去。金荣一回头,不见了燕西,倒吓了一跳,勒转马头,脚踏着马镫,昂首一看,只见他勒住马,停在一棵柳树荫下。金荣加起一马鞭,连忙催着马跑回来。便问道:“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来了很好,我马鞭子掉在地下,你替我捡起来罢。”金荣当真跳下马去,将马鞭捡了起来交给燕西。他一接马鞭子,好象想起一桩事似的,也不等金荣上马,打了马当先就跑。金荣在后面追了上来,口里叫道:“我的七爷,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燕西的马,约摸跑了小半里路,便停住了,又慢慢地走起来。 金荣跟在后面,伸起手来搔着头发。心里想道:这事有些怪,不知道他真是出了什么毛病了?自己又不敢追问燕西一个究竟,只得糊里糊涂在后跟着。又走了一些路,只见后面几辆人力车追了上来,车上却是几个水葱儿似的女子。金荣恍然大悟,想道:我这爷,又在打糊涂主意呢!怪不得前前后后,老离不开这几辆车子。我且看他,注意的是谁。这样想时,眼睛也就向那几辆车子上看去。他看燕西的眼光不住地盯住那穿青衣的女子,就知道了。但是自己一群人有五匹马,老是苍蝇见血似的盯着人家几辆车子,这一种神情,未免难看。便故意赶上一鞭,和燕西的马并排走着,和燕西丢了一个眼色。只这一刹那的工夫,马已上了前。燕西会意,便追上来。金荣打着马,只管向前跑,燕西在后面喊道:“金荣,要我骂你吗?好好的,又耍什么滑头?”金荣回头一看,见离那人力车远了。便笑道:“七爷,你还骂我耍滑头吗?”金燕西笑道:“我怎样不能骂你耍滑头?”金荣道:“我的爷,你还要我说出来,上下盯着人家,也真不象个样子。”复又笑道:“真要看她,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看得到,何必在这大路上追着人家?”燕西笑道:“我看谁?你信口胡说,仔细我拿鞭子抽你!”金荣道:“我倒是好意。七爷这样说,我就不说了。”燕西见他话里有话,把马往前一拍,两马紧紧地并排。笑道:“你说怎样是好意?”金荣道:“七爷要拿鞭子抽我呢,我还说什么,没事要找打挨吗?”金贵三人听见这话,大家都在马上笑起来。燕西道:“你本是冤我的,我还不知道?”金荣道:“我怎敢冤你?我天天上街,总碰见那个人儿,她住的地方,我都知道。”燕西笑道:“这就可见你是胡说了。你又不认识她,她又不认识你,凭空没事的,你怎样会注意人家的行动?”金荣笑道:“我问爷,你看人家,不是凭空无事,又是凭空有事吗?好看的人儿,人人爱看。那样一位鲜花似的小姐在街上走着,狗看见,也要摆摆尾呢,何况我还是个人。”燕西笑道:“别嚼蛆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金荣道:“爷别忙,听我说,这一晌,七爷不是出了一个花样,要吃蟹壳黄烧饼吗?我总怕别人买的不合你意,总是自己去买。每日早上,一趟单牌楼,是你挑剔金荣的一桩好差事。”燕西道:“说罢,别胡扯了。”金荣道:“在我天天去买烧饼的时候,总碰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差不多时刻都不移。有一天她回来早些,我在一个地方,看见她走进一个人家去,我猜那就是她的家了。”燕西道:“她进去了,不见得就是她的家,不许是她的亲戚朋友家里吗?”金荣道:“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以后我又碰到两次哩。”燕西道:“在什么地方?”金荣笑道:“反正离我们家里不远。”燕西道:“北京城里,离我们家都不远,你这话说得太靠不住了。”金荣道:“我决不敢冤你,回去的时候,我带你到她家门口去一趟,包你一定欢喜。先说出来,反没有趣了。”燕西道:“那倒也使得,那时你要不带我去,我再和你算帐!”金荣笑道:“我也有个条件呢,可不能在大路上盯着人家,要是再盯着,我就不敢说了。”燕西看他说的一老一实,也就笑着答应了。 主仆一路说着,不觉已过了海淀。张顺道:“七爷,颐和园我们是前天去的,今天又去吗?”燕西在马上踌躇着,还没有说出来。李福笑道:“你这个人说话,也是不会看风色的,今天是非进去逛逛不可呢。”张顺笑道:“那末,我们全在外面等着,让七爷一个人在里面,慢慢地逛罢。”燕西笑骂道:“你这一群混蛋,拿我开心。”金贵道:“七爷,你别整群地骂呀,我可没敢说什么哩。”主仆五人,谈笑风生地到了颐和园,将马在树下拴了,五人买票进门。燕西心里想着,那几个女学生,一定是来逛颐和园的。所以预先进来,在这里等着。不料等了大半天,一点影子也没有,恐怕是一直往香山去了。无精打采,带着四个仆人,一直回家。 刚一到大门口,只见刚停着一辆汽车,他的大嫂吴佩芳、三嫂王玉芬和着第三个姨妈翠姨,都从车子上下来。翠姨一见燕西下马,便笑道:“闲着没事,又到城外跑马去了吗?你瞧,把脸晒得这样红红的,又算什么?回头上让你那白妹妹瞧见,又要抱怨半天。”燕西将马鞭子递给金荣,便和他们一路进去。问道:“一伙儿的,又从哪里来?”佩芳笑道:“翠姨昨晚上打扑克赢了钱,我们要她作东呢。”燕西道:“吃馆子吗?”佩芳道:“不!在春明舞台包了两个厢,听了两出戏呢。”燕西道:“统共不过三个人,倒包了两个厢。”翠姨道:“这是他们把我赢来的钱当瓦片儿使呢。我说包一个厢得了,他们说:有好多人要去呢。后来,厢包好了,东找也没有人,西找也没有人。”燕西一顿脚,正要说话,在他前面的王玉芬哎哟一声。回头红着脸要埋怨他,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说道:“老七,你瞧,我今天新上身的一件哔叽斗篷,你给人家踩脏了。”说时,两只手抄着她那件玫瑰紫斗篷的前方,扭转头只望脚后跟。燕西一看,在那一路水钻青丝辫滚边的地方,可不是踏了一个脚印。燕西看了,老大不过意。连忙蹲下身子去,要给他三嫂拍灰。王玉芬一扭身子,往前一闪,笑道:“不敢当!”大家笑着一路走进上房。各人房里的老妈子,早已迎上前来,替他们接过斗篷提囊去。 燕西正要回自己的书房,翠姨一把扯住,说道:“我有桩事和你商量。”燕西道:“什么事?”翠姨道:“听说大舞台义务戏的包厢票,你已经得了一张,出让给我?成不成?”燕西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为了这个?出什么让,我奉送得了。”翠姨道:“你放在你那里,我自己来拿,若是一转手,我又没份了。” 燕西答应着,自己出去了。一回书房,金荣正在替他清理书桌。金荣一看,并没有人在屋子里,笑道:“七爷,你不看书也罢,看了满处丢,设若有人到这里来看见了,大家都不好。”燕西道:“要什么紧?在外面摆的,不过是几本不相干的小说。那几份小报送来没有送来?我两天没瞧哩。”金荣道:“怎样没有送来,我都收着呢,回头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再拿出来瞧罢。”燕西笑了一笑,说道:“你说认得那个女孩子家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金荣道:“我不敢说。”燕西道:“为什么不敢说?”金荣笑道:“将来白小姐知道了,我担当不起。”燕西道:“我们做的事,怎样会让他们知道?你只管说,保没有什么事。”金荣笑了一笑,踌躇着说道:“对你不住。在路上说的那些话,全是瞎说的。”说着,对燕西请了一个安。燕西十分不快,板着脸道:“你为什么冤我?”金荣道:“你不知道,在路上你瞧着人家车子的时候,人家已经生气了。我怕再跟下去,要闹出乱子来呢。”燕西道:“我不管,你非得把她的家找到不可。找不到,你别见我了。”说毕,在桌上抽了一本杂志自看,不理金荣。金荣见燕西真生了气,不敢说什么,做毕了事,自退出了。他和几个听差一商量,说道:“这岂不是一桩难事,北京这大的地方,教我在哪里去找这一个人?”大家都说道:“谁叫你撒谎撒得那样圆,像真的一样。”金荣也觉差事交代不了,吓得两三天不敢见燕西的面。好在燕西玩的地方很多,两三天以后,也就把这事淡下来了。金荣见他把这事忘了,心里才落下一块石头。 P1-5 序言 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吾有家人相与终日饮食团聚,至乐也。然而今日饮食团聚,明日而仍饮食团聚否?未可卜也。吾有吾身,今日品葱吟诗,微醺登榻,至逸也。然则今日如此,明日仍如此否?又未可知也。最亲近者莫如家人,最能自主者莫如吾身,而吾家吾身,吾终莫能操其聚散生死之权。然而茫茫宇宙间,果何物尚能为吾有耶?吾自有知识以来,而读书,而就职业,而娶妻,而立家庭,劳矣!而劳之结果,仅仅能顾今日,且仅仅能顾今日之目前。可痛已!何以言之?请以事为证。吾闻某小说家,操笔为文,不及半页之纸,伏案而卒,其死已速矣。又闻某逸老夫人作雀牌之戏,将成巨和,喜色溢于面,同座一中风出,为上家拦而和之,某夫人一忿而绝,其死又更速也。某小说家于其所写最后一页稿之先,安知其不终篇耶?某夫人于中风刚出,上家尚未拦和之一刹那,又安知其生命即毕于是耶?嗟夫!人生如此,岂非玄妙不可捉摸之一悲剧乎?此事吾早知之,吾乃不敢少想,少想则吾将片刻不得宁息,惟惴惴然惧死神之傍吾左右而已。何以忘之?作庄子达观而已矣。此古人所谓不作无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者也。 吾之作《金粉世家》也,初尝作此想,以为吾作小说,何如使人愿看吾书?继而更进一步思之,何如使人读吾之小说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必?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于不义,是亦足矣。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乐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盖小说为通俗文字,把笔为此,即不免浅陋与无聊;华国文章,深山名著,此别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明夫此,《金粉世家》之有无其事?《金粉世家》之是何命意?都可不问矣。有人曰:此颇似取径《红楼梦》,可曰新红楼梦。吾曰:唯唯。又有人曰:此颇似溶合近代无数朱门状况,而为之缩写一照。吾又曰:唯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孰能必其一律?听之而已,吾又何必辩哉? 此书凡八十万言,吾每日书五六百言,起端以至于终篇,约可六年。吾初作是书时,大女慰儿,方呀呀学语,继而能行矣,能无不能语矣,能上学矣,上学且二年矣,而吾书乃毕。此不但书中人应有其悲欢离合,吾作书毕,且不禁喟然曰:树犹如此也。然而吾书作尾声之时,吾幼女康儿方夭亡,悲未能自已,不觉随笔插入文中,自以为足纪念吾儿也。乃不及二十日,而长女慰儿,亦随其妹于地下。吾作尾声之时,自觉悲痛,不料作序文之时,又更悲痛也。今慰儿亦夭亡十余日矣,料此书出版,儿墓草深当尺许也。当吾日日写《金粉世家》,慰儿至案前索果饵钱时,常窃视曰:“勿扰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今吾作序,同此明窗,同此书案,掉首而顾,吾儿何在?嗟夫!人生事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也。忆吾十六七岁时,读名人书,深慕徐霞客之为人,誓游名山大川。至二十五六岁时,酷好词章,便又欲读书种菜,但得富如袁枚之筑园小仓,或贫如陶潜之门种五柳。至三十岁以来,则饱受社会人士之教训,但愿一杖一盂,作一游方和尚而已。顾有时儿女情重,辄又忘之。今吾儿死,吾深感人生不过如是,富贵何为?名利何为?作和尚之念,又滋深也。此以吾思想而作小说,所以然,《金粉世家》之如此开篇,如此终场者矣。 夫此书亦覆瓿之物而已,然若干年月,或尚有存者,于其时读者取而读之,索吾于深林古庙间乎?索吾于名山大川间乎?仍索吾于明窗净几间乎?甚至索吾于荒烟蔓草间乎?人生无常,吾何能知也?书犹如是,序文犹如是,人之将来,不可测矣。此一点感慨,扩而充之,《金粉世家》之起迄,易于下笔者也。语曰:“读者书,不知其人可乎?”小说虽小道,例不外此也。求读者知吾,即求读者之知《金粉世家》耳。此又吾为《金粉世家》序,只述吾之片段感想者矣。凡百君子,匡而进之,吾固乐于拜而受之。或言于小说以外,则不敢知也。书至此,烈日当空,槐荫满地,永巷中卖蒸糕者方吆唤而过,正吾儿昔日于书案前索果饵钱下学时也。同此午日,同此槐荫,同此书案,同此卖蒸糕者吆唤声,而为日无多,吾儿永不现其声音笑貌矣。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 1932年6月18日张恨水序于北京 后记 光阴似流水一般的过去,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用字来分配这日子,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这部《金粉世家》,写了六年了。在楔子里面,我预先点了一笔,说一年作完,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昨天也就完了,光阴真快啊。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把笔一丢,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算完了一件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他在前两个月,忽然大彻大悟,把家庭解散了,随身带了小小包裹,作步行西南的旅行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入了剑阁,走上栈道,快到成都了。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也是不可能。金家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不必写得太凄惨,太累赘了,适可而止罢。我如此想着,如释重负。 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他是有《金粉世家》迷的,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已把小说写完了,他大不谓然,说是没有交代的人太多。我就问道:“依你的主张,要交代到什么程度,这小说才算完卷呢?”他对于我这一问,一时倒答复不出来,踌躇着微笑。他想了许久,才道:“依我的意见,最好是书上的人,全有个交代。甚至伺候敏之、润之的阿囡,玉芬的丫头秋香,我在书上和她发生了一点友谊,我总希望知道她一个结果。就是冷清秋的下场,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我不等他说完,笑道:“这样说来,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你想,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那要多少日子呢?”朋友一想,这话也对,便道:“就让你收束罢。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假使有人不愿它完,跟着续了下去,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因为我作《金粉世家》,是我导演一出戏。有人续撰《金粉世家》,是他导演一出戏,各干各的,有什么关系?”他听了,也就点点头。我把话说完了,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我想,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假使有人和我作起小说来……我那朋友,他以为我又在悲恸,便用话来扯谈道:“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也许能叫座,你以为如何?”我道:“这不行,这部小说,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帐,不成片段。”朋友道:“这样一部大书,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你喜欢作诗的,何不来首七言古,总结一笔?”我道:“我没有这心绪,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罢。”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只要我不发愁,倒不去管,陪着我说了许多话,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园,方才分手。不过他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记得我那朋友,对我说过,冷清秋在小楼的时候,百般无聊,很感到人生无趣,大有厌世之意。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她却填了三阕《临江仙》,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那词我还记得乃是: 银汉红墙消息断,夜阑梦也匆匆。茜窗人去碧廊空,西风飞白露,冷月照孤松。几次欲眠眠不得,蕉心剥尽重重,隔屏数遍五更钟,泪珠和恨滴,封在枕函中。 说与旁人深不解,愁多转觉心闲。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一楼沉檀萦佛火,小楼今夜新寒。斜风细雨扑疏栏,残更来永巷,如水梦初还。 忏尽红情犹有恨,隔帘羞见牵牛。凄凉佛火黯高楼,拥衾无一语,敲折玉搔头。但愿思君休再梦,梦时醒也还休。倩魂频断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广寒秋。 这三阕词,不是一夜作的,但是这第三阕词,说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忿,恨极忿极,梦也不要做,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香销玉碎了就拉倒。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了。这三阕词,据我看来,虽说不能成家,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来了,我就把词念给他,他听了倒十分欣赏。他本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为和书画展览会写扇面,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加了一段按语,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所作。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倒要研究这词是那种妇人所作。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在新闻里宣布起来,参观的人,更是注意。后来来了一个中学校的男学生,出了八块钱,把这面扇子买了,而且当时就要拿走。会里人说,在没有闭会以前,陈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到了闭会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凭条换扇面。那青年人再三地说,非拿去不可。最后他说明,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有些关系,人家就只好让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料着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儿子,不然,一个穷学生,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这部书,年月地址,越糊涂越有趣,承认了我朋友的话,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倒也没关系。将来有人要续书,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这年秋天,事隔数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声电影,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首》,是个哀情片子。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马上就开映了,倒也没有计较别的。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座椅上,有一个妇人,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非常之低小,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她道:“这个是邱惜珍啦,原来她演电影了,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听到邱惜珍三个字,好象很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电灯复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就起身走了。她走的时候,拿一块手绢,不住地擦着眼睛,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细皮白肉,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不擦脂粉,在端重里面,还透着几分清秀。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只是她走得很快,来不及细认她。我那朋友却对我说,那个半大孩子,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那影报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学生出身,在德国某电影公司,实地练习电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亦研究电影有年。我看到这里,不由将腿一拍,心里恍然大悟,这个作主角的,不是别人,就是金燕西。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所以他不用号用名,那个景字,不用说,是金字谐音。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报上说,她是景华的夫人,换句话说,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又变成了演电影呢?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当时我因为看电影,不便说话,免得吵闹了别人,就搁在心里,先看电影。那电影上的情节,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在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专门去追求爱人,因之把书耽误了。只因家中遭了天灾人祸,家道中落,没有钱供给爱人,爱人和他翻了脸。他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养好了,神经衰弱,书没念得好,又没一点学问,一点事也找不着。结果,白天在戏院当小工,和人贴广告。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他把广告贴倒了一张,名角大怒,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和他在后台相遇,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从前的爱人,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于是他掉头不顾而去,电影完了。戏是演得极好,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个主角,能演着与他有关痛痒的剧本,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由这一点上来证明,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 我那朋友在旁边看到我的情形,追问我是什么事?我把我所想得的事告诉他。他也说:“不错,这个男主角,大概就是金燕西。刚才那位冷女士,还是很朴素的样子,没有原故,她不会母子花了两块钱来看电影的。你不见她走的时候,眼圈儿红红的,擦着眼泪想要哭出来吗?”我说:“我早就疑到这一点哩。”我那朋友也是点着头拍着腿,连说是是。还是茶房走过来道:“二位先生请罢,不早了。”我们抬头看时,座位上已是走得一个人没有,二人大笑起来,方始回家。 由这次看电影起,我得了金燕西的结果,很是欣然。可是过久了,我又疑惑起来,俗言道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象金家那样富贵,除了亲戚朋友不去说,就是燕西兄弟姊妹辈,手头多少都有些积蓄的,难道就没人替燕西想点法子和他找条出路?这也并不是把演电影,就当为不是好职业,不过中国电影界,演员向来薪水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尤其是男演员,充量不能过二百块钱。燕西未出洋之前,三四百元月薪的事,他还以为不好,何以出洋之后,倒这样小就呢?我这样想着,把我以前猜想的情形,几乎又要全部推翻。不过我再转个念头,高明之家,鬼瞰其室,燕西倒霉了,他的兄弟姊妹又焉能保着不跟着倒霉?再说,大家庭制度,固然是不好,可以养成人的依赖性。然而小家庭制度,也很可以淡薄感情,减少互助,弟兄们都分开了,谁又肯全力救谁的穷呢?我的思想是如此的,究竟错误了没有,我也不能够知道。 大概是半个月后的工夫,又有张景华主演的片子到了。片子的名字叫做《火遁》。是这个人演的片子,已经能够让我注意的了,加上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能不去看。那片子里的情节,却是说一个中年丈夫,对一个青年妻子,竭力爱护。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行为,不大了解。丈夫因为得不着妻子谅解,就到外面跳舞捧女戏子,以至夫妻两人感情更坏。丈夫有一天回家很晚,这妻子恨不过,放了一把火,将房烧了。抱着一个周岁的孩子,跳到火里去烧死了。丈夫看到,要到火里去救人,被救火队拉开了,但是他吃了一大惊,把人吓疯了,以后遇到有火的,甚至一个小炉子,他都要用水去把它扑灭,惹了不少的乱子,结果受伤死了。临死的时候,口里还喊着,火里有个女人,有个孩子,救哇救哇!电影表演得是很沉痛,这分明是隐射清秋火场逃去的一幕,不过把男子说得太好了。于是我知道燕西对清秋,还是不能谅解。假使他母子要看到这张片子的话,又有什么感想呢?天下事却总是相反的,后来我在报上看到一条银幕消息,说是景华主演《火遁》后,声名大起,有许多女子写信给他,和他表示同情,还有许多女子,将自己的相片,亲笔签字在上面,寄了给他。他最伟大的一张片子,又在拍摄中,叫做《春婆梦》,说是有一个眼看全家盛衰的老太太作主角。我看了这段消息之后,疑他有点醒悟了。然而许多女子迷恋他,他又不难找着出路,走到温柔乡里去,或者再作第二次梦呢。这样说来,千古情场得失,究竟是男子之过呢?还是女子之过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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