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谜团,民族的叙事;如歌的行板,如泣如诉的历史。
本书是以色列的世界级作家,诺贝尔奖的有力竞争者阿摩司·奥兹的经典力作。这部近六百页的长篇小说把主要背景置于耶路撒冷,以娓娓动人的笔调向读者展示出百余年间一个犹太家族的历史与民族叙事,抑或说家族故事与民族历史:从主人公“我”的祖辈和父辈流亡欧洲的动荡人生、移居巴勒斯坦地区后的艰辛生计,到英国托管时期耶路撒冷的生活习俗、以色列建国初期面临的各种挑战、形形色色犹太文化人的心态、学术界的勾心斗角,邻里阿拉伯人一落干丈的命运、大屠杀幸存者和移民的遭际、犹太复国主义先驱者和拓荒者的奋斗历程,等等。内容繁复,思想深邃,它蕴积着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对历史、家园、民族、家庭,受难者命运(包括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等诸多问题的沉重思考。
当今以色列最富影响力的作家阿摩司·奥兹发表于2002年的自传体长篇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一向被学界视为奥兹最优秀的作品,短短五年就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的译本。尤其是英国剑桥大学教授尼古拉斯·德朗士的英文译本在2004年面世后,这部作品更广泛地引起了东西方读者的兴趣,不仅促使奥兹一举夺得2005年“歌德文化奖”,又于2007年入围“国际布克奖”,最近还荣获了“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这部近六百页的长篇小说把主要背景置于耶路撒冷,以娓娓动人的笔调向读者展示出百余年间一个犹太家族的历史与民族叙事,抑或说家族故事与民族历史。家庭与民族两条线索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相互交织,既带你走进一个犹太家庭,了解其喜怒哀乐,又使你走近一个民族,窥见其得失荣辱。
我差不多是自己开始读书的,那时我还很小。我们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那时的夜晚比现在的漫长,因为地球自转速度比较缓慢,银河系比现在自在。电灯光惨淡昏黄,经常因停电而中断。直至今日,冒烟的蜡烛或煤油灯的气味让我产生读书的愿望。由于英国人在耶路撒冷实行宵禁,晚上七点我们就被限制在家里。即使没有宵禁,在那时的耶路撒冷谁愿意摸黑出去?一切关闭得严严实实,石街分外空寂,每个经过那狭窄街道的路人都要拖上三四个影子。
即便没有停电,我们也总是生活在黯淡的灯光下,因为节约至关重要。父母把四十瓦的灯泡全部换成了二十五瓦的,不光是为了节约,主要是因为灯光明亮造成一种浪费,浪费是不道德的。我们这套小房子总充斥着人权的痛苦:为了印度饥饿的孩童,我得把我盘子里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从希特勒地狱里活过来的幸存者,被英国人运送到了塞浦路斯的拘留营;衣衫褴褛的孤儿,仍旧在饱经蹂躏的欧洲大陆那白雪皑皑的森林里流浪。爸爸惯于就着二十五瓦电灯泡的惨淡灯光伏案工作到凌晨两点,损伤了眼睛,因为他认为使用光线强的灯泡不对。拓荒者在加利利的基布兹夜复一夜地坐在帐篷里,借着摇曳的烛光撰写诗集和哲学专著,你怎能将他们遗忘而像罗斯柴尔德坐在明晃晃的四十瓦电灯下?要是邻居们看到我们家突然亮得像舞厅,会说些什么?他宁愿损伤自己的视力,也不愿意吸引旁人的注意力。
我们还算不上最贫穷者。爸爸在国家图书馆工作,拥有一份微薄但固定的收入。妈妈教些私人课。我每周五在泰勒阿扎给科恩先生浇花园挣一先令,周三我在奥斯特先生的杂货店后面,把空瓶子放进框子里,又挣四个皮阿斯特,我还教芬斯特太太的儿子看地图,每节课两个皮阿斯特(可这是赊账,直到今天芬斯特一家也没给我钱)。
尽管有这些收入来源,我们还是每天省钱,省钱。小住房里的生活与我在爱迪生影院里曾经看到过的潜艇上的生活类似,每当海员们从一个水密仓到另一个水密仓去,就得把舱门关在身后。当我用一只手打开厕所的灯时,就用另一只手把走廊里的灯关掉,为的是不浪费电。我轻轻地拉动链子,因为光是小便就把储水器里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流水倾泻而空是错误的。还有其他需要(从来没有命名),时而要做全部冲洗,可小便要用整个尼亚加拉?此时内盖夫沙漠的拓荒者正把刷过牙的水节省下来浇灌植物吧?此时在塞浦路斯的拘留营,整个一家人要把一桶水用上三天吧?我离开厕所时,用左手把灯关掉,与此同时,右手打开走廊里的灯,因为大屠杀仿佛昨日,因为依旧有无家可归的犹太人在喀尔巴阡山脉和多洛米提斯山飘泊流浪,在临时难民营和禁不住风吹浪打的大船上经受苦难,像骷髅一样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因为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还有困苦与贫穷:中国苦力、密西西比拾棉人、非洲儿童、西西里渔夫。我们有责任不浪费。
此外,谁知道每天会发生什么?我们的烦恼尚未结束,最好相信最坏的事情将要来临。纳粹或许已被消灭,但在波兰集体屠杀仍在继续,讲希伯来语的人在俄国正遭受迫害,这里的英国人尚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大穆夫提正在讨论屠宰犹太人问题,谁知道阿拉伯国家将要对我们做些什么,而玩世不恭的世界考虑到石油市场和其他利益,支持阿拉伯人。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们只有大量的书。到处都是书,从这面墙到那面墙,排满了书。过道、厨房、门口和窗台,到处是书。几千本书,遍布整套住房的各个角落。人们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但是书是不朽的,那是种怎样的感觉。我小时候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一本书,而不是成为作家。人可以像蚂蚁那样被杀死,作家也不难被杀死,但是书呢,不管你怎样试图要将其进行系统的灭绝,也会有一两本书伺机生存下来,继续在雷克雅内斯梅岭、巴利亚多利德或者温哥华等地,在某个鲜人问津的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享受上架待遇。
要是有那么一两次,买安息日食品的钱不够,妈妈会看看爸爸,爸爸就会知道该做出牺牲了,就会朝书架转过身去。他是一个有理智的人,知道面包比书重要,孩子的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我记得他佝偻着后背,穿过走廊,胳膊底下夹着两三本珍爱的书,走向梅亚先生的旧书店,仿佛是驼着的后背让他走不快似的。我们的先辈亚伯拉罕一大早从帐篷里把以撒放在肩上走向摩利亚地时,就是这样躬着身子吗?
我可以想象到他的忧伤。爸爸和书具有一种感官上的联系。他喜欢感受、抚摸、闻嗅他的书。他对书动手动脚,以此为快: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得过去触摸书,连别人的书也是一样。那时的书确实比现在的书要性感:适于闻嗅、轻抚和抚弄。有些书是用有点粗糙的皮装订而成,上有烫金字体,散发着香气,触摸时让你起鸡皮疙瘩,好像你在触摸什么隐秘而不可接近的东西,某种在你的触摸下耸起并颤抖的东西。还有一些书用布面卡纸板装订而成,用散发着奇妙芳香的胶水粘住。每本书都有自己独特而富有挑逗性的气味。有时布面从卡纸板上脱落,像调皮的裙,令人难以抵挡诱惑去窥视肉体和衣装间的黑暗空间,闻嗅那些令人炫目的气味。
一般情况下,爸爸会在一两个小时后回来,书没有了,满载装有面包、鸡蛋、奶酪的牛皮纸袋,有时甚至有腌牛肉罐头。但有时他献祭归来,笑逐颜开,没有了心爱的书,但也没有吃的:他确实把书给卖了,但立刻买了另外的书来取而代之,因为他在旧书店发现了这样的奇珍异宝,也许平生只有这样一次机会,故而无法控制自己。妈妈宽恕了他,我也宽恕了他,因为除了甜玉米和冰激凌,我几乎什么也不喜欢吃。我痛恨炒鸡蛋和腌牛肉。坦白地说,我有时甚至嫉妒印度饥饿的孩子,因为从没有人告诉他们要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
P22-24
假如你一定要我用一个词形容我书中所有的故事,我会说:家庭。要是你允许我用两个词形容,我会说:不幸的家庭。要是你耐住性子听我用两个以上的词来形容,那就请你坐下来读我的书。
在我看来,家庭是世界上最为奇怪的机构,在人类发明中最为神秘,最富喜剧色彩,最具悲剧成分,最为充满悖论,最为矛盾,最为引人入胜,最令人为之辛酸。因此,我主要描写单一的主题,不幸的家庭。
我写《爱与黑暗的故事》以揭示一个谜:聪慧、慷慨、儒雅、相互体谅的两个好人——我父母——怎么一同酿造了一场悲剧?怎么竟是如此怪诞的方程式,也许好和好相加等于坏?
我在《爱与黑暗的故事》里没有找到谜底。《爱与黑暗的故事》的读者,若是你希望在读过五百多页之后发现究竟是谁犯下罪愆,那么最好去读别的书。
有些人撰写回忆录或自传,开脱自己,证明自己的敌人有罪;或者证明作家本人一贯正确,其反对派永远错误;或证明作家是一个出色的人,倘若他并不出色,便会归咎于可怕的童年及其令人生厌的双亲,那么无人可以期待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这种痕迹,你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丝毫也找不到。我并非写书向我的父母清算,也不是驱除我家庭和童年时代的恶魔。我来告诉你某些充满悖论的东西:我的童年是悲剧性的——但一点也不悲惨;相反,我拥有一个丰富、迷人、令人满足而又完美的童年,尽管为此我付出了高昂代价。
我并非写书向父母告别。相反,当我觉得看见父母仿佛看见子女,看见祖父母仿佛看见孙儿孙女时才开始写。确实,在家庭悲剧发生之际,我父母比我两个女儿现在的年龄还要年轻。因此我可以以父母之父母的身份写这部书,怀着怜悯、幽默、哀伤、讽刺,以及好奇、耐心和同情。
我写此书把死人请到家中做客。此次,我是主人,而他们,死者,则是客人。请坐。请喝杯咖啡。吃蛋糕吗?也许吃片水果?我们必须交谈。我们有许多话要说。我有许多问题要问你们。毕竟,在那些年,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次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没有谈论过你们的过去,也没有谈论过你们单恋欧洲而永远得不到回报的屈辱,没有谈论过你们对新国家的幻灭之情,没有谈论过你们的梦想和梦想如何破灭,没有谈论过你们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我对世界的感情,没有谈论过性、记忆和痛苦。我们在家里只谈论怎样看待巴尔干战争,或当前耶路撒冷形势,或莎士比亚和荷马,或马克思和叔本华,或坏了的门把手,洗衣机和毛巾。
那么请坐下,亲爱的死者,跟我说说以前你们从未向我说起的东西,我也会讲述以前不敢向你们讲述的东西。之后,我将把你们介绍给我的夫人和孩子,他们从来也没有真正了解你们。如果他们和你们相互之间了解一些或许是件好事。而后你们结束来访,将会离去。你们不会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要常来看看坐上一会儿,而后离去。
不,《爱与黑暗的故事》既非回忆录,又非传记,它是一个故事。比如,当我写父母的卧室,写我父母的父母,甚至父母、祖父母的卧室,我当然不能以研究为依据进行写作。我只能问询我的基因和染色体:亲爱的基因,请把死者的秘密告诉我。基因向我讲述了一切,事无巨细——毕竟我的基因与他们的相同。
我的家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来到以色列。《爱与黑暗的故事》反映了他们在新家园的生活情形,同当时统治那片土地的英国人、同后来试图毁灭以色列国的阿拉伯人抗争,它并非一部黑白分明的小说,而是将喜剧与悲剧,欢乐与渴望,爱与黑暗结合在了一起。
他们对欧洲充满失望的爱,如果要我们评判希伯来文学,便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以色列全然充满了渴望、创伤、侮辱、梦魇、历史性的希望和单恋——单恋欧洲,或单恋东方,单恋圣经时代的乌托邦,或空想社会主义乌托邦,或小资产阶级乌托邦。我父母和我全部家人都是欧洲人,他们是热诚的亲欧人士,可以使用多种语言,倡导欧洲文化和遗产,推崇欧洲风光、欧洲艺术,文学和音乐。
我父亲总是苦涩地打趣:三种人住在捷克斯洛伐克,一种是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一种是捷克斯洛伐克人,第三种就是我们,犹太人,在南斯拉夫有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波斯尼亚人,也有南斯拉夫人——然后是我们,犹太人。
许多年过去后,我才理解在这连珠妙语的背后,隐藏着多少悲哀,痛苦,伤心和单恋。
我父亲可以读十六种语言,讲十一种语言,我母亲讲五到六种语言,但他们非常严格,只教我希伯来语。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们不想让我懂任何欧洲语言。也许他们害怕,即使我只懂一门欧洲语言,一旦长大成人,欧洲致命的吸引力就会诱惑我,使我如中花衣魔笛手的魔法而前往欧洲,在那里遭到欧洲人杀害。
整个童年,父母都在告诉我,我们的耶路撒冷成为真正城市的那一天将会来临,不是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而是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他们所说的“真正城市”是什么意思。像我那样的小孩不知道其他城市,即便特拉维夫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遥远的童话。
而今,我理解了,家人所说的。真正城市”是指城中央有小河潺潺,各式小桥横跨其上:巴洛克式小桥,或哥特式小桥,或新古典式小桥,或诺曼式的小桥或斯拉夫式的小桥。
我将告诉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犹太人和欧洲人的对话尚未结束,万万不能结束。我们有许多东西要探讨,我们确实有许多东西需要争论。我们有理由痛心,有理由愤怒,但是更新我们和欧洲谈话的那一刻已经来临——并非在政治层面。我们需要谈论现在与未来,也应该深入谈论过去,但有个严格条件:我们始终提醒自己我们不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
我非常高兴能把这部作品奉献给中国读者。中国和以色列位于亚洲大陆的两端,代表着两种古老而深邃的文明,拥有许多共同之处,相互之间应该进一步加强了解。希望此书能够对以色列人一中国人之间进行的一场深层次谈话而尽一点绵薄之力。
2007年6月19日于阿拉德
不可磨灭的记忆——那刻骨铭心的悲悼!
《纽约时报书评》
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奥兹已经证明了他是我们最精妙的作家之一。
他以无止境的深刻和宽广,为我们展现了这个时代和他那片地方的精彩场景,并且避免教条式答案的诱惑使他那些问题的范围无限深远。
《华盛顿邮报》
用希伯来语作为光辉的工具,为文学艺术、为准确地揭露我们时代最全球性的紧迫现实问题做出了贡献。
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授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