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半夜时分我听见门上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笃——笃笃”,一长两短,富有节奏。我知道是他来了,心马上激动地在胸腔里跳动起来。每一次听见他的敲门声我的心跳都会加速,我整个人也会顿时充满弹性。我等得太久了。现在漫长的等待终于被敲门声打断,也随着敲门声结束了。
这样的等待总是在重复。我常常等得昏昏欲睡,有时候因为困倦哉睡了一觉又一觉,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醒来他还是没有到来。那种时候我总是非常焦躁争失落。这一天也是一样,困倦已经令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不过我还没有上床睡觉,我一直在等他。
我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他走了进来,脚步比平常轻捷得多。然而当时我并没有对此多加留意,我只是感觉到他走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凉丝丝的潮湿的气息。他径直走到椅子边,就像经过长途跋涉筋疲力尽一般,整个身体非常松懈地坐在椅子里。他怕冷一样瑟瑟发抖,看上去气息奄奄,丝毫没有平日里那种气宇轩昂的样子。
“来你这儿真不容易啊,马雅。”他双眼凝望着我,“你不知道外面下着多大的雨!”
我说我不知道外面在下雨,这楼层实在太高了,一点也听尔见雨落到地面上的声音。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过雨点打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了,经常外面雨下了很长时间我在屋里也不知道。我这样反反复复说着,一边走向窗口,想看看雨究竟下得有多大。我听见了窗外的风声,但是外面_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他在低声她叶我,让我过去。
他伸出手把我拉近他的身边,搂住了我。他说:“我的时间不太多。”
我闻到他口腔里散发出,来的烟草的焦味儿,还有那种我十分熟悉的他的气息。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能感觉得到的焦急。
在这短暂的片刻,我看到他的脸色比来时更加苍白。我问他:“你是不是病了?”
他摇摇头。
我又问他:“心脏有没有觉得难受?”
他很快地又摇了一下头,有一种明显的不耐烦。
我不放心,伸手去摸他的脉,他却敏捷地抓住了我的手。就在那极短的一触间我感觉到他的手腕凉得让我吃惊。他从来都是怕热的,一双手总是热乎乎的,今天可真是反常。
“你病了,”我对他说,“我去给你泡二杯热茶,然后你早点睡觉。”
“你不必忙,和我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满脸倦容地恳求我。
我尽量去想这不过是和以往一样的一个夜晚,他总是会在一些上夜班的夜里到我这里来和我见面,直说就是幽会。这样的幽会我们已经快两年的时间了,真的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和他走到一起。我的小小的闺房是我与他共同的秘密爱巢,我总是把它收拾得一尘不染,而且我总是储备着许多吃的、喝的,随时等着他到来,等着他来和我共度我们甜蜜的时光。当然,我们始终对这份甜蜜守口如瓶,我们比地下工作者更加注意躲避那些无所不在的好奇的和不怀好意的目光,我们像大牌明星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私生活。我的这套住房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在单位集中居住的小区里,而且地段又离单位不算太远,当时假如真是凭分排队,我想我是根本没有可能分到的。尽管报社多少年来一直在盖房子,但是要房子的人总比房子更多。我的积分很低,排在队尾,没有任何优势,顶多也就能分到一间没有洗手间厨房是公用的那种小平房。我从小就住在那样的小平房里,我早已经住腻烦了。至今我还记得下雨天打着伞穿街过巷去上公共厕所的情景。所以当我拿到这套一室一厅的正经楼房的钥匙时格外高兴,真的是喜出望外啊!我知道没有他我就不可能得到这么一套可爱的公寓房子。可是他总嫌这套房子楼层太高,不够理想。他不止一次搂着我说:“万一有个地震、火灾什么的,可就把你害了!”我懂得他是因为爱我才会格外替我操心。我知道他对我爱得很深,否则他不会如此担忧。他总让我感觉到他的爱无所不在,包括在那些最最微小的地方。我让他一百个放心,这座楼住着百十户人家,又不是就我一个人!可他却说:“百十户人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在乎你一个人!”虽然是情话,我听着还是非常感动。
今天他又提起了这个话头,他说:“有机会你还是调一下房子吧,没把你安排好我不能安心。只有你好好的,我心里才踏实啊!”
“我挺好的,真的,我很知足。你早点儿睡吧。”我也同样满腔柔情地对他说。
他摆摆手阻止了我的催促。他无比温柔地揽住了我的腰。我顺从地侧身坐在他的膝盖上,偎依着他。他已经不再发抖了,但是脸色仍然十分苍白,而且膝盖也似乎非常僵硬。当时我心里有一个十分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不像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而像是一座石头的雕像。他叹了一口气,那样不堪重负,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在叹气。
我不忍心再坐在他腿上,我的身体滑下去,搂住了他的腰。我把脸温柔地贴在他的胸口上。平常这样的时刻他会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那宽大温暖的手掌会移向我的面颊、耳朵、脖子,随后一定会又笨拙又坚决地探进我的衣服里面,并朝我的衣服深处一路滑下去。可是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一双洁净温柔的手带着荧光般的凉意也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的时问不多了。”他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是不是稿件还没有审完?”
“都弄好了。”他叹息着说,“就等着签几个字儿,就全部结束了。”
“你总是把自己搞得这样累!”我忍不住埋怨他,“你干吗非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呢?”
“我并不觉得累。”他似乎振作了一下,眼睛乞求地望着我,乞求我不要说他。
“今天就住我这儿——行吗?”我贴紧他,搂住了他的脖子。
“不行啊,我得回办公室去。”他温存地拍拍我的后背,“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办完,事情没办完我总是心很不定的。”
但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他开始吻我,他把我的嘴唇和舌头全吞到了他的口腔里,好像恨不得连我也一起吞进去。他一边吻着我,一边说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但我本能地把这些无法听清的话当做他对我说的甜言蜜语,我的心像风中的旗帜一样哗哗地飘荡起来,我的身体也像玫瑰花一样开放了。我真的希望他马上要我,希望他立刻把我放到床上,用他的身体充满我的身体,让我的身体变成烈性炸药。可是他就像能量耗竭了一样慢慢地停了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涣散而黯淡,而且充满了无奈。他声音微弱地说:“我得走了,事情没办完我放不下心,而且今天我确实也累了。”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所以我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全报社都知道他是一个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我也悄悄说过他,可是他有自己的一套,他说事业是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活一天就要工作一天,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知道我说他没用,说也是白说。不过我说他的时候他会做出一副让我喜欢的洗耳恭听的样子,一点不像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指挥上上下下五六百号人的大领导,倒像是一个肯听老婆话的好丈夫。遗憾的是这一辈子他都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了,这是他和我从第一天起就说好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不是我们情愿这样。我百分之百理解他,也百分之百体谅他。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该抱怨。但是,无论怎么说,这是我心头永远的痛。假如他是我的老公,今晚他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让他去办公室了。
他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朝我短促地一笑。我要送他下楼,他摆手阻止了。他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才拉开门走了出去。他从来就是这么细致,就像一个小心谨慎的地下党。他出去之后就从外面带上了门,我在里面听着他走下楼去的脚步声。这座楼夜里十二点之后就没有电梯了,刚才我竟然没有问一问他是怎么上来的。我听着他的脚步声一路远去,心里却奇怪地感觉那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在越走越远。
我的眼前忽然间出现了大片的水雾,就像舞台上放的烟雾一样无声地席卷而来,层层叠叠,铺天盖地。我什么也看不见。雾气慢慢变得透明起来,我才渐渐地又能看清眼前的东西。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睁开眼睛,好像从遥远处回到了现实。
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罩外面,浑身的汗水把衬衣都浸透了。才五月的天气,怎么就这么热了?可是我并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躺下的。
刚才梦境里的一切像倒灌的海水一样迅速地涌回到我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所有的情景都真切可感,历历在目。我坐在床沿上默默地发呆,沉浸在一种说不清是思索还是回忆的状态之中。
我的头脑浑浑噩噩,好像还在梦境之中。好在房间里并不暗,床头灯和书桌上的小台灯都亮着,眼前每一样物品都是清晰和熟悉的。桌上玻璃花瓶里的玫瑰花依然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是老样子。这个温馨舒适的环境让我感到安心,我的情绪慢慢安定了下来,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当我的目光触及刚才梦中我和他相拥而坐的那把椅子时,一个激灵让我迅速清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直是平平展展铺在椅子上的织锦缎椅垫翻卷着掉到了地板上,就像是被坐着的人不经意带起来的一样。可是,今天从进门起我根本就没有碰过这把椅子!
那他是真的来过吗?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梦?
我的心中非常混乱,脑袋昏沉沉的。
于是我又一次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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