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张恨水的四部抗战小说,包括:《大江东去》、《巷战之夜》、《热血之花》和《证明文件》。其中《热血之花》作于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的北平,是目前发现的最早抗日小说。描写一对未婚夫妇为抗日而牺牲爱情甚至生命的感人事迹。
《大江东去》作于1939年,是第一部描写南京大屠杀的小说。张恨水先生以愤怒的笔触,揭露了日军屠杀南京军民的血腥暴行,值得国人永远珍视。
《巷战之夜》作于1939年重庆,描写一位普通教书先生在国仇家恨的关键时刻经历的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塑造了普通中国人在抗日烽火中的真实群像。
书生顿首高声唤,
国如用我何妨死。
这是张恨水先生抗战时期坚持抗日、誓死报国心态的真实写照。
南京大屠杀后,张恨水曾呈文政府,请求自费上山打游击,但请缨无路,他把浓烈的爱国热忱和一腔孤愤书于纸上,创作了大量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抗日小说,为中华民族留下了许多抗御外寇的珍贵历史——
《热血之花》是国内发现的最早抗日小说;
《大江东去》是第一部直接描写南京大屠杀日寇暴行的中国小说;
《虎贲万岁》最早描写抗战著名战役——常德保卫战的全景,表现中国将士可歌可泣、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
《巴山夜雨》、《八十一梦》则是抗战“痛定思痛”之作,被称为张恨水作品的“巅峰之作”……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的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入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拆断了的芦干,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作什么?”江洪被柴烟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作到什么地步,还让他作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子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作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一声,将盆放在地上。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和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着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于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到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决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决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这江岸里面去找寻落脚的地方。只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个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户人家,水里也有十几只小渔船,所有我们这里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我在那里找了两个人来和嫂嫂挑东西,我们就去,我已托了一个老婆婆和我们煮着饭了。”冰如听说有个落脚的所在,心里自是宽慰了许多,立刻和王妈来收拾着东西。江洪又把两只箱子叠起来,站在箱子上,对遭难的人,大声报告了一番。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到了那江汊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纸条,而左边有座土灶,这里又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只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在灶口下面,钻出来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袄子,虽然上面也绽有两个补丁,却还洗刷得干净,并没有什么油腻。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黄瘦怕人。这倒让冰如心里稍微舒服些。这人家反正是这一间屋子,所以渔网渔叉船桨,庄稼人用的锄锹,鱼篮,稻箩,到处都摆塞着。墙壁上又挂着蓑衣,吊着鱼竿,真的很少空地。所幸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都没有灰尘,地下也扫得干净。那老婆子见冰如张望着,便笑道:“我依了这位先生的嘱咐,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袄子的褂子脱了。太太,你放心,我会弄得干净的。我也到九江去过,我知道城里人的脾气。”说着,她两手牵着了衣襟摆。冰如这才晓得这个地方,也是经江洪经营了一番的。便道:“唉!我们是逃难的人,还有什么讲究,老人家,你随便吧。”这时,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东西。那老婆子却搬出一张竹椅子来请冰如坐了。还在灶里取出一只乌黑的瓦罐子来,斟了一饭碗酽茶送过来。冰如看那茶,像马尿一般,里面又是无数的细末子翻腾,也没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纷纷地来到村子里,各处去找落脚所在。这屋子里有几位女眷挤了进来。冰如也不动,也不作声。王妈站在面前,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呀了一声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P26-28
民国二十八年冬,友人陈君,将有东战场之行,予小饯之于一酒楼。杯匙之间,畅谈大时代友朋之聚散,更及于男女之离合,甚为喟然。旋陈君更述一故事,以助余兴,则为一军人困于失陷之南京,虽得生还,而有破镜难圆之叹。予日:此故事良好,然以之配合京沪线战争之烈,及南京屠城之惨,将不失为一时性之小说。陈曰:然则君竟为之如何?予虽笑诺之,然以未有火线经验,固置之未用也。半年后,有两军人为邻,暑夜于星光中移榻纳凉,闲话天下事,亦尝问及战争。耳食人余,颇能补常识之不及。时国民日报出版于香港,约予为长篇,并望故事能在抗战言情上兼有者。此项要求,正与予准备之小说材料,若相符合。乃更加以三分之渲染,与四分之穿插,并所有之材料作为三分,融合而成为一篇二十万言之章回小说。名之曰《大江东去》。书零碎书于业余,凡积一年而成。香港人读之作何批评,予初无闻如,后以内地有转载者,予乃相信当可一读,然以是时英日国交未曾决裂,港报文字,例不得斥责日寇,予所谓京沪线之战及南京之被屠,固未能畅所欲言,意实未尽惬也。
三十年冬,友人刘君召饮于酒楼,先二日以函约,告以当有奇遇。予闻之,及时欣然往。至则座上有一少年军人,风姿英爽,侃侃而谈。刘君笑日:此君与君所书《大江东去》主角,正二而一,而其在南京守城之战时,且参与光华门之役,此君若以材料相告,则不啻使君入火线矣。此君闻言,初无难色。乃慷慨欷欺述南京失陷惨状。及予询及光华门之役,彼则告以某班长一手榴弹挽救危城之壮举,绘声绘影,令人兴奋。至于男女问题,此君似存忠厚,少所谈述。且曰:予今固有美满眷属,且生子矣。予虽对故事本身无所收获,而于屠城及光华门两事,乃证实较多。乃告某君,予果将《大江东去》出版者,必增入此二事。某君亦首肯。一席之会,又一年矣,近新民报社促予以此稿出书。予将存稿校阅一遍,乃割去原稿十三至十六回及十七回之半回,而易之以今稿。原文盖写京沪线战争,及略述屠城消息,自视固不如今稿之能现实也。至书中主角陪客,其人物姓名,固尽虚构,而新写一段,则其地名人名,即虚构亦不写出。因吾人尚未回南京之前,此等地名人名,或亦有未便写出者。纪念某班长之壮烈,国家将来自有恤典在,彼决不与草木腐。此间不实亦无妨。更就整个小说言,正如舞台上之戏剧,自不同于社会事实。若必一一加以索隐,则如伦敦小儿向某街索福尔摩斯而访之矣,不亦可笑乎?校稿之时,予初欲改写章体,以白话作题。及检查原来回目,文题尚切,亦不隐晦,乃概存其旧。并新稿亦以新题领之。书成之经过如此,盖纪实也。
三十一年岁除前五日张恨水序于重庆南温泉桃子沟茅屋油灯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