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小说是美国近代作家杰克·伦敦的代表作，小说描写的现实生活几乎都是作者经历过的，而小说的主人公马丁·伊登——一个普通的水手和工人，出身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想通过顽强的创作毅力使自己成为作家而受到上层阶级嘲笑的小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杰克·伦敦的化身，作品的意义决不仅仅局限于自传。由于小说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具有现实主义的深刻性和广泛性，因此它远远超出了自传的范围，而成为一部包含着20世纪初期丰富的社会思想的作品。

这是一部自传体性质的小说，作品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几乎都是作者经历过的。

马丁是以出卖劳动力谋生的下层社会的一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律师莫尔斯一家，并同莫尔斯的女儿露丝一见倾心。然而这种爱情是建立在一时冲动之上：从马丁方面来说，他认为露丝美貌惊人，举止文雅，跟他以前所认识的下层社会的女孩子有着天壤之别，露丝对文学、艺术的精辟见解，使马丁自愧弗如而陶醉；从露丝方面来说，马丁所拥有的强壮体魄和水手独有的顽强精力，她从未见过，因此抱着好奇去窥探这个异性的奥秘。为了踏进这个“高等社会”的门槛，为了赢得露丝的爱情，马丁忍受了极大的艰难和困苦，以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来使自己成为一名作家。然而他所得到的却是社会的排斥、资产阶级的奚落，连露丝了也不能理解和体谅他了，终于跟着别人走了。当然，马丁最后还是成功了——由于资产阶级报刊的老板们对这位下层人物的作品中所写的那些粗犷、奇异、新鲜的生活题材发生了兴趣，于是马丁一跃成为一位闻名全国的作家。金钱有了，地位有了，“高等社会”的大门向他敞开了，许多不相识的人也都来和马丁交朋友，连一向嫌他穷酸的市侩商人——他的姐夫伯纳德-希金博特姆也居然来请他吃饭了……最使他受刺激的是露丝竟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为什么?因为他现在有了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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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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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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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九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五章

那人用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个年青的小伙子，笨手笨脚地摘下他的鸭舌帽。他穿着带着海水气味的粗布衣服，在他走了进去的那个宽敞的门厅中显然是举止失措了。他不知道拿他的鸭舌帽怎么办好，当那人给他拿走的时候，他正要把它塞进外套的口袋里面。这动作做得安静而且自然，笨手笨脚的年青小伙子很是佩服。“他懂事呢，”这是他的想法，“他会好好地照应我。”

肩膀左一摇右一摆的，他跟在那人的后面走，他的两腿无意中叉了开来，好像那坦平的地板，正随着海波的汹涌在倾斜起伏着一般。就他大摇大摆的步态来说那些宽大的厅房似乎未免过小了，他自己就害怕着，说不定他那宽厚的肩膀会跟门口碰撞，或者把壁炉矮架上的古董扫掉。他在形形色色的事物之间这也退避，那也畏缩，生出了许多事实上只存在于他心中的危险。在一架大钢琴和中间一张堆着高高书籍的台子之间，是足容半打人并肩而过的空地方，然而，他还是诚惶诚恐地吃力走着。他的粗大的臂膀颓然贴身垂着。他不知道手臂怎么放才好，而当他眼神不定，误以为一只臂膀似乎很容易把台上的书扫倒的时候，他像一头吃惊的马似地倒过一边，险些儿碰到那钢琴的坐凳。他打量着他前面那个人从容不迫的步伐，第一次察觉到他自己的走法，是与别人不同的。因为他走得这么笨拙，他感到了片刻间的丢脸的痛苦。汗水一颗颗小珠似的，在他的前额上冒了出来，他歇了一下，用手巾揩着他的赤褐色的脸孔。

“等一等，阿瑟老弟，”他说，想用说笑的口吻去掩饰他的不安，“这一下子我可受不了，让我歇一歇，定定神吧。你知道，我并不想来，我猜，你的家人也不会很想见我的。”

“好吧，”是一个安慰的回答。“你别怕我们。我们还不是一样平常的人。哦，有我的信哪。”

他回头走向台边，拆开了信，开始看下去了，让这位生客有一个恢复精神的机会。这位生客懂得并赏识这个。他有一种善于同情与理解的天性；而在他惊惶的外表之下，同情之感，正不断在生长起来。他揩干了额头，带着拘束的表情望望周围，虽然他的眼睛里，正有一股颇像害怕陷阱迷失方向的野兽一般的神色。他正处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当中，疑虑着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晓得他自己走路和举止都很笨，害怕他的每一种特性和能力，都会同样的叫人困恼。他是一个感觉敏锐，极有自知之明的人，那人从信纸上边，暗地里偷窥他的和悦的目光，就像匕首的一戮那么叫他刻骨难忘。他看到那目光，但他没有什么表示，因为在他所学到的东西当中，就有锻炼这一项在。而那匕首的一击，也伤了他的尊严。他咒诅自己不该来，同时决定了不论事情怎么样，既然来了，他总会应付过去的。他的面容严峻起来了，他的眼睛里生出一种挑战的光辉。他比较随便地向周围望着，锐利地留心，这漂亮的厅房里每一件纤微的事物，都留下印象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没有什么逃得过他的视线；当他对当前的美的事物饱享眼福的时候，挑战的目光消失了，代替它的是一种和蔼的温情。他对于美是敏感的，而这里便是感应的根源。

一幅油画完全吸引住他了。一个巨浪汹涌而来，冲击着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低压的雨云遮盖过天空；而在那巨涛之外，一只帆船，就风侧驶着，倾侧得使甲板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看见。以风云正急的薄暮的天空为背景，在起伏着。那里有着一种美，无可拒抗地摄住了他。他忘掉他的笨拙的步态，向那幅画走近。走得更近了，美从那画布上消失了。他的脸上，表现出困惑。他定睛看了一下那好像是拿颜料来随便乱涂的事物，便走开了。然而，全部的美，马上又闪耀在画布之上了。“一幅变戏法的画，”他想，同时不再去管它，虽然在他刚得来的许多印象当中，他也会想起这么丰富的美却为耍把戏而牺牲，因而感到愤激。他不懂绘画。他从小见惯的，是一些五彩石印画，他们常常是明确的，精细的，无论近看或远观。他曾经见过油画，这是真的，在那些商店的陈列窗里，但那些窗橱的玻璃却阻隔着他的渴望的眼睛，不能走得太近去看。

他瞟了他还在读信的朋友一眼，看到那台子上面的书籍，一种热切的渴望，便蓦地出现在他的眼里，正如饥饿的人看见食物时，眼睛里突然现出渴望来一样迅速。他冲动地大踏步走过去，肩膀左一倾右一侧的。他来到台边，开始爱不释手地翻着那些书籍了。他瞥视着那些书名和作者的名字，零零碎碎地读一点，以他的眼睛和双手爱抚着那些书籍，偶尔也认出了一本他曾经读过的书。其余的，它们都是陌生的书本和陌生的作者。他看见一卷斯温伯恩的诗集，开始专心致志地读起来，浑然忘记他在什么地方了，脸上发着亮。有两回，他用食指夹住看到的地方把书合起，去看作者的名字。斯温伯恩，他会记住这个名字的。那家伙是有眼光的，他一定见过了些世面。然而，谁是斯温伯恩呢?他也像许多诗人那样，死了已有百多年之久么?还是他仍在生存，仍在写作?他翻开了扉页。不错，他还写过一些别的书。好，他明天早上第一件事便是到公立图书馆去，设法找到一些斯温伯恩的东西看。他又拿书读下去，入了神了。他没有注意到，一位年青的女人已走进客厅里来。他第一次察觉时，就听见阿瑟的声音说着：

“露丝，这位便是伊登先生。”

书从他的食指夹着的地方掩上了，在他转过身来之前，他为第一个新的印象激动着，这并不是为了那位少女，而只是为了她的哥哥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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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伦敦于1876年1月12日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母亲芙罗拉·威尔曼来自俄亥俄州一个富裕的家庭，在杰克出生之前的若干年里，她以占卜降神为职业，也兼教授钢琴。杰克是个私生子，他没有父亲，也从来不知道生父究竟是谁。成年之后，有人告诉他，有一个被人们称为詹尼教授的星相家即是他的生父，因为根据有关材料证明，在杰克出生之前的一两年里，芙罗拉·威尔曼是与詹尼教授生活在一起的。于是，杰克写信给这位詹尼教授，希望澄清事实。然而后者在回信中虽然承认他与杰克的母亲在那段时间同居过，但却矢口否认他与杰克有任何血缘关系。

杰克出世八个月之后，芙罗拉·威尔曼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嫁给刚死了妻子的约翰·伦敦。约翰是个忠厚诚实的劳动者，他当过农夫、木匠和警察，依靠双手养活一家人，一辈子在生活的苦难中挣扎。杰克·伦敦不仅继承了继父的姓氏。而且也继承了继父的优秀品质。

约翰的前妻留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伊丽莎对小杰克十分亲善。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一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弟之间建立起超乎寻常的信任和谅解，这种关系直到伊丽莎最后将杰克·伦敦的骨灰埋葬在死者生前指定的山丘顶上为止。由于人口众多，加上经济萧条所带来的威胁，杰克·伦敦从懂事起就长期生活在困苦和艰难之中。为了谋生，约翰·伦敦带着一家人东奔西跑，先后经营过农场、杂货铺和工人寄宿宿舍。杰克随着家庭生活的波动而经受着这一切；从小就饱尝了穷困的滋味；贫富的悬殊、社会的不平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等现象，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除此以外，杰克心中还有一块心病：自己是个私生子。虽然继父和姐姐丝毫没有亏待他，但他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社会上抬不起头来，这在他头脑中逐渐形成了一股反抗社会、憎恶现实的情绪。

由于继父失业，杰克·伦敦从11岁起就以劳动者的身份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部分担子。他每天一边读书一边充当报童，每月都把挣来的钱全数交给母亲，13岁那年小学毕业后，他就完全走上了出卖自己劳动力的道路，这种同“劳动畜牲”没有两样的生活，深深地刺激了杰克的心灵，他意识到，在这个社会里穷人除了出卖劳动力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为了生活，他只得忍受下去，先后在罐头厂、麻纺厂、发电厂做工。在发电厂，他知道老板因为雇了他这个年轻力壮又工资低的烧炉工，而使原来的那个工人失业挨饿以至举家自尽的消息后，杰克狂怒了，他扔掉手中的铲子走了——他恨透了资本家!恨透了这个吃入的社会!

然而杰克的反抗是徒劳的，从那时起直到他成为闻名美国的作家，在这十余年里，他始终得为了生活而进行拼命的挣扎：他当过火夫、洗衣匠。当过海上劫蚝贼。当过捕海豹船上的水手。当过大陆流浪汉，当过阿拉斯加疯狂的淘金者。这些传奇式的生活经历使杰克·伦敦日后拥有别人无法相比的丰富的创作素材，但在当时有谁愿意去冒这海上风暴和冰天雪地的危险呢?杰克是在生活的逼迫下才这样去做的。

1894年春天，轰动整个美国的失业工人大进军使杰克更加开拓了眼界，在受够了“劳动畜牲”的痛苦之后，他毅然投入了这支“军队”，向华盛顿挺进。这次惊心动魄的远征使杰克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他为了追赶失业大军的队伍爬过火车，同饥饿与风雪进行过搏斗，从西部跑到东部后，在流浪的“罪名”下还坐过三十天监牢!

社会的黑暗、人间的不平、生活的困苦、家庭的重担，不得不使早熟的杰克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造成美国社会如此不平等的根源是什么?这种思考既是杰克在生活压迫下的产物，又是他反抗社会现实的思想基础。年轻的杰克·伦敦终于走上了信仰社会主义的道路，他在以后不断的探索中，更加坚信革命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唯一手段，社会主义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只有杰克·伦敦那样在贫困和饥饿里滚大的人才会在头脑中确立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强烈仇恨，只有像他那样从小在资本家的棍棒下熬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资本主义剥削制度的凶恶和残酷。

一旦在思想上确立了牢固的信念之后，杰克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信念公开向人们宣传。1895年奥克兰社会劳工党支部举行活动，他参加了这次活动内容之一的克雷·亨利辩论会，在市政厅公园发表演说——这次演说使他又一次尝到了铁窗生活的滋味。他被警察逮捕的罪名是：没有执照而发表演说。生活进一步把杰克推上前进的行列，使他卷进了政治的旋涡。他获得了“少年社会主义者”的外号，几年之后居然成了社会党奥克兰市长的候选人(1901)。当然，杰克不可能当选，美国社会是决不会允许一个工人当市长的。

经过几年的探索，杰克逐渐明白了美国社会之所以成为这样的道理，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在头脑里引起了初步的共鸣。生活是严峻的老师，它教会了杰克如何去认识社会和改造社会——他决心用自己的笔来进行斗争。有趣的是，杰克·伦敦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是由一次偶然的成功而促成的。1893年，即杰克17岁那一年，他在母亲的鼓励下参加了圣弗兰西斯科《呼声》杂志的征文比赛。当时年少气盛的杰克刚从日本海捕豹归来，大海上那惊涛骇浪的场面仿佛还在他眼前翻腾，于是他凭着自己丰富的生活经历和从小表现出来的写作天赋，一口气写完了《日本海口岸外的台风》，这篇作品富有生气，想象生动，内容清新，被评为第一名。据说《呼声》杂志在评论中称赞道：“最令人惊奇的地方是那个青年艺术家把握之广大和沉着的表现力。”

仅仅受过初等教育的杰克居然使自己的处女作获得了成功，这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却对他后来的生活道路的选择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杰克在这里看到了自己身上蕴藏的巨大的创作潜力。为了适合当一个作家的需要，杰克感到自己这点文化远远不够，两年后他进入奥克兰中学一边劳动一边读书，1896年9月又考入加利福尼亚大学。但生活的魔爪再次破坏了他的美好计划，一年后，由于约翰·伦敦年老体弱，无法养活一家人，杰克不得不离开大学。他充当一名洗衣工人，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仍没有忘记挤出时间坐在打字机前写下那些形形色色的充满他头脑的作品。杰克把这些作品分别寄到各个报刊编辑部去，然而不久以后，这些稿子都一一打上标记退了回来。1897年春夏之际，杰克与那些狂热的淘金者一起来到了刚发现金矿的遥远的阿拉斯加克朗代克地区，妄想成为经济上的暴发户，但这场冒险几乎送掉了他的性命。在那里杰克得了坏血病，好容易经受住严寒和疾病的考验，才于十六个月后回到家乡。杰克没有采到一克金子反而染了一身病，但是他比任何一个采金者获得的财富还要多：克朗代克奇妙的风貌，绚丽多彩的淘金生活和那些淘金者各种各样的形象成了杰克日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当杰克从遥远的北方回到家中，约翰·伦敦已经去世了。感情上的悲伤并不能阻止他成为一名作家的决心。他毅然放弃了到邮局去工作的机会，在半饥半饱中用他的笔顽强地进行创作。文学的大门终于被23岁的杰克·伦敦敲开——1899年1月，他的《给猎人》在《大陆月刊》上发表了。这是他写的阿拉斯加小说“北方的故事”的第一篇，也是他作为职业作家的第一次亮相。接着，在以后的几个月里，这家杂志又连续刊登了“北方的故事”中的以下几篇：《白色的寂寞》、《狼的儿子》、《四十英里内的人们》、《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其他几家报刊同时也相继发表了他另外几篇作品。到了这一年的12月末，波士顿的《大西洋月刊》通知他将发表他的中篇小说《北方的奥德赛》时，则把他的19世纪最后一年的创作成就推向顶点。未来的新世纪使杰克充满无限的信心：他有正确的社会主义政治观念，他从自己的信仰中取得了力量，决心和勇气，他有得天独厚的生活经历和坚强的创作意志，他心目中有三位天才作家——莎士比亚、歌德和巴尔扎克一一以及他同胞中杰出的榜样惠特曼和马克·吐温作为他学习的典范，他必将成为用战斗的笔征服生活和世界的强者。

1900年上半年，对于杰克·伦敦来说是生活中有意义的时刻：1月，《北方的奥德赛》发表；2月底，与原籍爱尔兰的中学教员贝西·麦德恩结婚；4月，纽约米夫林出版公司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狼的儿子》，其中包括从《白色的寂寞》到《北方的奥德赛》全部“北方的故事”。《狼的儿子》的出版，使杰克·伦敦赢得卓越小说家的声誉，为美国现代短篇小说开创了一个新纪元，人们赞誉它为“炸开新世纪的定时炸弹”。美国以惊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位年轻作家的崛起。“北方的故事”中那激烈、清新、顽强的色彩，那荒野雪地中的淘金者、猎入和印第安人的精神世界，以及他们同大自然搏斗中逐渐形成的倔强的、不怕死的、有时又表现为极端个人主义的性格，都给人们以难忘的印象。杰克在这部作品中，用他充分的自然主义粗犷风格和对人类生存现实的有力揭示，为20世纪初的美国文坛增添了生气。

杰克·伦敦是一位勤奋多产的作家，从他投身于创作的那一天起，直到1916年他过早地不幸离开人世为止，在这十七年里，他几乎每天坚持写作，有时甚至一天要写上十八九个小时。他为自己规定了每天写作的字数，在日常生活和旅行中也决不放弃利用他深遂的目光去观察人类社会的一切机会，即使功成名就之后也依然保持着当年蛰居在清贫、简陋的斗室中伏案疾书的精神，在这十七年中，他共写出十九部中长篇小说，一百五十多个短篇小说和故事，三个剧本及大量的报告文学、随笔和论文，共出版了五十部书，总数达八九百万字。

杰克·伦敦在他一生的创作中。倾注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愤慨和反抗。他站在资产阶级挞伐者的立场上，以严肃的、敢于正视现实的精神，深刻地揭示了他所认识和理解的一切。在他那些优秀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资本主义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发展后期所显示出来的腐朽、罪恶的现象和本质。在杰克·伦敦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作家对大自然和人民群众的赞美。他憧憬着没有自私、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美好生活的到来，向往着自由、平等、幸福的社会的出现——

在《狼的儿子》里表现出来的思想风格，在《荒野的呼唤》(1903)和《海狼》中继续得到发展，布克在野性呼唤下从狗变为狼，同海豹船主劳森为了极端的利已主义而成了一条吃人的“海狼”的实质是一致的，在这里，杰克以斯宾塞的物质决定论作为指导，并把它运用到对这些作品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中去；

长篇报告文学《深渊下的人们》(1903)的出版，使杰克的作品开创了美国无产阶级文学的先河，在这部经过三个月的实地考察之后写成的优秀作品中，作家以愤怒的笔调无情地揭露了伦敦“一千个英国人当中就有九百三十九个死于贫困”的事实，这本书是杰克·伦敦对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大胆而真实的控诉。

出版于1907年的《大路》和出版于1909午的《马丁·伊登》是杰克·伦敦两部具有自传性的小说，倘若说在《深渊下的人们》中作家还只是停留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本身的一般性揭发上，那么在这两部作品中，尤其是后者，则表现了杰克对资产阶级所谓“文明”的虚伪性和欺骗性的极大愤怒，他抗议和抨击了那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自私、庸俗的金钱关系，揭露了劳动者在社会底层的悲惨境遇，谴责了社会对人的精神的毒害和腐蚀。

政治幻想小说《铁蹄》(1908)的创作使杰克作品中的无产阶级思想倾向发展到了顶峰，这是一部使作家获得美国20世纪“无产阶级文学之父”称号的作品，它以鲜明的立场、深刻的典型、大胆的倾向闻名于世，成为杰克所有作品小最富有革命性的一部。

杰克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高度的思想价值不仅存在于长篇作品中，而且也表现在短篇小说，政论文和其他著作中，曾受到列宁喜爱的《热爱生命》(1907)和《墨西哥人》(1911)以及被称为“太平洋短篇”的大部分作品，都是杰克中期创作的名篇。作者以鲜明的感情色彩和粗犷有力的笔触向人们勾勒出一幅幅富有艺术魅力的画面，而在论文集《阶级的战争》(1905)和《革命》(1909)中，小说家杰克则又成了一个具有严正进步立场、为人民大众的生存而大声疾呼的政治家。

杰克·伦敦是一个贫穷的劳动者的儿子，一个靠出卖体力来养活自己和亲属的工人，由于创作的信念、意志和毅力，他成了一位杰出的作家。在批判的、清醒的现实主义思想指导下进行创造是他取得成功的基石。遗憾的是，杰克虽然像勇猛的长跑健将，却没有沿着这条路跑到生命的终止。而在半途停了下来。在1908年作为社会党人经受了失败的打击之后，他对这个党的兴趣就渐渐减少。从1910年起，杰克进一步脱离了工人运动，再不像五六年前那样向工人、学生、社会主义同情者们发表激动人心的革命演说了。他长期住在偏僻的希尔牧场，把自己的精力放到生活安排上，热衷于花大把的钱财为自己建造豪华别墅——一“狼舍”，他甚至因为没有儿子能够继承他的产业而感到伤心……这一切使杰克的精神走上了无法解脱的绝路。仿佛他的精力已经在1907年和1908年两度环球航行中全部耗尽了。在这些年里，他固然也写过一些好作品，但总的来说，杰克·伦敦已经把他的创作引向了脱离现实生活的虚幻世界——这种倾向在《马丁·伊登》中其实已经露出苗头，只是没有成为作品的基调——以爱情战胜财富为主题的长篇小说《天大亮》(1901)和描写一对年轻夫妇离开城市到宁静的山中去过和平的隐居生活的《月谷》(1913)以及毁誉不一的《约翰·巴雷肯》以主人公酗酒而出名，有人以为这就是当时作家本人的写照，因为约翰·巴雷肯也有着一个与杰克·伦敦一样令人烦恼的私生子身份，他喝酒就是为了麻醉这一隐痛。

1914年，杰克·伦敦出版了歪曲海员工人罢工斗争的长篇小说《“埃尔西诺号”上的叛乱》、第二年先后出版了《红死病》和《星游人》，前者宣扬人类末日来临的悲观主义，后者以生活进化为题材，描写一群狱中囚犯强烈的求生欲望。《星游人》是杰克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它的出版表明作者把他的创作带到纯粹的生物境界里去了。小说没有能引起美国大多数人的注意，杰克感到失望，便在当时给一位批评家的信中得出了“人生是可怕的”结论。他像一个衰弱的巨人，经过十六年长途跋涉之后陡然瘫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许《星游人》正是他一生创作的终结。

紧接着，在以后的一年里，希尔牧场的破产，前妻贝西(他们于1905年11月正式离婚)所生的两个女儿对他的冷漠，疾病的折磨，他对“缺少热情和战斗力”的社会党(自1901年社会党从社会劳工分裂出去之后，杰克就是它的一名骨干成员)的机会主义倾向的强烈不满以至最后导致他愤怒地发表退党声明(1916)，加上三年前的“狼舍”毁于大火以及第二个妻子茶弥安所生的孩子夭折的痛苦一直没有在他的头脑中消失……这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使得杰克的精神彻底跨了。斯宾塞的《原理论》、尼采的超人哲学和白种人优越论的毒害终于酿成了杰克思想的蜕变，他从一个被人称为“一座生命的火山”的巨人跌落成为精神空虚的孤独者。

1916年，上半年他到夏威夷去治病，但是这次既没有医好他的身体也没有治好他的精神。在他看来，世界也似乎变老了，过去他把自己说成是“一个相信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如今理想成了梦想，社会与生活碾碎了他心中的美好愿望。下半年，杰克打算到东方去旅行，他预定了船票，但没有走成。不久，他改变主意，计划到纽约去。11月21日，他完成了去纽约的准备工作，同姐姐伊丽莎谈到晚上9点，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但杰克·伦敦再也没有走出他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仆人发现他服了大量的麻醉剂昏迷不醒，经抢救无效，当晚9点，杰克死了。他的遗体运往奥克兰火化后，骨灰又运回希尔牧场，由伊丽莎把它埋在一个山丘顶上。这是两周前杰克指定的葬身之地，也许那时他已经想到这一天。

假如我们把《铁蹄》看成是杰克·伦敦思想成就最高的一部作品，那么，最能代表他的艺术成就和创作风格的，无疑应该是《马丁·伊登》。

这是一部自传体性质的小说，作品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几乎都是作者经历过的，而小说的主人公马丁·伊登——一个普通的水手和工人，出身于社会底层的劳动者，想通过顽强的创作毅力使自己成为作家而受到上层阶级嘲笑的小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杰克·伦敦的化身，作品的意义决不仅仅局限于自传。由于小说所描写的社会生活具有现实主义的深刻性和广泛性，因此它远远超出了自传的范围，而成为一部包含着20世纪初期丰富的社会思想的作品。

马丁是以出卖劳动力谋生的下层社会的一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律师莫尔斯一家，并同莫尔斯的女儿露丝一见倾心。然而这种爱情是建立在一时冲动之上：从马丁方面来说，他认为露丝美貌惊人，举止文雅，跟他以前所认识的下层社会的女孩子有着天壤之别，露丝对文学、艺术的精辟见解，使马丁自愧弗如而陶醉；从露丝方面来说，马丁所拥有的强壮体魄和水手独有的顽强精力，她从未见过，因此抱着好奇去窥探这个异性的奥秘。由此可见，这一爱情本身就带有明显的不合理性，无法逾越的阶级界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场恋爱的悲剧结局。同杰克·伦敦一样，马丁·伊登开始时把上层社会理想化了，认为在那儿有着“大公无私的人，纯洁而崇高的理想，热烈的精神生活”。为了踏进这个“高等社会”的门槛，为了赢得露丝的爱情，马丁忍受了极大的艰难和困苦，以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来使自己成为一名作家。然而他所得到的却是社会的排斥、资产阶级的奚落，连露丝了也不能理解和体谅他了，终于跟着别人走了。当然，马丁最后还是成功了——由于资产阶级报刊的老板们对这位下层人物的作品中所写的那些粗犷、奇异、新鲜的生活题材发生了兴趣，于是马丁一跃成为一位闻名全国的作家。金钱有了，地位有了，“高等社会”的大门向他敞开了，许多不相识的人也都来和马丁交朋友，连一向嫌他穷酸的市侩商人——他的姐夫伯纳德-希金博特姆也居然来请他吃饭了……最使他受刺激的是露丝竟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为什么?因为他现在有了金钱! “高等社会”的幻觉破灭了：在这些端庄、正经的外表下面，原来都是如此的卑鄙龌龊；原先纯洁和崇高的露丝，如今也成了金钱的殉葬品；看上去是多么豪华、高贵的莫尔斯一家，却也同希金博特姆一样的虚伪与贪婪。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马丁·伊登不得不冷静地思考：他过去朝思暮想地追求的一切全都是虚假的、伪装的。小说在第四十五章写到马丁·伊登成名之后，露丝前来与他重修旧好，请求他原谅时，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噢，我一定会原谅的，”他急躁地说。“在那其实是没有什么好原谅的地方，原谅是容易的。你做了的事情，没有什么需要原谅。一个人总是依照着他的观点去做的，此外他就别无他法。我也可以请求你原谅我没有去找一个职业。”

“我是出于好意，”她抗议着。“你知道的。我怎能爱你而不存好意呢。”

“对了，可是由于你的所谓好意，你差不多就毁了我。是的，是的啊!”他打消了她正要说出来的反驳。“你差不多就毁了我的写作和事业。现实主义就我的性格来说是一个命令。而资产阶级的精神，则是痛恨现实主义的。资产阶级是懦怯的。它是害怕生活的。你全部的努力，便是让我也害怕生活。你想依法泡制我。你想把我压进二尺宽四尺长的生活的鸽笼里，那儿全部的生活价值都是不真实的，谬误的，庸俗的。”他感到她要抗辩似地激动了。“庸俗——我承认，这是一种有力的庸俗——是资产阶级的高雅和文化的基础。如我所说，你要依法泡制我，使我成为你的阶级当中的一个，具有你的阶级的理想，阶级的评价，阶级的偏见。”他忧郁地摇摇头。“而你，甚至连我现在在说些什么，也不懂得。我说的话，在你听来已经不是我原来要说的意思。我所说的，在你听来不外是些狂妄的话。然而在我，它却是活生生的真实。至多，你不过有点儿惶惑和觉得有趣，认为这个生野的小伙子，从深渊下的泥泞中爬上来的，竟敢对你的阶级加以批评，把它叫做庸俗罢了。” 

于是，马丁的幻想破灭了，“我已经尝够了生活中的一切，使我对什么东西都没有个欲望了”。他憎恨这个社会，憎恨周围的一切，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纯洁的心灵被卑劣的社会欺骗了，他在社会上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孤独的人，他的精神被摧毁了，他来自劳动阶级，但在生活与尼采超人哲学的探索中迷失了方向，他回不到人民中间去了，他只有到大海中去寻找自己的归宿，悲惨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一个有才华的作家就这样被这个社会给残害了。马丁·伊登的悲剧向人们提供了个雄辩的例证：在资产阶级社会里，一切正直的思想、艺术、精神和创造力都将受到无情的摧残。它们不是在工人阶级中扎下根来，就是向资产阶级投降，否则必然被消灭，没有其他出路。这便是《马丁·伊登》给予人们的启示。作者有意识地把主人公描写成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并认为马丁最后之所以走上毁灭的道路，其原因正在于此。这说明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杰克·伦敦是以马丁·伊登的蜕变为教训并希望读者认识到这一点，因而安排了一个社会党人拉斯·布里森登的形象——尽管这个人物是苍白无力的——作为马丁-伊登的对立面。据说，小说出版之后，杰克·伦敦对许多人不理解马丁·伊登悲剧的根源是个人主义这一点甚为不满，而向辛克莱发过牢骚，还针对某些读者不满意小说以伊登自杀作结尾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不能稍稍地替马丁感到惋惜?马丁也就是我。马丁是个个人主义者，而我是个社会主义者；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仍然活着，而马丁却已死了。”然而不幸的是，杰克·伦敦并没有能够摆脱马丁·伊登命运的魔力，他把小说的主人公推上了悲剧的结局，而他自己也在七年之后走上了同一条道路，这不能说是悲剧之后的悲剧。

                   浙江工业大学外国文学教授

                          毛信德

                          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