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散文创作领域，邯郸的桑麻先生是近年来较为出色的一位。这种“出色”不是指他散文的技术性和形式，而是一种承继了文学道统、忠于内心、出乎灵魂的坚定信念和写作的主动性、纯粹性。桑麻这本《心是苍青的岛屿》散文集，整体上说，是其个人于时间之中的一种个体生命体验乃至精神生活的文字表述，是一个人的思想、品质和素质的艺术反映。

在这本散文集中，第一辑，桑麻的散文包含了时间之中的某种情感碎屑和精神向度。在第二辑当中，桑麻历数往事，吉光片羽，瞬间即是永恒，以亲切、节制、舒缓、仁慈、从容、自由的笔调，书写了个人乃至他人的生命片段，悲苦或者幸福，真实或者虚构，其实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经历的必定是美丽的，回忆常常会消除温情之外的一些杂质，进而成为一种源自内心的镌刻和纪念。

第一辑 想家的钥匙

 想家的钥匙

 户口簿上的黑色幽默

 停在我生命里的那场雨

 寻找白金项链

 求医惊魂

 在村外徘徊

 化石一种

 远离故乡，越走越远

 井一样深沉的黄昏，刀一样锋利的忧伤

 永生梦魇

 山楂落地的消息

 草地上空的云朵

 牵牛花盛开的小路

 思念的金黄

 路与年

 心境像夜色一样银装素裹

 青核桃之味

 向南看

第二辑 雨水打湿旧事

 晨光里每一朵笑容

 永远温着的一壶茶

 夜夜为邻

 奕者的隐秘语言

 雨水打湿了旧事

 夏夜听埙

 性情的故乡

 我佛

 在中央大街劫掠美丽

 让人心碎的眼神

 她的歌声，她的红楼

 带我去河边的女人

 像蝴蝶一样飞过

 出售温暖

 人迹清浅月中秋

 回声

 弦上的灵魂

 反抗

 一个下午的陷落

 人类的《蓝色多瑙河》

 磨刀人之歌

 向杨姗姗小姐致敬

 看贾艳红老师上课

 一梦惊春

 空运鲜花的浪漫旅程

 道路尽头的花和果实

 火星靠近地球的那一夜

第三辑 不沉的江湖

 一九九二年的暴力

 鱼和养鱼人的从前

 说了不算的故事

 推销商入侵

 荒芜成年心

 往事里的伤口

 办证

 听白

 他人的樱桃

 新翻花间词

 滏阳河，被强暴的河流

 纱布

 为陌生人祈祷

 罂粟之地

 与酒悲欢

 数码销售专员马克

 不沉的江湖

 枪决

第四辑 寻找河的第三条岸

 被挤走的书和作家

 庄周的螃蟹

 光荣和价值

 比炭火更温暖持久

 在岩层里呼吸

 写作影响了我的人生

 从一滴水里能否看到大海

 谁能越过这刀锋

 我的业余生活

 寻找河的第三条岸

想家的钥匙

许多夜晚，在更深人静之时，我不止一次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那是我熟悉的一把钥匙。它与锁孔轻微的摩擦，与同类细碎的碰击，像短促的乐音，骤然而起，嘎然而止。我屏住呼吸，停止一切思想和行动，期待着屋门被打开。儿子将携带街面的气息，楼道微凉的夜风，和着一个男生粗重的呼吸出现在门口。……但是……没有。响过之后，一切复归安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长长地松口气，暗自解嘲地一笑：又是错觉。

坐在客厅，隔着那扇铁门，或者同时隔着那扇木门，我看不到儿子打开房门的情景，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想象。我根本不用判断，就已熟知整个过程和细节。我先是听到单元的铁门响了，随后听到儿子有力的脚步声。我的意识跟随他从一楼快步登上四楼。他在屋外稍事停留，从身上取下钥匙，漫不经心地伸进锁孔。他总是漫不经心。更多的时候，他挂着耳机，哼着我一点都不熟悉的歌。

但现在我是在卧室，正倚着床头看书。我没有听到他上楼的声音，那个过程被卧室的木门挡在了外面。这是我与外界之间的第三道门。我直接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个过程太短促，太飘忽，犹如一根划燃的火柴，只是亮了一下，随即熄灭了。几乎同时，我意识到这个信号的虚妄，否定了它存在的可能。儿子过完寒假刚刚返回学校，现在千里之外的天津。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合上书，陷入茫无头绪的思想中。如果是幻听，为什么如此真切?我分不清是在现实里，还是在幻境中?是现实包容了幻境，还是幻境再现了现实?我能否根据儿子身在天津这一事实，否认我听到的声音?我觉得不能。最后，我相信了我的听觉。然而，儿子并没有回来。我冥思苦想，解释只有一个：儿子想家了，而带在他身上的钥匙洞察了这一切。在这之前，他们母子曾互发短信。他在给他妈妈的一条短信里说，他在学校一切均好，已适应独自在外的生活，请她不必挂念……。在短信的最后，他不忘告诉曾经产生的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刚踏进校门，忽然特别留恋在家的日子，真想马上回来……。发出这条短信的时候，恰巧被带在身上的那把钥匙看见了，于是，这把跟他形影不离的钥匙，这把深谙主人想法的钥匙，在那个夜晚，趁他熟睡之机，带着一个游子的思念和眷恋，顺着熟悉的道路，悄悄回到邯郸，回到了家里……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我们无法确定意念和现实的区别，不知道谁更虚幻，谁更真实。

不可否认，我们都有过类似的体验。作客异地，会涌起无限乡愁，然而，只要闭上眼睛，只要想，马上就能回到熟悉的村庄。那口水井等在老地方。一年不见的狗仍然认得你，围着你嗅来嗅去。父亲一支接一支抽烟。母亲在厨房做饭，不时倚在门边，怔怔地看定你……

格致在一篇文章里提到，钥匙只是一个符号，没有生命。我不敢苟同她的观点。她低估了它。一把跟随主人多年的钥匙，可能早已成为一个精灵。它熟知你的习惯，洞悉你的思想，完全融人你的生活，甚至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你轻视它的存在，丢掉了觉得无所谓，它将必然被尘土和垃圾掩埋，慢慢锈蚀，最终烂掉。然而，如果你始终想着它，挂念着它，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唤它，它可能会回应你的思念，沿着它熟悉的街道归来。说不定某个时候，主人回家时，它已经自行插进了锁孔。这情景不仅让人喜出望外，定然还会大吃一惊。

钥匙贴紧主人，天长日久获得体温和能量。它的根扎在门后的生活里。它通过锁孔跟门，跟墙壁，跟床，跟被褥，跟柴米油盐，跟家里的一切发生联系。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怎样的存在状态，它都会执拗地指向一个方向，指向那扇门，指向门后的家，指向它早已熟悉的琐碎、矛盾和甜蜜。一把钥匙只有回到家里，才能真正安静下来。我们听不到它在门外的声息，才会放心安睡。

钥匙的忠诚建立在我们对它精心呵护的前提下。它在身上时，我们感到安全，片刻不在，就会恐惧，而重新相见，才会让人轻松下来。我不会轻易置一把暂时找不到的钥匙于不顾，更不会重换一把新的了事。无视一把丢失的钥匙，没有经过寻找就试图放弃它，是不明智和危险的。这把钥匙会来报复。最有可能的情形是，某一天，它会领着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P3-5

仰望宁静的星空(自序)

收在本书的作品，大多是我在2003年到2005年间陆续写下的，平均每年二十多篇。即便从一个业余写作者的角度来衡量，不多的总量和单篇简短的形制都不能使我乐观面对。本来我可以写得稍多一些，由于种种原因，那些本该在我的经历中产生影响的事件，在我的怠惰不敏和熟视无睹里飘然远去。我丧失了写作的时机和情绪，也白白错失了它们。

马尔克斯说过，一篇小说，如果经不住放它十年二十年的话，它就不是一个好题材，就不值得作家去写(大意)。可惜的是，他在说小说，而非散文。从某种意义上讲，散文写作需要的恰恰是对素材处理和形诸文字的必要速度，否则，将有可能失去客观的真实和温度。它要求尊重事实，要求作者提供置身现场的真切体验，并为读者营造身临其境之感。许多时候，那些带着生活气息、时代特点和精神烙印的事件，奇异而新鲜的感受，锐利而飘忽的思想，会随着时间的闪逝迅速失去原有的质地和色彩，蜕变为一堆支离破碎的物象。当然，经营任何一篇文字，其构思、提炼、加工的程序都必不可少，然而，一旦背离了事件的真实、作者情感和认知的真实，最终的再现就可能面目全非。这样的散文写作也就失去了本质的意义！因此，客观、准确、艺术地再现生活，是散文写作应当遵循的基本规律，也是散文写作者应持的基本态度和操守，同时，也是使散文写作保持时代特征和生活温度的最好方法，然而，遗憾的是，我做得并不好。

2005年的后半年，气候日渐失去温润，万物趋向收敛，我却变得像秋天一样浮躁。我的浮躁使写作出现了停滞。虽然大家都说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然而，时代的浮躁与我有什么关系？或者说，我的浮躁与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自己的内心不能安顿下来，它浮游不定、朝秦暮楚、蠢蠢欲动，又有什么能够使它安静！所谓的无可救药，并非外界强加的指斥，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人自我放弃的状态。

这有违我的性格，其直接后果是给我带来持久的心理矛盾。我虽然对一些无谓的事体并不热心，却依然不能以从容超脱的姿态去面对。我以为自己可以像水一样随遇而安，顺其自然。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态度，现在正大行其道。在金钱几欲操控一切、支配一切的现时，人显得如此无奈。学会冷眼旁观，保持内心修为，不失为明智之举。然而，反过来看，它又会消磨志气、挫灭锐气，成为退守消极的因由和借口。多少打算、憧憬、理想，就在所谓顺其自然的心理暗示下，变作泡影、逝水，虚化成可望而不可即的天边云烟。

这个时期，我写得很少，因为在写作之前，我已经被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在丧失掉写作的精力之时，连带地丧失了写作的激情。写作需要安静的土壤，人在安静时才可以独立思考，思想的种子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萌芽生长。浮躁首当其冲的，恰恰是内心的宁静。

什么是写作的真正敌人？从源头来看是浮躁。当然，它也是人生的真正敌人。当我们明确了需要什么的时候，浮躁可能也开始觊觎我们，扰乱我们，以各种面目诱惑我们，甚至早已暗暗潜入我们内心。那些美好的构思，那些令我们激动、震颤、彻夜难眠的梦想，可能因此被彻底葬送。

与此同时，又是什么使本该丰饶多姿的文学领地，变作只长野草、不长五谷的荒凉之地？什么使写作在某些人手里成为一种工具，沦为一门简单低劣的技艺？我们看不到作者心灵的敞开和精神参与的痕迹。许多作家对此有过论述。那些关于心灵，关于精神，关于人格对写作影响的论述让人信服。也有更多的从技术层面加以讨论的文字，难免失之雷同。写作技术的丰富和发展固然没有止境，然而离开了心灵和精神的参与，终不免陷入纯粹技术主义的操作。写作一旦变成一个人的文字游戏，其面临绝境的结局也就指日可待。当一个作家借技术的娴熟大量复制作品的时候，他的写作的末日已经不可避免地到来。  文字和智力的游戏在小说中是必要的，但在散文写作中应该禁绝。那些曾经感动过我们的文字，让我们为之震撼、唏嘘、落泪、深思、反省的文字，那些穿透虚假，穿透表象的文字，绝非因为作者的游戏，而是因其表现出的鲜明立场、郁烈的情感浓度和纯净、神圣的精神高度。它们赋予并维持了作品的生命。

我的认识，说明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应有的警惕。当我没有被真正从写作的状态抛离时，我清楚自己还能够在某一时刻重新安静下来。写作太需要安静。虽然世界和生活变得越来越热闹喧嚣，保持安静也越来越不容易。正因为它的难得，才显得可贵。写作多么像气功态。一俟安静，我随时都能体会到心中一股清澈的泉水在流动。

如果让我打个比方，我更愿意把散文写作比喻成一面镜子，我的人生经历成为散文的镜中影像。我也愿意把它比作一个无形无状的容器，我的心灵悸动，情感波涌，连带的浮躁、热烈、执着、犹豫、不满，都被装进这个容器，凝固成我个人的以及与我个人有关的历史。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写下它们的时候，尚没有被浮躁所擒获。我独处一室，把喧嚣挡在门外，无需为了某人或某事而虚伪。宁静给了我说真话的氛围和自由。我赋予那些文字最有力的现实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当有人试图诱导和说服我相信，散文可以虚构的时候，他们显然把虚构和对事件的复原所做的合理想象混为一谈。我保持着内心的疏离，加以冷静对待和考量。认为散文可以虚构的观点，不会为我接受。我不想在散文和小说原本清晰的界限中迷失，虽然这个界限在一些作家(比如豪路赫·博尔赫斯)眼里根本就不存在。

这些文字是在尊重真实的前提下完成的。这里的真实同时反映我思想和情感的真实。我想说出的是，我把散文写作当作了对自己人生的书写。因此，它应该无限忠实地记录我的历史，哪怕它是部分的、或然的、不连贯的……。它们一经形成，就成为我的人生档案，成为我没有被装进人事卷宗的履历，成为我一部分不可更易的历史。它的真实，取代并逾越了现实的真实。我亲历的真实每时每刻都在远离，变形，最终一团模糊……。没有谁能阻止时间对往事的歪曲和删改。当它变得遥远，依稀，真假难辨，而记忆又无力给出明证的时候，这些文字将以特有的方式，替我做出精当而必要的陈述……

2006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