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其人格是黑白分明的:一方面,身处“转型时代”的他顺应了春秋战国以来现实主义、功利思想有极大发展的趋势,勇于追求自我利益。其“仓中鼠”的故事妇孺皆知;其“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菲士之情也”的言论,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秦朝的一系列重大政策更是出自于其个人之手。
另一方面,李斯又将功利主义演绎到了极点。他为了获取高官厚禄、保住权位,不惜谋害亲友、趋炎附势;为了加强集权专制,策动秦始皇焚书坑儒、愚弄黔首……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将李斯导向了身败名裂。可以说。李斯的一生毁誉参半、荣辱参半,体现出了浓厚的转型特征。
一部史传小说,固然不能承载太多的道德说教。然而,关于李斯的那些过往史事,或许当能给同样处于转型期的当代人以某些深刻启迪。
李斯本是楚国上蔡的一介布衣,年轻时因见到厕中鼠吃粪便,且惊恐百端;而仓中鼠吃黍米,且从容肥大,由此而顿悟,诀心要做“仓审鼠”。
于是,怀抱着“老鼠哲学”的李斯,确立了特立独行的人格,成功辅佐了“千古一帝”秦始皇:从上《谏逐客书》到施行“统战政策”;从推行郡县制到力主“天下为一”……秦朝的一系列重大政策均出自于李斯的个人之手。
然而,李斯的道德又是低下的:从陷害同门师兄韩非,到策动秦始皇焚书坑儒;从参与“沙丘政变”,到怂恿秦二世行严刑峻法于天下……秦朝的败亡也与其息息相关。
关于李斯的功过是非,司马迁、李贽、姚鼐等人都曾给予了褒贬不一的评价。其黑白分明的一生与秦朝历史相始终,从某种程度上说,读懂了李斯也就读懂了秦史。
一
李斯决定离开上蔡,离开这个使他自尊心、名利欲大受损伤的郡衙,离开这块使他贫穷卑贱、屈居人下的土地。
他没有向长官们辞行。因为他对这里的人们已经毫无留恋。先前对郡守熊缺的那点微弱的感激之情早已淹没在冰水之中。他只是在那块用过多次的“版”上面,用那支细杆毛笔写下“我去也”三字,便掷笔于地,一走了之。
他走得很凄凉,没有人挽留他,更没有人欢送他。这一点他很理解,他想得开。在偌大个郡衙中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吏,走与留根本无妨大局。然而,当他迈出郡衙的大门,回头望到那个沾染着他的指血的门槛时,心中却不免陡增了几分沉重。
李斯是穿着一身葛衣、一双麻履离开上蔡郡署的,仍如他来时的模样。当他游魂似地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苍天啊,究竟哪方有云,哪方有雨,哪方有我的前程?
李斯在无处投奔的踟躇之中,呆呆地站立了许久。他想到了他的家乡,想到了他的父母,想到了那种虽无饥馁之苦却永无出头之日的织席贩履的生活,心中油然升起缕缕温馨。稍顷,他又苦涩地摇了摇头:既然已经走出,就不能再走回头路!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角上溢出几滴热泪,心里在说:父母双亲,请原谅你们不肖的儿子吧!我今生今世若不能求取功名,晋身富贵,光耀门楣,誓不为人!
李斯不再自责,不再彷徨,他果敢地迈开了双脚,沿着一条充满了未知和混沌的道路走去。
不知不觉间,李斯已步出了上蔡东门,眼前出现一片空旷的原野。此时,李斯的心情却奇异地舒畅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浩瀚的天空,看到了翱翔的飞鸟,看到了广袤的土地。他不由地想到,人生的路不是无比宽阔的吗?何必自轻自贱,自寻烦恼?
一阵犬吠声将李斯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李斯向东望去,只见不远处跑来一条黄犬,正在追逐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那兔子已经精疲力尽,而黄犬却越追越猛,转眼工夫,黄犬已扑了上来,用两只前爪将兔子死死按住。就在这同时,远处传来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好犬!好犬!”
原来是三个年轻人正在玩走犬。这是一种广泛流行于民间的娱乐活动,李斯在家时也颇爱此乐。他家里还豢养了一只叫做“韩子卢”的猎犬,据说是一位姓韩的人培育出来的良种,此犬跑得极快,又极凶猛。村中也有人家豢养着良种狡兔,名日“东郭逡”,为东郭氏所培育。“韩子卢”乃天下名犬,“东郭逡”为海内狡兔,观看名犬逐狡兔,乐趣极多。然而,自打离家以后,好久没有这样娱乐过了。今天这个场面又唤起了他的浓厚兴趣。随着那三个人的欢呼声,他也大声呼喊:“好犬!好犬!”
走犬人看见李斯,先是一愣,接着问:“怎么,你也喜欢玩走犬?”
李斯道:“岂止是喜欢,爱之至深!请问,这只犬是何良种?”李斯的目光投向那条黄毛猎犬,端详有顷。
“叫‘周氏之喾”’,走犬者答道,“它跑得快,还通人性。你看它这腿脚、这毛色,饲养得可精心了,有点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喂了它。这犬爱吃肉,可就是不吃兔肉,你说怪不怪?”走犬者眉飞色舞地夸着他的爱犬,脸上洋溢着得意之情。那犬也像是领了主人的夸赞,顺从地趴在主人脚下,直摇晃尾巴。
李斯道:“此犬确实不错,方才逐兔的那个猛劲儿,真令人叫绝。”
“既然你也爱玩,那咱们一起玩吧。”年长的一位说。
“对,咱们一起玩吧。”其他两位也热情地发出邀请。他们没有询问李斯从哪里来、哪方人士、前往何方,而是一见如故,火辣辣地袒露着一腔真诚。贫贱之交就是这样,绝无富人之群和官场上的那种你争我夺、纷繁复杂,心灵的沟通接近并不需要跨越万水千山。
李斯被感动了,愉快地加入了其中。
走犬再次开始。随着主人的一场喝令,“周氏之喾”像是一名勇猛果敢的兵士,机敏地选好了进攻方向迅速地冲击前进。在它身后,李斯和三个年轻人大声呼喊助威,并跑步跟随其后,尽情地挥洒着他们的朝气和激情,原野上荡满了欢快和喜悦。
他们东奔西跑地玩了好一阵子,感到有些累了,便围坐在草地上,燃起了一堆火,把野兔剥了,烧烤起来。那黄犬则在一旁啃着一块他们事先带来的牛骨。这时,年轻人才想到问李斯的姓名和年岁,并主动介绍说,他们都是尚贤乡的村民,分别叫晏丙、宫强、东野淳。三人中晏丙最长,今年十七岁,其次是宫强,十五岁,东野淳最小,十三岁。
晏丙将一块烤好的兔肉首先送到李斯手上,说:“你比我大两个月,应该称你大哥。幼敬长,是人之常礼,这块肉,大哥先吃吧!”
李斯早就有些饿了,兔肉的香味使他馋涎欲滴,但却不好意思自己先吃,便说:“依礼,幼应敬长,但长更应爱幼,还是先让东野淳小弟吃吧!”
东野淳执意不肯先吃。宫强出主意说:“既然大家谁也不肯先吃,那就把这块肉分吃了,一人吃一点。”
大家表示赞同,于是,一块肉分成四份,每人一份。
李斯并不是第一次吃兔肉,但这一次却觉得特别香。他咀嚼品味的,仿佛不仅仅是兔肉的芳香,而是平民间真挚亲密的友情。
宫强又提议:“今日相聚,实属天意。为了记住这一天,咱们结拜为兄弟吧!”
“好!好!”大家齐声应和。于是,四个人来到附近的一潭泉水旁,堆起一个土堆,折来三根木棍,插在小土堆上,权当三炷香火。每人又用双手捧来一捧泉水,以水当酒。他们同跪在“香火”前,齐声祝道:
“恭酌清泉,略表诚肠。
兄弟相亲,互敬互帮。
苟能富贵,誓不相忘。
……”
祝罢,四人同时饮干了手里捧着的泉水,又同时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这时,晏丙对李斯说:“大哥,现在我们已经是兄弟了。兄弟之间是不应生分的。我知道,大哥乃浪游之人,莫如先到我们村上住些日子。虽无美酒佳肴,粗茶淡饭尚可果腹,更有我们兄弟间的一片情谊,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李斯的眼睛湿润了,说:“诸位贤弟的好意,大哥我领了。可是我还有事在身,恕不能久留。”
“有什么事?咱布衣百姓不就是干活吃饭吗?到哪里还不是如此?莫不如咱兄弟几个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晏丙拉着李斯的手,恋恋不舍地不让他走。
小弟东野淳也眼泪汪汪地说:“大哥,咱们刚聚到一块,怎就要走呢?我还没和大哥亲热够呢,我不让大哥走,今天就先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到我家吧!”
三个人争着、抢着,诚心诚意,谁也不肯相让。
李斯被深深地感动了。一年多的小吏生活,他看到的都是冷漠和污浊,而在这普通的乡友之间,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真情。然而,他却不能与乡友同行。他有他的心事,他有他的宏愿。他向三兄弟深施一礼道:“诸位贤弟,告别了。不管我到了哪里,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晏丙见李斯执意要走,便对宫强和东野淳说:“既如此,我们就让大哥走吧。为表达咱们的情谊,咱们送大哥一程。” 李斯上路了,三兄弟恋恋不舍地送行。那条大黄犬“周氏之喾”像是懂得主人的心意,一会儿跑到李斯前面左遮右拦地阻挡李斯前行,一会儿又尾随在他的身后,恋恋不舍地紧跟。看着这条颇解人意的黄犬,李斯的鼻子又是一阵发酸。
十里相送,终有一别。分手的时刻到来了。李斯对三人说:“好兄弟,回去吧,不要再送了。回家后请代我向家人们问候!”
晏丙紧握着李斯的手说:“大哥,可要多保重啊!”
宫强道:“我们将天天为大哥祝福,祝大哥事业有成、大展宏图!”
东野淳道:“大哥,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啊!”
“不要忘了我们!”
“不要忘了我们!”
在李斯的身后,三兄弟带着哭声呼喊着。李斯的泪水也禁不住潸然而下。他深深地感受到友谊的温暖和平民间无比纯洁的真情。这友谊和真情像原野上盛开的一丛小花,使李斯的心中充满了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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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说转型时代的功利抉择
李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地位的人物。
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首席”宰相,其功过是非、成败荣辱,千载而下时常成为历代名士们谈论的话题:西汉史家司马迁说他未能始终如一地辅佐秦室,否则“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北宋文学家苏轼说他向荀子学帝王之术,又“以其学乱天下”;清代桐城派大儒姚鼐说他实际上已经舍弃了苟卿之学,“焚《诗》《书》、禁学士”只不过是顺应时势而已……
诚然,名家大儒们的论说都能自成一家之言,但相关评论均从“功秦”或“害秦”的角度出发,很少有人对李斯人格的时代特征进行论说。其实,以今天的眼光看,李斯的一生,最有价值的当首推其功利思想,而他对功利的抉择又具有浓厚的时代特征。
一
说到功利思想,不得不谈一谈人性的善恶问题。
春秋战国以来,对于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追名逐利现象,思想家们很早就从人性的本原上进行思考。当时的许多论断,其范畴和深度,即使到了今天人们依然难以逾越。孔夫子日:“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礼记·礼运》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荀子也认为,人之天性乃是好利多欲,“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非相》)。荀子认为,由于人人都“好利”、“有嫉恶”、“好声色”,且为与生俱来,因此“人性本恶”,人只有经过后天教育才能变善。
与荀子的观点截然相反,孟子主张“性本善”。他认为,人人都有恻隐、羞恶、礼让、是非之心等“善端”,即善的萌芽、开端。人心有善端,就表现为人性本善;善端若不断扩充发展,就能成为仁、义、礼、智“四德”;把“四德”发展到完美的程度,“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上》)。 此外,还有人认为人性无善无恶、善恶杂混,等等。但无论持何种人性观,思想家们普遍承认人是好利的,分歧主要表现在天性使然,抑或后天所致。由此而引出义利之争:孟子反对人们言利,主张“舍生取义”;墨子强调义利并重;商鞅提出“权而索利”;荀子宣称欲利不可去,求利乃天然合理……
思想家们的争论认真而又执著,每个人都力图使世人的行为合乎于他们的说教。这种人性论上的“百家争鸣”,恰恰是当时追名逐利现象在思想意识形态上的体现。自周平王东迁、春秋时代开始以来,到战国末年以至秦朝,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大的社会转型期。社会转型,一方面表现为生产力快速发展、经济日渐繁荣,另一方面表现为民众的思想意识从理想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从重“仁义”向重“功利”过渡。尤其是到了战国中后期,重利的观念已经有了极大发展:为追求商业利润,商人阶层崛起,商业贸易繁荣;为追求自身学说能被统治者采纳,名家大儒们不惜周游列国;为追求高官厚禄,士阶层崇尚实学,敢于积极奔走,毛遂自荐……
司马迁放眼于秦汉时期的社会现实,精辟地概括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至理名言。这个论断,同样也是春秋战国时代普通民众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
二
李斯正好身处于这样一个务实的时代。
他继承了春秋战国以来有极大发展的现实主义、功利思想,勇于追求个人利益,重视自我价值的实现。少年时代的他,已经有了一颗不安于现状的心。后来在家乡当小吏,偶然看到厕中鼠和仓中鼠有着天壤之别,由此而顿悟,确立了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后来李斯又选择了求学。他千里迢迢,拜当代大儒荀况为师,潜心钻研“帝王之术”。然而,虽身为儒家弟子,但李斯“不唯上、不唯师”,他通过对儒家理论的学习、批判和借鉴,思想上倾向于更为现实、更为功利的法家,最终“离经叛道”,“脱儒入法”。这个选择显然是理性的,有进步意义。这是因为,理想主义的儒家学说表面上虽号称“显学”,实际上并没有得到列国统治者的真正重视,而现实主义的法家客观上却得到了普遍推行。
为了追求富裕生活与优越地位,李斯将满腔热情与不懈追求倾注在了强盛的秦国身上,大胆地前往秦国谋求发展。他毫不顾忌地追求名利,费尽心机地博取功名,由此而形成了一种不畏万难、特立独行的人格。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客卿、廷尉、丞相等职位,在血色中筑起了生命的辉煌。
李斯称得上是一代名相。他以杰出的才能和巧妙的运筹,以务实的眼光和特立独行的人格,成功地辅佐了“千古一帝”秦始皇。在逐客风波中,他以力挽狂澜的英勇气概上书赢政,转变了秦国的人才策略;在兼并六国的战争中,他出谋划策,开辟第二条“统一战线”;在天下一统后,他又以惊人的胆识和超凡脱俗的智慧,力主秦始皇推行郡县制,施行“天下为一”的策略。秦朝推行的一系列重大政策,都出白于李斯个人之手。尤其是“天下为一”的重大措施,构建起了中国人的政治认同、经济认同、文化与心理认同,其影响延绵至今。
在“重利”成为一种潮流的时候,有些人由于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思想意识处于将明未明的状态。而李斯已经毫不犹豫地确立了功利观,而且在行动上比别人走得更远。不得不承认,李斯的“老鼠哲学”中含有积极进取的成分,他个人的特立独行及“与时俱进”精神,很值得后人赞赏。
三
遗憾的是,李斯又将功利思想、个人主义演绎到了极点,最终走向了反面。随着天下一统、雄主变为暴君,其个人品格中的卑劣和丑恶也迅速膨胀起来。他太看重自己的禄位和名利,唯恐得而复失。维护个人利益原本是应该的,但他却不应该以正义感、道德感的沦丧为前提。
早在统一战争过程中,李斯就以卑劣的手段陷害了同门师兄韩非,使一代才子未能施展才华便英年早逝。全国一统后,李斯进一步变得自私、贪婪。他将迎合昏主、保全禄位视为唯一要旨,逐渐泯灭了良知,混淆了是非,甚至为了个人私利,推动当权者行严刑峻法于天下,使得全国生灵惨遭涂炭。其中,由他策动的焚书坑儒活动,禁锢了思想,使中华文化惨遭浩劫,残留到秦朝的最后一丝自由的空气也被窒息了;“沙丘政变”中,他扮演了一个极端不光彩的帮凶角色;其所谓的“督责之术”,更是助纣为虐的不义之举。
李斯的结局很惨,被腰斩于市,夷灭九族。他最终身败名裂的事实说明,专制时代的法家思想最终只能带来专制主义,它与民主社会所说的法制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人性中自私的一面如果没有很好的引导和限制,它将会把人们的行为导向无耻,甚至反动。
大体上讲,李斯早年的拼搏精神令人敬佩;其晚年的败坏则令人唏嘘不已。从战国末年到秦朝,国家从分裂走向统一,转型时代已经接近尾声。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旧有的思想和制度被打破,而新的思想和制度又尚未完全确立,这就使得像李斯这样具有拼搏精神的人易于获得成功;同时,制约机制的缺乏也容易导致有权位者变得自私自利,最终损人害己。李斯黑白分明的人生说明,转型时代,规范的制度亟需建立,有效的约束机制也需要逐步健全。
……
关于李斯的黑白人生,早已跃然于纸上。
且让我们煮酒一杯,怀抱着一颗平常的心,去细细品读关于他的成败荣辱、功过是非;去领略有秦一代那曾经过往的史事、那恢弘壮阔的历史画卷……
寂寞身后事
李斯死后,二世任命赵高为中丞相,封武安侯。秦之丞相始设于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分左右丞相,以后又有相国、相邦、丞相之称。胡亥拜赵高为中丞相,是因为赵高为宦官,宦官又有宦者、中官等称谓,所以要在赵高这个丞相前面加个“中”字。此时的秦廷仅赵高一人是丞相,朝中事无巨细,均由赵高一人决断。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二月,即该年度的第三个月份(秦以十月为岁首),秦军和义军在巨鹿展开了一场大战,秦将章邯的对手是赫赫有名的项羽。项羽以压倒一切敌人的英雄气概,率二万人渡过了黄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经九次厮杀,击破十倍于己的秦军,擒王离,杀苏角,迫使涉闲自杀,章邯败逃。不久,章邯也投降了义军。
这次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极大地震动了秦廷。二世意识到局势的严重,不时召问赵高,甚至大发雷霆。赵高担心被害,欲杀二世,另立傀儡。因恐群臣不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指鹿为马,以此试验群臣是否顺服,并杀言鹿者以警示左右。不久,赵高与其弟郎中令赵成、女婿咸阳令阎乐逼胡亥自杀。史载,胡亥面对阎乐提剑相逼,曾再三乞求饶他一死,像个小商贩一样讨价还价。先是请为郡王,后又希望当个万户侯,均被拒绝。二世于是再次退步,恳请道:“让我保全性命,与妻同为平民可以吗?”阎乐仍不允许,眼睛一瞪说:“我奉丞相之命将你处死,多言无益,快自裁吧!”二世这才万念俱灰,拔剑自刎。
二世死后,赵高立其兄的儿子子婴为帝。然而,子婴并没有感激这位扶立他为新傀儡的中丞相,而是设计了一个圈套,引诱赵高上钩,一举捕杀之。
二世死时二十四岁,在位三年。
子婴更是一个短命的皇帝,在位仅四十六天。
秦始皇创立的秦王朝存在了十五年。想当初,始皇曾意高志满地宣称,要将帝业一代代传承下去,二世、三世……以至无穷。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远不像他预想的那么顺利。诚如唐人胡曾诗云:“新建阿房壁未干,沛公兵已入长安。帝王苦竭生灵力,大业沙崩固不难!”
李斯,一个黑白分明的人物,其政治生涯是与秦朝历史相伴随的。在功利思想的引导下,李斯曾确立了积极进取、特立独行的人格。他称得上是一代名臣:凭借超凡脱俗的政治智慧,帮助秦王政兼并了六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以杰出的经国之才,制定了各种统一措施与制度,改变了割据状态的政治和文化,使中国的政治认同、经济认同、文化认同得以确立。诚如明人李贽在《史纲评要》中所言:“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李贽还将李斯与赵高作了对比,认为李斯堪称一条龙,而赵高不过是一条虫。
然而,由于自身地位的变化、制约机制的缺乏,李斯的功利思想将他导向了卑劣无耻,并最终身败名裂。他把功名利禄视为人生的唯一追求,为博取独宠,不惜同室操戈,陷害韩非;又为了保住权位,不惜助纣为虐,焚书坑儒。他还进献督责之术,行严刑峻法于天下。李斯的自私,造成了竹帛烟销,儒者被坑,刑者半道,黔首涂炭。“犹是,秦人恨李斯!”(唐·胡曾)
关于李斯的是非功过、成败荣辱,司马迁评价道:“李斯出身布衣,行踪遍历诸侯各国。后至秦,趁六国有机可乘,辅佐始皇,终成帝业。李斯位至三公,可谓尊宠,然李斯虽知儒家六经之宗旨,却不力求政治修明,纠正君主过失,而是贪恋爵禄,阿顺苟和,严刑酷法,听信赵高邪说,废弃嫡子扶苏,立庶子胡亥。等到诸侯已叛,才知谏争,岂不太晚?人皆以为李斯极忠而遭五刑死,未免冤枉。然查其真相,其所见却与世俗不同。若依世俗之见,李斯之功不是可以与周公和召公相比了吗?”
言外之意,司马迁是说李斯咎由自取,罪大于功。《史记·索隐述赞》也写道:“鼠在所居,人因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成阳,人臣极位。一夹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未异。”
其实,李斯的功过是非是显而易见的,不难评说。值得思考的倒是,他为什么会落了个如此凄惨的结局?司马迁将其不得善终归结为“持爵禄之重”,这说到点子上了。生活于战国末年至秦朝这个“转型时代”的李斯,其性格不可谓不典型:一个持有功利思想的人,在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上,表现出了积极进取的心态、特立独行的人格;但私心过重,而社会制约机制的缺乏,又使得李斯将自私自利演绎到了极点,最终走向了反面。李斯的黑白人生,颇耐人寻味。
李斯死了,他死在了名利场上。他的身后,是一片寂寞。进入关中的刘邦不曾提起他;“匆匆一炬火成阳”的项羽对他不屑一顾。只是秦王子婴乘素车、驾白马、脖子上系着绳子跪伏在轵道旁向刘邦投降时,曾将一枚封好的皇帝玉玺献给了刘邦。那玉玺是蓝田玉刻的,上面的八个小篆是李斯的手笔:“受天之命皇帝寿昌。”这枚玉玺后来被视为皇室至宝、帝业象征,传袭了好多代。
李斯被尊为一代书法家,他有一些刻石传世,人们竞相临摹。后世的人们只记得他的文章书法,对他的功名,反而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