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政和至宣和年间,也就是公元12世纪初的十五六年里。
本书将一同关注《金瓶梅》中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例如,作为彼时的市井百姓,他们的经济生活与今天有何不同?他们使用何种货币?当时的物价水平如何?各阶层人士的日常花销、衣食住行又是怎样?尤其像西门庆那样的商人,整天跟金钱打交道,他的金钱观念如何?他的钱是怎么挣的,又是怎么花的?在那样一个人文环境中,人的思想性格的形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对于书中出现的众多人物形象,我们也将试着从“食货”的角度,来推求他们的性格成因、人性善恶。
就让我们戴上“食货”的眼镜,一同走进《金瓶梅》吧。
奇书《金瓶梅》,历来为论者所称道。中国寥寥几部古典长篇小说中,没有一部能像《金瓶梅》这样,完全站在市井百姓的立场,用百姓的思想去体悟,用百姓的感情去爱憎,用百姓的语言去讲述。然读者诸君目光多投注于人物的悲欢离合、情节的起伏跌宕,对于隐藏于故事深层、人性背后的经济动因,或未能予以足够关注。《金瓶梅》书中经济信息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不但西门庆做一笔买卖、置一所宅院、收一笔贿赂、送一份厚礼等“大事”记述得价值详明,就是书中人物沽酒、裁衣、剃头、磨镜、买汗巾、称瓜子,乃至赏赐厨役、打发轿夫等细事,也都笔笔叙及,言必称价,银两的计算甚至细致到几钱几分。
本书从食货着手,漫谈《金瓶梅》中的柴钱米价、人事纠葛,以我们平日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平常心,来体谅古人,观照人生,触摸晚明市井百姓的世俗生活。从西门庆的生财与散财之道,“穷”金莲与“富”瓶儿的生死纠葛,到透过钱眼看去的众奴才与众帮闲的丑恶嘴脸,在金钱面前,一切虚伪的假饰都被揭去,赤裸裸的人性展露无遗。而西门庆受金钱与女色欲望推动的发家与毁灭之路,尤为引人遐思与深省。
千万富翁的商业收益
——西门庆如何赚钱之一
西门庆是山东清河县的商人,他几乎垄断了这个运河城镇全部的药材与纺织品销售,此外还经营着典当行,发放高利贷,并参与官盐买卖,获取了商业发展的关键资金。
刚出场的西门庆,不过是个“破落户财主”,全部商业资产只是“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但因他“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第二回)。他与官府的关系,对他的日后发迹至关重要。以后他又巴结朝中权要蔡京,当上了“金吾卫衣左所副干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第三十回),日后又升了正干户(第七十回)。官商合一,财势相辅,他的买卖也越做越大。经过数年的打拼,西门庆已是“山东第一个财主”(第五十四回)了。
小说第六十九回,媒婆文嫂向林太太夸说西门庆的财势:“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干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多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媒婆的嘴,本来是信口开河的。不过这篇言辞,除了“田连阡陌”等语,却是基本属实。至小说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纵欲而亡,临终前向陈经济嘱托后事,把家中资产说得最为明白:
我死后,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按:词话本此处原文是“缎子铺占用银二万两”,误;因为前文已有“缎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等语。这里应为“印子铺”,即典当铺),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亓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欠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根据这篇交代,西门庆死前的商业资产总值,合白银六七万两,这还不算房产。这是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放在今天,西门庆堪称“千万富翁”了。这里面生药铺的本钱五千两,可能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剩下的六万余两,则是西门庆在五六年间利用种种合法、非法手段获取的。算下来,年均获利一万两(合现在两百万元),增速惊人。
西门庆的巨额资产,是怎样聚拢起来的?归纳起来,无非是经商获利、做官受贿、放债取息、纳妾得财等几个方面。作为商人,商业经营仍是西门庆主要的获利来源,只是经营手段多种多样,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
“贱买贵卖”是世上一切商业经营的铁律,西门庆最初的发迹,就是乘人之危,压低价格,开辟廉价货源以赚取差价。小说第十六回,西门庆去会李瓶儿,仆人玳安来报告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其余约八月中旬找完银子。大娘(指正妻吴月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西门庆不肯回去,吩咐:“教把傅二叔打发他便了。”李瓶儿劝他:“买卖要紧,你不去,惹得他大娘不怪么?”西门庆答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脱,才来上门脱与人。迟半年三个月找银子;若快时,他就张致(本指装腔作势,这里指拿架子,不肯降价)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
这就是西门庆的生意经:他不肯尽快回去处理生意,不仅是贪恋李瓶儿,更是与川广客人打心理战。若回去快了,显得买卖有利可图,客人就不肯降价了。西门庆“店大欺客”,知道唯有自家本钱足,能消化这批货,因此不怕买卖跑掉,一定要把价钱压到最低。
另外,这桩买卖不是现钱交易,只需付一百两银子“押合同”,余下的钱八月份才结算。有道是:“时间就是金钱。”压下的货款可以投资商业或放债取息,资金多周转一轮,利润自然也要翻番。因此这样一笔送上门来的买卖,会让西门庆足足赚上一笔。
至第三十三回,又有个湖州姓何的客商,因有急事要回家去,有五百两银子的丝线要脱手。帮闲应伯爵来牵线,西门庆硬把价钱压到四百五十两。收货后,他利用狮子街的两间门面房开起了绒线铺,找了“能人”韩道国与家中仆人来保搭伙,雇人染丝发卖,“一日卖数十两银子”。
西门庆的经营头脑十分灵活,做买卖并非专捡便宜。第七十七回,花大舅来介绍一笔生意:“门外客人有五百包无锡米,冻了河,紧等要卖了回家去。我想着姐夫倒好买下等价钱。”西门庆当即回答:“我平白要它做什么?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如今家中也没银子。”——这样的“便宜”货,他是不捡的。
然而这些零星送上门来的便宜货,并非西门庆的主要货源。西门庆搞丝绸贸易,多半是派人到产地直接采购,自家运回销售。以缎子铺为例,西门庆派伙计分两路去产地进货。一路是仆人来保,到丝绸之乡杭州采买,然后经南京运回;一路是伙计韩道国,到另一丝绸产地湖州就地订货,坐等人家织就,长途运回。因没有中间商的盘剥,货物成本大大降低;而坐等染织,便于监督,丝绸质量也有了保证。
缎子铺的投资,是西门庆与乔大户各出银五百两,另外加上三万“盐引”。日后韩道国这一路从湖州运回十大车缎货,“直卸到掌灯时分”(第五十九回),价值一万两银子。来保从杭州运回的货物“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第六十回),应值二万两。这要算西门庆商业经营中获得的最大一桶金了。
西门庆在经营管理上也有一套手段,缎子铺没开张,便已雇下伙计,订下合同。因是西门庆与乔大户合资开店,规定“譬如得利十分为率:西门庆分五分,乔大户分三分,其余韩道国、甘出身与崔本三分均分”(第五十八回)。股东得了大头,同时也照顾到伙计(经营者)的利益。
缎子铺开张的第一天,“伙计攒账,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第六十回)。假若按获利百分之十计算,每位伙计这一天便有三两多的收入,这对于他们的经营积极性,该是多大的刺激!而最大的赢家当然是西门庆,他身不动、膀不摇,一日便有二十多两银子的进账,相当于今天四五千元——西门庆的千万家私,就是这样积累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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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一部晚明社会“食货志”
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家里书少,经常翻看的,是一册姐姐的语文课本。那是她读书的那所中学自编的教材,所选篇目跟一般统编教材不同。例如选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一般教材大多是《背影》《荷塘月色》,这本教材却额外选了一篇《加尔东尼市场》。
朱自清先生于上世纪50年代旅欧期间,曾在英国住了七个月。加尔东尼市场是伦敦的一家旧货市场,朱先生以他那一贯的亲切笔调絮絮而谈,讲述他在市场中闲逛、购物的乐趣。说到旧书及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还捎带提到价格。像一套莎士比亚全集,“只花了九便士,才合五六毛钱”;“一个铜狮子镇纸……要价三先令(二元余),还了一先令,没买成”。最后提到一册“大大的厚厚的”贺年片样本,“问价钱才四便士,合两毛多”。“回国来让太太小姐孩子们瞧瞧,都爱不释手;让她们猜价儿,至少说四元钱。我忍不住要想,逛那么一趟加尔东尼,也算值得了。”
如今想来,朱自清散文亲切如口出的文字风格,正是他的平民思想、平民情感的自然流露——文学固然以谈理想、抒壮怀为高,然而没有“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天籁之音,没有细数柴米油盐的生活之味,文学也便失去了多样性,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基础和生命力。
这篇《加尔东尼市场》至少让我们知道,朱自清先生这位大文学家的内心,不仅为父亲的背影感动过,不只被荷塘的美色陶醉过,也不单因社会的不公而感愤激动过;其中也有对平凡生活乐趣的寻求,甚至不乏因旧货“捡漏”而引发的小小欣悦与满足。我们并未因此减少对先生的尊敬,反而觉得朱先生的一颗心与市井小民息息相通,与我们贴得更近。
一位西方学者总结说:“一部西方小说史,就是一部不断淡化英雄的历史。”此话不仅是对小说而言,也可以理解为对整个文学发展历程的总括:那应是一个脱离圣雄豪杰的神话传奇、不断向平民生活靠拢的过程。朱自清先生的文字,已经让我们体会到了这一点。
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学又何尝不是如此。明代“四大奇书”中,《西游记》说佛论道,离世俗生活甚远,可以存而不论。《三国演义》讲述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略,让下层读者须仰视才见,不免脖子发酸。至《水浒传》讲说民间英雄豪杰的传奇,已经向市井读者大大跨进了一步,不过打虎的武松、拔杨的鲁智深,到底还是身边难觅的超人。至世情小说《金瓶梅》,才开创长篇小说专写市井人物的先河,读者在书中常常能发现左邻右舍的影子,却很难再见割据的雄主、超凡的英雄——作者视点放得越低,文学进步的脚步就越大。这可能就是学者把《金瓶梅》推为“白话小说里程碑”甚至是“真正的小说”的重要原因吧。
详细讨论《金瓶梅》的思想、艺术、文学史地位等,不是这本小书所能胜任的。不妨就让我们选择一个小话题,谈谈《金瓶梅》中的柴钱米价,了解一下古代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以我们平日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的平常心,来体谅古人,观照人生,也不失为寻求阅读之乐的一种角度和尝试。
4月里的一天,在山东清河县富商西门庆家中,“五娘”潘金莲斗牌赢了三钱银子,她又撺掇有钱的“六娘”李瓶儿添出七钱银子,让仆人兴儿买来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佐餐菜肴)、一坛子金华酒、一瓶白酒,另有一钱银子的果馅凉糕。兴儿的妻子把这桌价值一两银子的酒席整顿好,众妻妾在花园卷棚下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又拿了酒菜,到假山亭子内下棋投壶、赏花观景,度过了悠闲快活的一天——这是明代小说《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中的一个场景。
这一篇看似琐碎的饮食账,让每天难离柴米油盐的读者嗅到浓浓的生活气息,被真实的生活细节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融入小说人物的生活中去。这正是《金瓶梅》的魅力所在。
的确,《金瓶梅》是一部让人啧喷称奇的小说,它在明万历年间问世后,吸引了众多名人学者的关注,却又遭遇了毁誉不一的尴尬局面。大文豪袁宏道说:“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袁中郎全集》)文学家谢肇涮也盛称“(书中人物)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小草斋文集·金瓶梅跋》)。清代小说评论家张竹坡干脆把《金瓶梅》誉为天下“第一奇书”,放在“四大奇书”之首(另三部是《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
但批评的声音也不绝于耳。明人沈德符认为此书不宜流传,一旦刻板印行,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刻印者也将“以刀锥博泥犁(因贪图小利而下地狱)”(《万历野获编》)。清人袁照则直接批评:“(《金瓶梅》)鄙秽百端,不堪入目。”(《袁石公遗事录》)连初版的序作者“东吴弄珠客”也不得不承认:“《金瓶梅》,秽书也。”
说它是“秽书”,主要因为书中有一些十分露骨的性事描写,这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士大夫们难以接受,也遭到民间世俗舆论的普遍抵制。既然如此,这样一部“秽书”又是如何出炉的呢?学者分析说,一是受16世纪人欲横流的淫糜社会风气的熏染,二是被当时追求个性解放、挣脱礼教束缚的文化思潮所激发,三是受商业化娱乐机制的推动。对此,学者们撰有专文专著,作了洋洋洒洒的论述,本书不拟多谈。笔者要说的是,其实书中的色情文字东鳞西爪、篇幅有限,合起来不过一两万字,且与小说情节油水相隔,结合并不紧密。因此将其悉数删除后,并不影响情节的连贯及阅读的顺畅——今天一些严肃的出版者,也正是如此处理的。
当人们的日艮球紧盯着《金瓶梅》中的“色情”主题时,却往往忽略了书中的另一个更重要的主题——“金钱”。小说的男主角西门庆是个商人,小说家所处的时代,又是商品经济迅速崛起的明代后期,所以金钱成为小说中的重要话题,也便不足为怪。
我们今天能读到的所有中国传统小说中,没有哪一部像《金瓶梅》这样,以全副精力关注着市井百姓的经济生活。书中经济信息之多,堪称中国小说之最,在世界小说苑中,恐怕也是首屈一指。作者在书中千百次提到物价、工价,不但西门庆做一笔买卖、置一所宅院、收一笔贿赂、送一份厚礼等“大事”记述得价值详明,就是书中人物沽酒、裁衣、剃头、磨镜、买汗巾、称瓜子,乃至赏赐厨役、打发轿夫等细事,也都笔笔叙及,言必称价,银两的计算甚至细致到几钱几分。
我们前面所举潘金莲请客的文字,只是书中一个极平常的例子。而从这个角度看,《金瓶梅》不仅是一部文学名著,同时又可视为一部小说体的百姓“食货志”了。
“食货志”原指史书中的一种文章体例,是记述某一朝代财经状况的专题文章。在“二十四史”中,最早设“食货志”的是班固的《汉书》。而自班固首开体例,后世的官修正史也多列有“食贷志”专章。
“食货”的“食”指的是粮食,“货”则指布帛、财物等。“食货”是老百姓赖以生存的生活物质基础,也是国民经济的要素。一个国家,一个政权,其主要的任务就是解决老百姓的吃穿问题。搞好经济,处理好“食货”问题,让老百姓吃饱穿暖,也就成了最大的国家政治。明代阳明心学有个命题:“百姓日用即道。”(《王心斋先生遗集·语录》)——什么是“道”?什么是治国执政的方针大略?那不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说到底,让百姓有吃有穿、和谐安定,这就是最大的治国之“道”。
鉴古知今,是史学研究的出发点,也是文学研究的重要目的之一。史书的“食货志”是从大处着眼,记述一朝一代经济发展及财经政策,重在评述帝王将相在经济活动中的得失。至于百姓的经济活动、生活细节,史书却无暇涉及,也不屑一顾。要了解百姓的柴米油盐、生活细事,就来读读《金瓶梅》这类的小说吧。
小说也是历史,是生动细腻的百姓生活史,记录着老百姓的吃饭穿衣、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等种种活动和情态。尤其像《金瓶梅》这类的“世情小说”,镜头对准市井底层,写读者身边的普通人、寻常事,关注他们的衣食住行、生活琐事。因此,作为涉及经济金融信息最多的作品,《金瓶梅》也便成为人们了解封建社会底层百姓生存状态的生动读本。毛泽东同志曾提议出版《金瓶梅》,就是出于让人们深刻了解封建社会的目的——这也是本书的写作初衷。
不过有一件事不能不事先厘清,即《金瓶梅》所反映的时代断限问题。
《金瓶梅》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政和至宣和年间,也就是公元12世纪初的十五六年里。不过小说作者兰陵笑笑生是明代人,大约生活于嘉靖(1522—1566)、隆庆(1567—1572)、万历(1573—1619)年间。小说借古讽今之意甚明,书中人物、故事的取材及讽刺指向,自然应是明代嘉万时期的人物时事。具体而言,《金瓶梅》今存的最早版本是带有“东吴弄珠客”万历四十五年(1617)序的《金瓶梅词话》,则小说所反映的,应即16世纪末、17世纪初这一段历史时期的社会状况及经济信息。
在以下的章节里,我们将一同关注《金瓶梅》中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例如,作为彼时的市井百姓,他们的经济生活与今天有何不同?他们使用何种货币?当时的物价水平如何?各阶层人士的日常花销、衣食住行又是怎样?尤其像西门庆那样的商人,整天跟金钱打交道,他的金钱观念如何?他的钱是怎么挣的,又是怎么花的?在那样一个人文环境中,人的思想性格的形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经济因素的影响。对于书中出现的众多人物形象,我们也将试着从“食货”的角度,来推求他们的性格成因、人性善恶。
就让我们戴上“食货”的眼镜,一同走进《金瓶梅》吧。
这个小册子,算不上严谨的学术著作。说它是一组带学术味儿的专题随笔,也许更恰当些。2006年,我应傅光明研究员之邀,参加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点评《金瓶梅》”系列讲座,我的演讲题目即“《金瓶梅》:一部晚明社会‘食货志’”,是从经济的角度来解读《金瓶梅》。
为了撰写讲演稿,我又反复阅读了这部号称“奇书”的章回巨著。我深切体会到,没有一部小说能像《金瓶梅》这样紧紧拥抱生活,也没有一部小说能像《金瓶梅》这样完全站在市井百姓的立场,用百姓的思想去体悟,用百姓的感情去爱憎,用百姓的语言去讲述……书中有价值的东西太多,令人如行山阴道中,应接不暇。
那次讲演结束时,莅临捧场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曹凌志先生,当场约我以此为题写一个小册子。我心中没底,一时不敢贸然答应。后来又承凌志先生多次催促,只好“赶鸭子上架”。然自感资质鲁钝、下笔迟滞,唯有加倍努力、晨夕伏案、目不他瞬、手不停披,总算在约定时间内勉力终篇。
本书的题目“食货金瓶梅一从吃饭穿衣看晚明人性”,是同凌志先生商量选定的;文章的撰写,也始终围绕这一中心主题。食货经济、穿衣吃饭,本来是人类生活的第一要义;人的性格陶铸、习俗养成,也与此密切相关。只是人们在阅读小说时,总是将目光更多地投注于人物的悲欢离合、情节的起伏跌宕,甚至被一些本该予以扬弃的内容所吸引;而对隐藏于故事深层、人性背后的经济动因,未能予以足够关注。这本小册子的写作,则力求将小说中蕴藏的经济因素揭橥而出,给读者一点儿新的感受和启发。笔者不敢说这些随笔式的东西能达到怎样深刻的程度,但愿它能使读者“尝鼎一脔”,引发大家的探究兴趣,把人们引向文学原典,则吾愿足矣。
因本书选取了一个非传统的文学研究视角,所以难免涉及经济史等专门知识。我近年对此颇感兴趣,也曾浏览了一些相关著作,并曾撰文从货币角度探讨话本小说《十五贯戏言成歹了祸》及章回小说《水浒传》的撰著年代问题(两篇论文已作为附录,载于本书末尾)。但对于经济史,笔者毕竟是门外汉。一些具体问题,也只能以常理推测,粗略言之。谬误之处,还望方家不吝赐教。
至于书中的小说引文,则以目前所见最早刊出的《金瓶梅词话》为据,并适当参考其他版本。只是书中使用方言色彩较浓的古白话(学者称为“近代汉语”),毕竟与今天的生活语言有不小距离。笔者尝试对引文做了一些加工,如原文中第三人称统用“他”字,笔者将指代女性的“他”径改为“她”。另外,如“相”改为“像”、“那”改为“哪”,“分付”改为“吩咐”等,都根据具体语境,以不影响字音字意为原则加以更动。凡引文中出现生僻字眼儿或指代不明之处,笔者也都适当加注,凡此种种,唯望阅读顺畅,便于理解。
本书内容,主要是笔者的一孔之见,在写作过程中,自然也参考了一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其中语言学学者白维国先生的《金瓶梅词典》,对我深究书中文字,颇有帮助。其他参考处,也已在随文注释中尽量标明。
特别应当提到,在书稿写作过程中,首都经贸大学的刘克勤先生因见到我在《北京青年报》上发表的《(金瓶梅):晚明经济百科全书》一文(实为现代文学馆讲演节录),遂托我的好友、同事邱运华先生将他的一份手稿《(金瓶梅)中的经济资料》转来供我参考。稿中不但对《金瓶梅》中的经济信息做了分门别类的细致归纳,还征引了许多经济史的文献资料。尽管当时我的撰写工作已近尾声,对这份资料利用不多,但我仍然十分赞赏克勤先生不求名利、潜心研究的精神,并借此机会,感谢他的认同与好意。
蒙凌志先生不弃,令辱梨枣。无任感激,一并申谢。
侯会 丁亥春,于北京大兴容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