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渔的著作中,《闲情偶寄》是他最为满意的一部。他在与朋友的信中曾提到:“弟以前拙刻,车载斗量,近以购纸无钱,每束高阁而未印。独《闲情偶寄》一书,其新人耳目,较他刻为尤甚。”此书写于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从某种程度上说,堪称其一生艺术和生活经验的结晶,对后世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闲情偶寄》共分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等八部,论及戏曲理论、妆饰打扮、园林建筑、器玩古董、饮食烹调、竹木花卉、养生医疗等诸多方面的问题,内容丰富,立论新颖,语言平实,表现出较高的艺术造诣和生活审美情趣,堪称为一部中国古代生活的小百科全书,具有极强的娱乐性和实用价值。
《闭情偶寄》是清代文学家李渔的重要著作之一,其内容包含戏曲理论、饮食、园艺、养生等,在中国传统雅文化中享有很高声誉,被誉为古代生活艺术大全,名列“中国名士八大奇著”之首。
《闭情偶寄》文字清新隽永,叙述娓娓动人,读后留香齿颊、回味无穷。本书不仅熏陶、影响了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等一大批现代散文大师,开现代生活美文之先河,而且对我们今天提高生活品位、营造艺术的人生氛围仍有极大的借鉴价值。
高低抑扬
【原文】
宾白虽系常谈,其中悉具至理,请以寻常讲话喻之。明理人讲话,一句可当十句,不明理人讲话,十句抵不过一句,以其不中肯綮也。宾白虽系编就之言,说之不得法,其不中表綮等也。犹之倩人传语,教之使说,亦与念白相同,善传者以之成事,不善传者以之偾事,即此理也。此理甚难亦甚易,得其孔窍则易,不得孔窍则难。此等孔窍,天下人不知,予独知之。天下人即能知之,不能言之,而予复能言之,请揭出以示歌者。 白有高低抑扬,何者当高而扬?何者当氏而扬?日:若唱曲然。曲文之中,有正字,有衬字。每遇正字,必声高而气长;若遇衬字,则声低气短而疾忙带过,此分别主客之法也。说白之中,亦有正字,亦有衬字,其理同,则其法亦同。一段有一段之主客,一句有一句之主客,主高而扬,客低而抑,此至当不易之理,即最简极便之法也。凡人说话,其理亦然。
譬如呼人取茶取酒,其声云:“取茶来!”“取酒来!”此二句既为茶酒而发,则“茶”“酒”二字为正字,其声必高而长,“取”字“来”字为衬字,其音必低而短。再取旧曲中宾白一段论之。《琵琶·分别》白云:“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雪鬓霜鬟,竟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首四句之中,前二句是客,宜略轻而稍快。后二句是主,宜略重而稍迟。“功名”、“甘旨”二句亦然,此句中之主客也。“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较之“两月夫妻”、“八旬父母”虽非衬字,却与衬字相同,其为轻快,又当稍别。至于“夫妻”、“父母”之上二“之”字,又为衬中之衬,其为轻快,更宜倍之。是白皆然,此字中之主客也。
常见不解事梨园,每于四六句中之“之”字,与上下正文同其轻重疾徐,是谓菽麦不辨,尚可谓之能说白乎?此等皆言宾白,盖场上所说之话也。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长篇大幅叙事之文,定宜高低相错,缓急得宜,切勿作一片高声,或一派细语,俗言“水平调”是也。上场诗四句之中,三句皆高而缓,一名宜低而快。低而快者,大率宜在第三句,至第四句之高而缓,较首二句更宜倍之。
如《浣纱记》定场诗云:“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二句宜高而缓,不待言矣。“何年”一句必须轻轻带过,若与前二句相同,则煞尾一句不求低而自低矣。末句一低,则懈而无势,况其下接着通名道姓之语。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二字例应稍低,若末句低而接者又低,则神气索然不振矣,故第三句之稍低而快,势有不得不然者。此理此法,谁能穷究至此?然不如此,则是寻常应付之戏,非孤标特出之戏也。高低抑扬之法,尽乎此矣。
优师既明此理,则授徒之际,又有一简便可行之法,索性取而予之:但于点脚本时,将宜高宜长之字用朱笔圈之,凡类衬字者不圈。至于衬中之衬,与当急急赶下、断断不宜沾滞者,亦用朱笔抹以细纹,如流水状,使一皆能识认。则于念剧之初,便有高低抑扬,不俟登场摹拟。如此教曲,有不妙绝天下,而使百千万亿之人赞美者,吾不信也。
【译文】
宾白的语言虽然是人们经常讲的话,但其中也包含着深奥的学问。打个简单的比方,明白事理的人讲话、讲一句话可以抵得上不明白事理的人讲十句;不明白事理的人讲话,讲十句话也抵不上明白事理的人讲一句,因为他的话说不到点子上。宾白虽然是编写好了的话,但如果说得不得法,也跟不明事理的人说话一样,说不到点子上。这就像让别人传话,告诉他们要传些什么话,会传话的人能把事情办好,不会传话的人肯定会使事情变得更坏,这个道理和念宾白很相似。这个道理看起来难,实际上很容易,找到了其中的窍门就容易,找不到其中的窍门就难。这种窍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天下即使有人知道,也不能表达出来,而我却能把它说清楚。下面就让我把它揭示出来,供演戏的人参考吧。
说宾白讲究高低抑扬,什么地方该高该扬,什么地方该低该抑,我认为跟唱曲的规律一样。曲文当中,有正字,有衬字。遇到正字,就必须唱得声高气长;如果遇到衬字,就要唱得声低气短,很快带过去,这是区别主次的方法。宾白当中,也有正字和衬字之分,和唱曲的道理一样,方法也一样。一段宾白有一段宾白的主次,一句话有一句话的主次,主要的句子和主要的字要说得声高气扬,次要的句子和次要的字要说得声低气短,这是非常正确并且不可改变的真理,也是最简单最方便的说宾白的方法。一般来讲,平常人们说话。方法也是这样。
比如叫别人去取茶拿酒,就说:“取茶来!”“拿酒来!”这两句话既然是为了茶和酒而喊的,那么“茶”、“酒”这两个字就是正字,说的时候就要声高气长,“取”、“来”这两个字是衬字,说的时候就要声低气短。再拿旧戏曲中的一段宾白为例,说明这个道理。《琵琶记·分别》这折戏中有一段对白:“云情雨意,虽可抛两月之夫妻;雨鬓霜鬟,竞不念八旬之父母!功名之念一起,甘旨之心顿忘,是何道理?”开头的四句话中,前两句话是次要的,应该念得略轻而且稍快。后两句话是主要的,应念得略重而且稍慢。“功名”、“甘旨”这两句话也是这样念,这是应了句中主次有别的方法。“虽可抛”、“竟不念”六个字,与“两月夫妻”、“八旬父母”对比,虽然不是衬字,却和衬字相同,念的时候要念得轻些快些,又要与衬字的念法稍有差别。至于“夫妻”“父母”前的两个“之”字,是衬字中的衬字,要念得特别轻、特别快。只要是宾白,都遵循这个道理,这是字中的主次之法。
我常常看到不懂这个道理的演员,每次念到四六句的时候,把句中“之”字的轻重快慢念得和上下正文一样,这就像是连豆子和麦子都分不清楚,能说他会说宾白吗?上面说的都是宾白,也就是戏场上演员所说的话。至于上场诗、定场白以及篇幅很长的叙事文字,一定要念得高低错落、缓急恰当,千万不能全部一个劲地念高声,或全部一味地念低语,成为俗话讲的“水平调”。上场诗的四句当中,有三句要念得声高而且气缓,有一句应该说得声低而气短。说得声低而且气短的那句,通常是放在诗中的第三句,到了第四句,念的时候要比前两句的声音更高、更慢。例如,《浣纱记》的定场诗中说,“少小豪雄侠气闻,飘零仗剑学从军。何年事了拂衣去,归卧荆南梦泽云。”“少小”两句应该说得高而缓,这是不用说的。“何年”一句必须轻声带过,如果与前两句念得相同的话,那么收尾的一句,不想念低也会自然而然地低了。收尾一句要是念得低,那么整段就会显得松懈、没有了气势。况且接下来是通名报姓的话。比如“下官姓范名蠡,字少伯”,“下官”两个字按照常规念的时候应该声音低些,如果上面收句低了,接着一句又低,就会使整个人物的神情气势显得萎靡不振了。所以第三句要念得稍微低点但是要快,是势必如此。这种道理这种方法,谁能探究到这个程度?但如果不这样,就只能排演平常应付的戏,而不是出类拔萃的优秀戏曲了。把宾白说得高低抑扬的道理,不外乎就这些了。
教戏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在教授学生的时候,还有一种简单可行的方法,我索性也说出来供大家参考。在读戏曲脚本的时候,把该念得高、念得长的字用红笔圈点出来,只要是属于衬字都不圈。至于衬字中的衬字,和那些应当迅速带过去,万万不可念得拖泥带水的字,也要用红笔划上细线,就像流水的样子,好让学生能一一辨认清楚。那么,学生在开始学念宾白的时候,心中就有高低抑扬的意识,不用等到登场表演了再去揣摩想象。这样教曲,如果都没有教出唱功绝妙,让千百万人众声赞美的弟子,我不相信。
P294-296
声色者,才人之寄旅;文章者,造物之工师。我思古人,如子胥吹萧,正平挝鼓,叔夜弹琴,季长弄笛,王维为“琵琶弟子”,和凝称“曲子相公”,以至京兆画眉,幼舆折齿,子建傅粉,相如挂冠,子京之半臂忍寒,熙载之衲衣乞食,此等皆绝世才人,落魄无聊,有所托而逃焉。
犹之行百里者,车殆马烦,寄宿旅舍已尔,其视宜春院里画鼓三千,梓泽园中金钗十二,雅俗之别,奚翅径庭哉哉然是物也,虽自然之妙丽,借文章而始传。前人如《琴》、《笛》、《洞箫》诸赋,固已分寸节度,穷极幼眇;乃至《巫山》陈兰若之芳,《洛浦》写瑶碧之饰,东家之子比其赤白,上宫之女状其艳光,数行之内,若拂馨香,尺幅之中,如亲巧笑,岂非笔精墨妙,为选声之金管,练色之宝镜乎?抑有进焉,江淹有云:“蓝朱成彩,错杂之变无穷;宫商为音,靡曼之态不极。”蛾眉岂同貌而俱动于魄?芳草宁共气而皆悦于魂?故相其体裁,既家妍而户媚;考其程式,亦日异而月新。
假使飞燕、太真生在今时,则必不奏《归风》之歌,播《羽衣》之舞:文君、孙寿来于此地,则必不扫远山之黛,施堕马之妆。何也?数不见不鲜也。客有歌于郢中者,《阳春白雪》,和者不过数人,非曲高而和寡也,和者日多,则歌者日卑。《阳春白雪》何异于《巴人下里》乎?西子捧心而颦,丑妇效之,见者却走。其妇未必丑也,使西子交效颦,亦同嫫姆矣。由此观之,声色之道千变万化。造物者有时而穷,物不可以终穷也,故受之以才。
三寸不律,能凿混沌之窍;五色赫蹄,可炼女娲之石。则斯人者,诚宫闺之刀尺而帷簿之班输。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矣。读笠翁先生之书,吾惊焉。所著《闲情偶寄》若干卷,用狡狯伎俩,作游戏神通。人公子行以当场,现美人身而说法。洎乎平章土木。勾当烟花,哺啜之事亦复可观,屐履之间皆得其任。虽才人三昧,笔补天工,而镂空绘影,索隐钓奇,窃恐犯造物之忌矣。乃笠翁不徒托诸空言,遂已演为本事。家居长干,山楼水阁,药栏花砌,辄引人著胜地。薄游吴市,集名优数辈,度其梨园法曲。红弦翠袖,烛影参,望者疑为神仙中人。若是乎笠翁之才,造物不惟不忌,而且惜其劳、美其报焉。人生百年,为乐苦不足也,笠翁何以得此于天哉!仆本恨人,幸适良宴,正如秦穆睹《钧天》之乐,赵武听孟姚之歌,非不醉心,仿佛梦中而已矣。